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8淚眼朦朧
泰莎只覺得胸口悶得難受,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就是悶悶的,似乎喘不過氣來,她低下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后視線余光就看到坐在左手邊的威廉,淚流滿面。
威廉就那樣安靜地坐在原地,嘴角還帶著微笑,可是淚水卻大顆大顆地猶如斷線珍珠一般,持續地往下掉,他沒有抬手去擦拭,也沒有抽泣或者痛苦,只是靜靜地放任淚水滑落。泰莎鼻頭忽然就一酸,胸悶得讓胃部一陣翻滾,幾乎就要嘔吐。
死亡,前所未有的真實起來。當生命真正走向終點時,不是電影或者小說里所描述的驚天動地、轟轟烈烈,更多是一種安靜,猶如秋葉飄落一般,寂靜無聲,卻一點一點地勾勒出蕭索和寂寥。
再次抬起頭,看著平靜地亞當,向凱瑟琳陳述著死亡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因為“每個人都會死亡,只是時間不同罷了”。
蒼白的唇瓣,一點血色都沒有;凹陷的雙眼,濃濃的黑眼圈摻雜了一絲血絲;憔悴的雙頰,看不到絲毫光澤;只剩下那雙眸子,那雙深褐色的眸子,黯淡的光芒依舊正在流轉著,淡淡的悲傷和無助,在涌動著。說著說著,眼眶就泛紅起來,薄薄的水霧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凝結,他就眨了眨眼睛,將那一絲脆弱隱藏起來,只剩下那雙靜謐而哀傷的眸子,仿佛止水之中的一輪明月,一碰就碎。
泰莎的心臟就這樣揪了起來,仿佛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心臟一般,用力,再用力。
化療沒有起作用,手術是唯一途徑,但由于腫瘤的尺寸超出預期,手術風險著實難以預估。這不是“50/50”的難題,沒有成功幾率,只是一場賭博。即使是主治醫生,在手術結束之前,他們也無法做出任何評估。
所以,這就是終點了,這就是死亡的岔路口了。
憤怒,終于支配了亞當的大腦。他責備凱瑟琳的毫無幫助,他責備母親的過度控制,他責備凱爾的自私自利,他責備這該死的癌癥,徹底毀掉了他所有的生活。他就好像瘋子一般,開著車子在馬路上橫沖直撞,豁出了性命;他就好像神經病一般,將凱爾趕下了副駕駛座,瘋狂地捶打著方向盤,肆意地宣泄著內心的怒火。
“啊……”亞當雙手死死地抓住了方向盤,大聲吶喊起來,仿佛將生命最后的光華和璀璨都綻放了開來,那撕裂嗓音是如此憤怒、如此無助、如此痛苦。
泰莎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滾燙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狼狽不堪地低下頭,快速擦拭掉眼淚,卻燙傷了手背,然后泰莎就看到威廉的肩膀在輕輕聳動著,他死死地咬住牙關,整張臉都緊繃到了極致,淚水持續不斷地滑落下來,那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唇瓣,泄露了他此刻的脆弱。
任何語言,在此刻都是蒼白的。因為,在死亡面前,任何辯解、任何形容、任何行動,都是如此渺小。他是如此年輕,他是如此健康,他是如此陽光,他是如此朝氣,他是如此善良,他又是如此真誠……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丑陋,但現實生活里,卻總是由那些美好來承擔心碎的絕望。
僅僅只是想到這一點,泰莎就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淚水徹底決堤。
宣泄完畢之后,亞當終于平靜了下來,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生活重新撥回原本的軌道:他為狗狗準備了好了食物,他整理好了許久沒有打掃的櫥柜,他收拾好了衛生間里的混亂,他丟掉了廚房里的垃圾,他重新為房間換上了床單和床罩……最后,他在午夜時分,離開了家,沿著那熟悉的街道,用雙腳丈量自己生活里的一點一滴。
這是一次告別。也許是與過去生活的告別,擁抱一個嶄新的未來;也許是與自己的告別,揮別生命里的種種,永遠沉睡。最后,看著浴室鏡子里的自己,光頭、憔悴、黑眼圈、面無血色,眸子深處跳躍著一絲微弱的光芒,似乎隨時都可能消失,卻始終明亮。
關燈,入睡。晚安。
就是這樣平靜的畫面,就是這樣瑣碎的細節,卻將泰莎的所有防線擊得粉碎。看著亞當的一舉一動,如此真實,卻又如此不真實,她簡直哭得無法自已。那雙眸子深處的光芒,她只想要牢牢地抓住,抓緊,握緊。
百分之五十的幾率,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坐在病床/上,醫生們交代注意事項,并且要求亞當簽署了相關文件,然后就開始術前準備了。父親和母親陪伴在身邊,父親笑容滿面地走了上來,拍了拍亞當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炫耀著,“我有一件新的外套。”
“是嗎?”亞當微笑地收了收下頜,認真地傾聽著。
“布魯克斯兄弟的。”父親越說越開心,就像是一個孩子,“口袋是絲綢的,你摸摸看!”亞當真的就伸進了口袋里,摸了摸內襯,“感覺怎么樣?”
