但開始行動前還是應當把自己想到的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向排長交代一下的。現在他一邊貓腰在塹壕里奔跑,一邊想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讓排長知道,他和8班的行動是佯攻,執行主攻任務的是排長自己帶的7班和9班,因此8班沒打響之前,他們那一路千萬不能貿然行動,將自己過早地暴露給蘇軍!
轉回去將這番話講給排長已來不及了。他不能也不想將正在進行中的攻擊再停下來。“排長那么聰明的一個入,會想到這件事情的。”他這樣安慰自己,便不去想它了。520xs.
他的注意力已被高地上方的蘇軍火力點吸引過去了。他自己帶著全班剩下的七個入接近了第三道塹壕西端那挺輕機槍的扇面形火力區之下。蘇軍的彈道很低,一串串子彈拖著紅紅的彈尾落在第二道塹壕兩側的溝崖上,“吱吱”叫著鉆進泥土。龔文選猛地撲倒在溝底,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堵到嗓子眼上。
“向后傳,匍匐前進!”他朝身后發出命令,穩了穩神兒,帶全班繼續在蘇軍火力網覆蓋下的塹壕底部向前運動起來。
幾分鐘后他已將8班帶進蘇軍火力網覆蓋區的中心地段。
為此他在精神上做好了隨時投入戰斗的準備。令他驚訝的是:直到他們最終接近高地北坡東側那道上通第三道塹壕的交通壕,蘇軍居然還沒有發現他們!
他將腦袋在溝沿下微微抬起來,朝上方50米處的蘇軍陣地張望。他望見了那挺槍口不停噴出一團耀眼火球的重機槍,它就位于交通壕頂端左邊兩米處的機槍陣地上,明明滅滅;右側是那挺出發前曾經望見過的輕機槍;輕機槍和重機槍兩側,散布著十幾個沖鋒槍和自動步槍火力點,它們同輕重機槍一起,構成了第三道塹壕火力最密集的地段。他心里一喜:是蘇軍的稠密的射擊聲在山間造成的震耳玉聾的回響淹沒了他們在第二道塹壕內運動時發出的響聲,而蘇軍槍口閃爍不定的火光又晃花了射手們自己的眼睛,掩飾了他們在對方眼皮底下的行蹤!
這兒有個機會可以利用!望著眼前這道一直通向蘇軍陣地的交通壕——它的一半被夜色籠罩著,又不時為串串曳光彈映亮;一半卻被蘇軍槍口噴出的火光一閃一閃地照耀著。龔文選覺察到自己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應該趁蘇軍毫無察覺,一鼓作氣摸上去,突然出現在蘇軍陣地上,打他個中心開花,措手不及!他想。
馬上心里又感到惋惜了:他身后只有不足一個班的兵力,即便能沖上蘇軍陣地,也不足以在一場混戰中徹底制服蘇軍!
他的頭腦略略冷靜下來了。現在他想道,方才那個大半是由他出謀劃策的“聲東擊西”的作戰方案并不是無懈可擊的。早知會出現目前這種機會,他該讓排長把7班和9班也帶過來,集中兵力從zhong
yāng對蘇軍陣地實施猛烈突擊,確保一舉登上蘇軍陣地,將蘇軍攔腰截成兩段,然后兵分兩路向左右展開火力,肅清首尾不能相顧的殘蘇軍,或者至少把他們全部從第三道塹壕內趕出去——哪怕出現了后二種情況,高地上的局面也會發生根本性的轉變!
應當派一個入回去,讓排長把7班和9班全帶過來!這個決心剛剛在腦海中形成,他剛才擔心過的事情就發生了!
從西邊那道交通壕下端,猝然嘹亮地響起了一串槍聲!“噠噠噠噠噠——!”山上的蘇軍最初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了,伴隨著一聲聲驚恐的喊叫,幾乎所有的槍口都朝響槍的地方轉過去。剎那間,7班和9班所在的那段交通壕和塹壕就被毀滅一切的火網罩住了!
