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風起燕云（三十七）
“銀術可死了啊”完顏宗翰端坐在中軍大帳之內，雙手扶住膝蓋。臉龐之上一片木然，冷漠而又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帳內的一眾女真貴族們，好似自言自語般的輕聲呢喃著。
軍帳之中的女真貴族們面面相覷之后微微垂下腦袋，不敢看向自己的統帥。
完顏宗翰對銀術可有多么重視他們都知道。現在銀術可兵敗身亡，哪怕只是站在這里都能夠感受的到完顏宗翰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冰冷寒意！
先是痛喪長子，接著心腹愛將又兵敗身亡。此時的完顏宗翰面容憔悴，雙鬢都已然隱隱泛白。就連臉上的皺紋都在不經意之間多了起來。
與一個多月之前在殺熊嶺上圍殲種師中的時候相比，當時那種意氣風發、氣吞天下的豪邁之情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法掩飾的濃濃哀傷之意。
人生的轉折來的實在是太快了。正處于人生最頂點的完顏宗翰被高陽當頭棒喝，一擊重棍給掃落云端，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大帥。”和普通女真人相比身材偏瘦弱一些，但是個子更高，身上帶著一種淡淡的書卷氣息的完顏婁室上前一步，出聲打破了軍帳之中的詭異氣氛。
完顏婁室出聲說道“設也馬和銀術可都是戰死的，他們沒有辱沒自己的威名。俺們殺入應州城，屠了所有人為他們報仇便是。大帥不應如此消沉。”
“啵！”的一聲脆響，燃燒之中的油燈輕爆一聲。燃出一朵絢麗的火花。晃動的火光照亮了完顏宗翰那張陰沉的面孔。完顏宗翰沒有理他。
此時已然是夜晚時分。數萬金隊蜿蜒綿長拉出長長的隊列，不單單是只有軍隊，還有大批的隨軍輜重。
哪怕金隊全都是騎兵。牲口畜力也不缺乏，到了這個時候也只不過只有一小半來到了應州城外安營扎寨。更多的軍士們還在后面。
完顏宗翰一言不發，沉默不語。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案幾上輕輕敲擊著，那敲動案幾的沉悶聲響好似和著心臟跳動的節拍一般，讓軍帳之中的女真貴族們心中漸漸的全都收縮起來。
“啪。”完顏宗翰手指一頓，微微抬起頭，凌厲猶如刀鋒一般的雙目掃過帳內眾將。最終停頓在了站在靠近末尾位置的一名彪壯女真軍將身上。
“窩不離。”完顏宗翰輕聲喊道。聲音不大，但是卻讓那名叫做窩不離的女真軍將渾身一顫，急急忙忙跑了出來。跪倒在地。
“派你帶著前鋒過來之前，某家是怎么吩咐你的？嗯？”完顏宗翰看著跪在下面的那名女真軍將，低聲問道。聲音不大，但是卻帶著一種難以言語的沉重壓力！
那名軍將臉上瞬間變的慘白。豆大的汗珠‘唰唰’的流了下來。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微微輕顫起來。
“俺有罪！俺該死！”窩不離重重的把腦袋磕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身子一動不動，大聲喊道。
“某家告誡過你，抵達應州左近之后，當盤旋四野，巡視威懾。絕對不可輕易上前扣城，此乃軍命，絕不可違！某家可有說錯？”完顏宗翰對窩不離腦袋上面流出來的鮮血視而不見，繼續用輕柔的聲音說道。
“是！俺糊涂！俺違抗了大帥的軍令。俺對不起大帥！還請大帥責罰！”窩不離主動認罪，大聲喊道。這個時候狡辯沒有任何意義。反倒會讓人看輕自己。
“你說錯了。”完顏宗翰搖了搖頭，目光之中流露出一抹憐憫之色，輕聲說道“你沒有對不起某家，你對不起的是那二百一十九個兒郎們！”
原本已經豁出去的窩不離頓時神色一僵，死死的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的跪伏在地上。
完顏宗翰站起身子，看著跪伏在地上的窩不離。目光之中閃過一抹憐憫之意。輕聲說道“收國元年之時，俺們跟著老皇帝去攻打魯古城。你身先士卒，沖殺進遼狗大軍之中，九破其陣！就連老皇帝都夸獎你的勇猛無敵！”
窩不離和軍帳之中的女真貴族們聽到完顏宗翰突然提起那些往日戰績都很奇怪。不過，他們也沒有多想，全都面露得意之色。那個時期，正是他們女真人最為輝煌的一刻！
軍帳之中，只有完顏婁室的臉上神色大變，死死的看著完顏宗翰！他聽出了完顏宗翰的話外之音。他，他這是想殺人啊！