“很好。”亞當燦爛地笑了起來,點點頭表示了認可,然后抽出手,輕輕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聽著,我知道對你來說,跟上現在的情況有些困難,但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我愛你,很多很多。”亞當就這樣微笑地、堅定地看著父親,那雙眸子里的光芒漸漸變得明亮起來,嘴角上揚的弧度是如此美妙。
父親看著亞當,突然就愣了愣,笑容一點點消失,眼眶莫名地泛紅起來,“好的。”他的聲音就這樣哽咽起來。但他卻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滿臉的茫然和困惑,抬起頭看向了妻子,投去了求助的視線。
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亞當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麻醉醫生過來進行麻醉了,“請放松,我會把麻醉劑注射到你的輸液管里,要過一會,藥效才會開始起作用。”
“你……你現在就開始嗎?”亞當有些慌亂地詢問到,護士開始邀請父母到等候室去等待著,亞當卻忍不住繼續問到,“藥效會持續多久?”
“這是因人而異的。”麻醉醫師如此說道。
“對。”亞當點點頭,“但,但你怎么知道藥效夠長,不會讓我在手術中醒過來;你又怎么知道,藥效不會太長,以至于讓我永遠都醒不過來。”說著說著,亞當就停頓住了,眼神茫然而劇烈地震動著,他忍不住開始求助,“媽?”
母親連忙靠了上去,抱住了亞當,“寶貝,你會好起來的。”緊緊地抱著,淚水滑落下來,她連忙抬手擦拭而去,千萬不能讓亞當看到。
亞當死死地咬緊牙關,竭盡全力壓抑著、控制著,但淚水還是盛滿了眼眶,視線里的茫然、無助和恐懼猶如漣漪一般輕輕漾了開來,如此渺小,又如此恢弘,如此平靜,又如此洶涌。這是亞當第一次落淚,從癌癥確診開始,這是第一次。
泰莎終于再也忍不住,雙手都捂住了嘴巴,可是整個人還是徹底分崩離析。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生命。生命是如此偉大,卻又如此脆弱,生命是如此斑斕,卻又如此蒼白。在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了藍禮在電影放映之前那句話的意思:
電影很重要,但生活之中,比電影更加重要的東西還有很多。
聯想到今晚的意外,聯想到藍禮面對記者時的憤怒,聯想到藍禮開口之前的片刻沉默。泰莎完完全全哭成了一個淚人兒,看著亞當被緩緩地推入手術室,看著父母茫然地坐在等候室里,看著凱爾孤單一人站在戶外抽著煙,看著凱瑟琳在商談之中心不在焉……淚水根本就停不下來。
不僅僅是泰莎,也不僅僅是霍普和威廉。整個放映廳里都是一片沉默,靜謐而哀傷的沉默,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擦拭眼淚的聲音,還可以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在這一刻,在今晚的這一刻,“抗癌的我”變得如此特殊,又如此美妙,還如此沉重。剝離了首映式的熱鬧,剝離了電影的娛樂,藝術和生活的共通之處變得前所未有得真實起來。
五個小時的等待,手術終于結束了,醫生說了一大堆專業術語,聽不懂的專業術語,讓人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英文,最后才說了一句所有人都聽得懂的,“……但,他會好起來的。”全場都可以聽到長長松一口氣的聲音,尤其是當凱爾吐槽道,“你應該一開始就說這句的,好嗎?”觀眾們集體哄笑起來。
泰莎不由破涕為笑。隨后,電影就再次進入了喜劇模式,結束手術之后,麻醉藥效依舊沒有消散的亞當,就像是一個孩子一般,含糊不清地說著各種胡話,那可愛俏皮的模樣絕對是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泰莎笑得著實太厲害,以至于臉頰都有些發疼。
出院之后,回到了亞當的公寓,凱爾親自為他換藥,兩個活寶又是一陣斗嘴,電影院里的觀眾笑到沒朋友,處理完畢之后,亞當站在了鏡子前,上下打量著自己,不由笑了起來,“這真是太瘋狂了,我看起來挺帥的。”
“我都想上你了。”凱爾笑呵呵地說道,這讓觀眾們集體拍掌大笑,泰莎和霍普兩個人更是笑做了一團,眼淚和鼻涕在臉頰上狂飆,笑聲卻根本停不下來,也許是因為包袱真的戳到笑點了,也許是因為死里逃生的慶幸和喜悅,但具體是哪個理由,這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在這一刻,他們是幸福的。
亞當也是,因為今晚他有一個約會,和凱瑟琳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