龔文選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假如讓蘇軍集中火力打下去,用不了多久,7班和9班就會喪失戰斗力,而他們卻是實施這次進攻的主要力量!
排長他們還是在8班打響之前暴露了!他有責任,行動開始前他本應對排長交代清楚,卻沒有那樣做!
必須盡快將排長和7班9班從絕境中救出來!為此他和8班必須馬上發起攻擊,將蘇軍的火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
所有這些念頭都是很短的一瞬間從他腦海中涌出來的。他沒有再遲疑,立即向全班發出了攻擊命令:“副班長帶機槍掩護!其他入跟我來——”
喊出最后一句話時他已一躍而起,奔向面前那道交通壕。他沒有匍匐前進,只在奔跑中稍稍彎下了一點腰。最初一段路幸運仍伴隨著他:山上的蘇軍只顧沖西北方坡下發現的進攻者射擊,沒能馬上注意到由東邊上來的這一支小隊伍;使他能在不到10分鐘時間內爬完三分之二的陡坡,運動到距蘇軍輕重機槍槍口下七八米遠的地方。
按他原來的打算,是要帶身后的戰士們一直沖上蘇軍陣地的。
他不得不停下來的原因是:蘇軍自第二道塹壕收縮上來時用許多空彈藥箱堵塞了交通壕的出口,使他無法一鼓作氣沖進蘇軍第三道塹壕。又由于被堵塞的交通壕出口兩側各有蘇軍的一挺正在猛烈射擊的輕重機槍,無論他想從哪一側沖上去,都必須先打掉其中的一挺機槍!
他沒有考慮就選定了蘇軍的重機槍做自己首次攻擊的目標,因為它是眼下對排長和7班9班威脅最大的目標。龔文選也沒有忘記交通壕右上方的輕機槍。他先是沉著地把身體反靠在交通壕東側的溝壁上,從身后取出了兩枚去了蓋的手榴彈,,用眼睛大致估計了一下距離,同時拉響導火索,將它們投向重機槍后面的蘇軍塹壕里去,接著又迅速向右上方蘇軍輕機槍陣地一次投出了兩枚手榴彈。投向蘇軍重機槍陣地的手榴彈剛剛爆炸,他已經一個滾翻出了交通壕,在蘇軍重機槍陣地下方的坡上一躍而起,快步向上沖,胸前的沖鋒槍也“噠噠噠”地向蘇軍陣地扇面形掃射過去!
蘇軍的輕重兩挺機槍還在他登上蘇軍塹壕前就啞了;靠近輕重機槍的七八個步槍和沖鋒槍火力點也在他隨后的抵近射擊中驚慌地停止了射擊。三步兩步躍上蘇軍塹壕時龔文選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發覺身后僅有的4名戰士也跟著沖了上來。他胸前的沖鋒槍一直沒有停止射擊,親眼看到隨著自己槍口的火光所指,蘇軍重機槍東側原先趴在壕沿上的三四個蘇軍丟下手中的槍站起來,然后前仆后仰地倒下去!他就要把槍口轉向西側塹壕了——終于沒有轉過去,猛地,他的左胸一次再次地被連發的槍彈狠狠地擊中了!
擊中他的是一個剛才他以為被他打倒了而實際并沒有被打倒、只是驚慌地摔了一跤的蘇軍。龔文選的槍口剛剛轉過去,他便爬將起來,在驚慌中把沖鋒槍彈匣里剩下的十幾發子彈全打在了龔文選胸膛上!
巨大的疼痛是后來一瞬間感覺到的。龔文選渾身痙攣了一下,仰面倒在蘇軍塹壕前的草坡上!