完顏宗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過并沒有搭理他。緩步走到窩不離身前，語氣柔和的說道“天輔七年，耶律大石攻沈州。又是你最先率部趕到，死死擋住了遼狗們的死攻。一直堅持到俺們大軍到來，一舉擊敗了遼狗最后的精銳。還生俘了耶律大石。”
說到這里，完顏宗翰的目光越發柔和起來，輕聲說道“你是俺們女真人的英雄啊。”
軍帳內的女真貴族們都被勾起了往日的豪情，氣氛當即就涌了起來。窩不離猛然抬起頭，看著身前的完顏宗翰，大聲喊道“大帥，俺天亮就去親自攻城！俺一定要第一個登上應州城墻！要是做不到，俺就死在那里！”
“好樣的！”
“窩不離，不愧是俺們女真的好漢！”
“俺隨你同去！”
“俺們女真人天下無敵，小小應州城算得了什么！”
大帳之中的女真貴族們全都被這勇烈的氣氛渲染的躁動起來，一個個都激動萬分的大聲嚷嚷起來。唯有完顏婁室獨自站在一旁，目光之中滿是不忍之意。微微側身，好似不愿看到接下來的事情。
“窩不離啊。”完顏宗翰的聲音愈發輕柔，說道“你是有倆個兒子對吧？”
“啊？”正在熱血滿滿，恨不得此刻就沖出去好生廝殺一番的窩不離被問的愣住了。他不明白完顏宗翰問這個做什么。不過，在和完顏宗翰對視的時候，他卻感受到了完顏宗翰眼神之中那深深的冷酷之意！
“是，是有倆個。”窩不離咽下一口唾沫，有些艱難的出聲說道。
“嗯。”完顏宗翰點點頭，說道“日后某家會代替你照看他們的，會把他們當做親生兒子來養。將來一定會將他們培養成像你一樣的英雄。”頓了頓，接著說道“你就安心的去吧。”
“”不止是窩不離，大帳之中的所有女真貴族都被這個大反轉給弄傻了。所有人都如同被掐住了喉嚨的雞一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宗翰是什么意思？他，他想要殺窩不離？！
窩不離可是為俺們女真人立下過大功勞的猛安啊！俺們女真什么時候自己殺過自己的猛安！？
所有人都死死的看著完顏宗翰，他們需要一個答案！這究竟是怎么了？
“知道軍令不可違嗎？你知道。”完顏宗翰深吸口氣，語氣突然轉重，“知道你還是犯了！”
轉身回到了軍臺之上，目光冷漠的掃過帳中眾人。冷聲說道“某家可沒讓你帶輕騎們去攻城！白白折損了那么多英勇的兒郎。還給城里的敵軍提升了士氣！俺們女真一族能有多少兒郎白白的給你這樣糟蹋！”
“呼”深舒口氣，接著厲聲喝道“要是都像你這樣去糟蹋兒郎們，那俺們女真要不了多久就得把男人們都給死絕了！還打什么仗！還攻什么宋！到了那個時候，俺們女真一族的老弱病殘們能夠活著回到按出虎水就是老天保佑了！”
“人來！”完顏宗翰大喝一聲。
“在！”軍帳之外的親衛們當即涌了進來，大聲應道。
完顏宗翰轉過身去，沉聲說道“拖出去，行軍法。”
親衛們一擁而上，架住已經傻掉的窩不離，拽著他就向外拖去。軍帳之中的女真貴族們沒有一個人敢于出聲相勸的。
在即將被拽出軍帳的時候，窩不離才回過魂來，終于明白自己此刻的處境，開始瘋狂掙扎起來。
他可是在萬軍之中沖殺過，無人能擋的猛將，這一掙扎幾乎就將親衛們全都甩了出去。還好他沒有反抗的意思，只是圓睜著血紅雙目，對著完顏宗翰大聲喊叫道“大帥！大帥！讓俺去沖城吧！讓俺去沖城！俺要死在戰場上！！！”
親衛們再次蜂擁而上，死死抓住窩不離，將他拖出了軍帳。
帳外窩不離的凄厲叫聲還在繼續“俺是英雄！俺只能死在戰場上！俺要死在戰場上！死在戰場上！！！”
不一會兒，窩不離凄厲的嚎叫之聲戛然而止。親衛托著一顆血淋淋的新鮮人頭入帳回報。
完顏宗翰看了死不瞑目的窩不離一眼，微微搖頭。揮了揮手，讓親衛退了出去。
“俺們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們都知不知道？”完顏宗翰看著帳中面帶不忿之意的女真貴族們，出聲問道。
所有人都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完顏宗翰輕嘆口氣，說道“俺們隨軍攜帶的軍糧只夠吃七天的了。”
“啊？！”女真貴族們全都大驚失色，頓時將窩不離的事情拋之腦后，齊齊轉頭看向完顏婁室。他是負責軍中輜重后勤事務的。
完顏婁室點了點頭，出聲解釋道“大部分的糧草都留給了太原城下的完顏希尹。畢竟他那邊的壓力更大。俺們必須要盡快拿下應州城，打通云州到太原的補給線。要不然俺們要么是被活活餓死，要么就是俺們灰溜溜的逃回云州去，之后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完顏希尹他們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