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輕響。
阿大落到了地上,翹起右后腿,細細嗅了嗅身上,確認沒有口水的味道才安心了些。
待它抬起頭來看到那座石山時,不禁嚇了一跳。
當年它來隱峰玩的時候,在這座石山里翻揀過好些次,但……你啥時候換了食譜?
這些青山強者的尸體沒有天地元氣,但血肉筋骨皆有劍意留存,想來大補,可是……這違反青山門規啊!
它幽幽看了尸狗一眼,心想元騎鯨死了,你就這么亂來嗎?
尸狗確實不會兩心通,不知道這只貓在想什么,走到石山側方,伸出前爪一刨,刨出來一個深坑。
坑里埋著一只雪國怪獸的尸體,單看外表便知道層階極高。
阿大踱到坑邊看了一眼,有些厭惡地喵了一聲。
尸狗眼神微異,心想這是自己留著的好東西,這也嫌棄?想了想,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又刨出一具尸體。
這是一具冥部強者的尸體,魂火盡數化為碎晶,不知味道如何,但必然對修行極有幫助。
阿大望向尸狗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與憐憫。
哥在神末峰吃香的,喝辣的,還能踩……嘖嘖,你這日子過的,居然還在吃這些東西?
尸狗有些不解地看了它一眼。
阿大喵了一聲,表示自己忽然又不餓了。
尸狗沒有多想,低頭把那具冥部強者的尸體吃了一半,然后細心地重新埋了回去,當然也沒有忘記把那具雪國怪獸的尸體重新埋好。
天亮了。
然后黑了。
天亮了。
然后又黑了。
劍光停了。
坑被刨開。
然后填平。
再次刨開。
再次填平。
吃沒了。
天光峰頂的石碑不停簌簌落著塵,只是間隔越來越長。
有些青山弟子們離開了,然后再次回來,給師長們帶來果子。
青山仙師們自然不怕饑餓,但怕無聊。
阿大趴在尸狗嘴里,隔著如石柱般的犬牙看著遠處的天空,心想既然勝負已分,為何你還不放我出去?
白衣輕輕飄著,比天空里的那些云要生動很多。
井九落在山間,低身把手里的那根竹笛重新插回土中。
細細的青枝從竹笛孔中鉆出,迎風招搖而生長,很快便蔓延開來,然后有三三兩兩的小白花開放,緊接著便是滿山遍野的花海。
方景天躺在花海里,沉重地喘息著,再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模樣,看著就像一個重病的老人。
在青山宗的這些強者里,廣元真人以木訥低調著稱,真正最不像仙人的卻是他。
從很多年前開始,他就像個尋常富家翁,不管那兩道細長的銀眉如何飄拂,都拂不走他身上的俗氣。
那種俗氣不是尋常意思的俗氣,指的是家常意味,是與人間有關的那種鮮活味道。
從這個角度來說,太平真人收了這么多徒弟,他才是最像的那個。
和與廣元、南忘等后入門的弟子相比,他在上德峰的時間更長,對師父的印象極深。
可能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對太平真人的忠心要遠超其余人,對井九等人的恨意更是深刻至極。
“我、日、你先人。”方景天看著井九說道。
井九說道:“劍丸雖碎不代表不能重修,我在雪原上見過有人金丹碎裂重修,應該是一樣的法子,你要不要學?”
方景天說道:“我操、你、祖奶奶。”
井九就像是沒有聽見,繼續平靜說道:“當然你的劍鬼也出了問題,有渙散的征兆,如果想要復原,可能需要兩百多年的時間,你應該能熬到那天。”
方景天說道:“我操、你、媽。”
“以后就在這里好好治傷吧,爭取活著,死總是不好的。”
井九看了眼天空,說道:“過不了多久,我們應該會再見面。”
方景天喘息了兩聲,說道:“我、操、你。”
井九說道:“不行。”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隱峰。
來到劍獄通道里,他停在了某個地方,轉身望向左手邊那條幽靜通道盡頭的囚室,忽然盤膝坐了下來。
通道里隱藏著無數凌厲至極的劍意,那是他很多年前布下的,便是他自己都沒辦法承受,但現在情形有所變化。
囚室里,雪姬蹲在竹椅上,看著那片虛假的冰峰與雪原,知道他的到來,卻沒有轉身的意思。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烏黑的眼瞳里閃過一抹亮光,緩緩轉身望向囚室石門。
隔著囚室石門,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然后生出無數道無形的湍流。
井九與囚室里那位曾經這樣靜坐相對無語數次,在那幾次里他一直都處于絕對弱勢,今天稍有不同。
這應該是在冷山遇到她之后,他第一次能夠以平等的姿態與她對話。
當然這只是平等的姿態,并不代表他擁有了與她相等的能力。
雪姬忽然嚶嚶了兩聲。
——百年時間過去,你變得強了些,我會給予你足夠的尊重,既然你要換,那便換吧。
井九說道:“竹椅過了百年,早已朽爛,憑什么換我身體里的仙氣?”
雪姬不再說話,轉身望向那片真正毫無變化的冰峰雪原。
井九說道:“過些天幫我一個忙,也是幫你自己。”
雪姬緩緩抬頭望向石壁。
石壁上面是上德峰。
上德峰上面是天空。
天空上面是哪里?
她嚶嚶了兩聲。
借天光而上,出井。
踏風雪而起,離峰。
天光峰頂到處都是人。
無數道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個人出了隱峰,勝負自然清楚。
昔來峰的長老與弟子們臉色蒼白,其余諸峰支持方景天的人們也是神情難看至極。
廣元真人的心情很復雜,但還沒有來得及問,便被南忘搶了先。
“你不會真把他殺了吧?”她盯著井九問道。
廣元真人趕緊對南忘說道:“既然天地無感應,師兄自然性命無憂。”
南忘說道:“當初他在隱峰里破境通天,天地亦無感應,你憑何確信?”
井九心想真煩,說道:“他沒死。”
方景天傷勢奇重,離死只差一步,非數百年不能復原,而且除了飛升再無法離開隱峰一步,這與死也沒有太多區別。
聽到這句話,南忘沒有再說什么。
“拜見掌門真人!”
天光峰頂的所有人拜了下去,包括昔來峰的長老與弟子們。
井九對趙臘月說了句話,踏空而起,向神末峰飛去。
元曲在旁聽著那句話的內容,不由很是吃驚,心想難道真要如此處理?
不管如何震驚,事情總是要辦的,誰讓他是趙臘月的弟子。
正所謂師長有事,弟子背。
元曲走到云行峰主金思道身前,認真說道:“師兄,準備一下吧。”
金思道這時候正因為方景天敗在掌門真人劍下而不安,忽聽著這話,皺眉問道:“什么?”
“掌門真人那天在洗劍溪畔就說過了,云行峰主由平詠佳師弟接任。”
元曲清了清嗓子,說道:“依照門規,您需要做一下交接。”
聽著這話,場間一片嘩然,金思道的臉色無比難看。
轟的一聲,從遠處的神末峰傳來。
井九回到了那座孤清的山峰,隔絕外界的劍陣驟然消散,無數道劍意與天地元氣相合,變成仿佛實真實的霧箭,向著四面八方而去。這時候的神末峰,就像在燃放無數道煙火,向整個世界炫耀著自己的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