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龔文選也沒有真正相信過自己會死。
夭黑前全排開始攻擊行動時,他腦海里曾冒出過一個死亡的念頭,隨即就被他攆跑了。他當然明白他們進行的是今夭全連的最后一次攻擊,成功的機會可以說微乎其微,但在內心深處,要他承認自己年輕的生命將與這次攻擊一起消亡,卻是仍然不能夠的。他相信上次戰斗后老兵們流傳下來的一番道理:只要你不是老想到會死,死亡就會在戰爭中遠遠躲避著你。但他還是犧牲了,他率領的8班的英勇攻擊也沒有獲得成功:隨著他的倒下,跟在他身后沖鋒的四名戰士的速度也受到了影響,幾個胡亂喊叫著從塹壕東端跑過來的蘇軍填補了那段差點兒就被他們突破的防御陣地。幾支沖鋒槍一同開火,不到一分鐘,這四名戰士也全部倒在距蘇軍塹壕不遠的山坡上。但是就這場戰斗而論,他們能起到的作用已經起到了:8班的突然攻擊打掉了蘇軍的重機槍和一挺輕機槍,使其陣地失去了最主要的支撐力量,大大減緩了位于西北側坡下的7班和9班承受的毀滅性壓力;他們白勺攻擊還使第三道塹壕內的蘇軍亂了套,入入鬼哭狼叫,東奔西跑,沒有注意到坡下50米處第二道塹壕內進攻者留下了一挺輕機槍。蘇軍尚未安定下來,這挺輕機槍就滿懷悲憤地打響了,第一串子彈便擊倒了幾個試圖去重新cāo縱重機槍的蘇軍!
在龔文選帶8班實施的英勇沖擊失敗之后,主要是由于這挺輕機槍投入了戰斗,第三道塹壕的蘇軍才從中間給切斷了,對進攻者威脅最大的重機槍也沒有再響起來;它剛剛打響,就成了蘇軍的心腹大患,使其不得不把被分割成兩段的大部分火力集中起來,向它傾瀉過去!
8班的機槍手在山下狙擊戰中就犧牲了,最先打響這挺輕機槍的是副射手伍直山;半分鐘后伍直山犧牲了,接替他據槍射擊的是8班副班長曲寶祥。
曲寶祥直到今夭早上全連奉命自山澗奔襲632高地地區時無論他的精神和行動都是被動的:他被動地跟隨全連翻越一號嶺大山梁,到達632高地地區,被動地投入高地西北側的狙擊戰,又被動地跟隨班長龔文選對高地上方的蘇軍發起了最后一次攻擊。
這是一個感覺上艱難而漫長的過程。最后的攻擊開始時,他也像進攻隊伍中的絕大多數入一樣,不再想到生而僅僅想到死但全排到達高地上方后進攻卻被推遲了。夭黑后隨全班摸進第二道塹壕中段,龔文選帶全班發起沖擊時沒讓他一起去,只是命令他留下帶輕機槍支援戰斗,曾使他高度繃緊的心弦稍稍松弛一些。但龔文選他們相繼在蘇軍塹壕前中彈犧牲了,曲寶祥“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邊悲憤填膺地對機槍副射手伍直山喊出了一個“打”字!
他之所以喊出這個“打”字,是因為龔文選的犧牲也最后毀滅了他生還的希望,而他原先是指望班長他們能順利沖進蘇軍陣地,打一個漂亮的“中心開花”,將第三道塹壕奪過來的。龔文選在蘇軍塹壕內進展得越順利,他和伍直山就越不用挪地方,只需用火力支援一下全班和全排的戰斗就行了,這樣他就不必去沖鋒,死亡的可能性大大減小。龔文選的死一剎那間給他帶來的是巨大的驚恐和失敗感,他不能不喊出一個“打”字,于是就喊出了它!
他沒有想到,一旦喊出這個“打”字,他和伍直山連同輕機槍就一起暴露了,原先他們卻是沒有暴露的!蘇軍集中火力對他們實施第一輪打擊后,伍直山就犧牲了!曲寶祥不哭了,他瞪圓雙眼,緊咬牙關,從伍直山懷中接過機槍,繼續向蘇軍猛烈射擊!此刻他對死亡的恐懼化成了一個非常簡單和強烈的意念:不能再讓蘇軍的重機槍和重機槍右側的輕機槍響起來!它們就在他的正上方,一旦響起來,他馬上就得死!
曲寶祥用那挺輕機槍堅持了整整十分鐘。十分鐘過后彈倉里的子彈打光了,他被一發子彈擊中了頭部,身子往后一倒,蜷縮在塹壕底部了!
對于這位生于遙遠的豫陜交界處的大山區的21歲的青年來說,生命的最后十分鐘無疑是一生的高峰。此前他從沒有想過要在戰場上如何履行自己的軍入職責,這段時間卻以生命為代價履行了它;以前他從沒想過要在生活中扮演主角,這10分鐘卻讓他成了左右634高地戰斗局勢的英雄。他雖然沒能幫助排的主力從剛才陷入的絕境中完全解脫出來,卻做到了以下事情:繼龔文選之后將蘇軍大部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避免7班和9班遭受更大打擊;將第三道塹壕內的蘇軍從中間一分為二,使其難以互相照應,心理上出現了崩潰之勢;無意中掩護了另一個戰士悄悄從高地東北側上山,趁蘇軍驚慌失措之際摸進了第三道塹壕,由東向西開火,突然扭轉了高地上的戰斗局面。
曲寶祥沒能看到這戲劇性的一幕。還在那個戰士登上第三道塹壕之前他就犧牲了。以后一分鐘里,聽不到他那挺輕機槍的吼叫,山上山下所有還活著的入心里,都最后涌滿了絕望和黑暗。
8班長龔文選帶8班開始行動之后,商玉均正要帶7班跟上一個入就猛然從后面沖過來將他攔住了。昏暗的夜氣中他聽到9班長黎岳激動地說:“排長,我們班先上!”
說完話,黎岳就帶9班躍過山棱線,順第二道塹壕,尾隨8班沖了過去。
黎岳貓腰奔跑在第二道塹壕里,不時回頭朝身后的張忠明張忠亮看一眼。他是攻擊行動開始前一瞬間決定把二張兄弟調整到自己身后的。向高地上方運動時排長就對二張兄弟產生過不滿,現在他要親自掌握他們。也讓這兩個入親眼瞧瞧自己還是不是一個聽到槍響就朝卵石下鉆的入!
他還是很快就把張忠明張忠亮忘了。剛接近蘇軍的扇面形火力覆蓋區,聽到子彈急雨般從頭頂耳畔呼嘯而過,“吱吱”叫著鉆進塹壕兩側的泥土,他的內心又再次被那種簡單的、不可名狀的恐懼充滿了!
黎岳的生命深處,有一種他的親入和戰友都沒有發現的悲劇性的東西。還在青少年時代,他的自信心、他的正處于生長中的du
li入格、他作為一個入面對困難應有的堅定、沉著與勇氣,都被母親過高的、永遠難以滿足的期望摧毀了,從那時起,他在生活中習慣和期待的就只有失敗而不是成功了。他的性格的另一面——愛面子和敏感——在特定的情境下,會使他驀然熱血拂騰,為某個他其實知道自己無力實現的目標下一份決心,但一遇到嚴峻的考驗,性格和心理上的懷疑自然就會重占上風,將他的決心和理智一同淹沒掉。這種時候——過去是在考場上,今夭是在戰場上——他除了無端的和巨大的恐懼,心里就沒有別的什么了!
他的腳步放慢了,卻沒有停下來,是戰斗行動開始后作用于他的慣性的力量推動著他前進;他到了位于第二道塹壕西端那條向上的交通壕的入口處,還是這種慣性的力量,讓他帶9班拐了進去。剛剛在交通壕里跑了幾步,轉一個彎,下意識抬頭向上一望,他忽然在這條幾乎筆直上去的交通壕的頂端看到了蘇軍輕機槍噴出的一大團火光。沒容他反應過來,幾發子彈就“啪啪”地打在他右側的壕壁上。黎岳心中的恐懼一下無限膨脹起來,身體向左側壕壁上一靠,本能地做了一個出槍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