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主樓外,王和尚揣手蹲著曬太陽,心情忐忑。
算起來,被那個叫歪梁子的漢兵從戰場上擄來,已有整整五日。
五日里提心吊膽,不知自己將會經受怎樣的遭遇。
王和尚的戰場奇妙旅途,從被捆著丟在地上開始,一頂頭盔罩在腦袋上,什么都看不見。
他聽見人們喊殺,感到馬蹄震顫,甚至有人以為他是一具尸體,把火槍架在他的肚子上開火。
戰線忽遠忽近,躺在地上想了一萬遍,怎么跟白利軍的貴族解釋自己的遭遇,等頭盔被掀開,面前出現的居然是那有個歪鼻梁的男人。
王和尚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頭盔被人摘掉時看見的景象。
歪梁子的棉甲胸口扎了三支斷箭,頭盔眉庇被砍出一道斧痕,臉上帶著擦抹后結痂的血跡,輕描淡寫:“仗打完了。”
回首戰場,尸橫遍野血流遍地,在那些依然站著的身影里,除了俘虜,看不見一個白利軍的人。
他很害怕這些怪物。
戰爭結束的那個夜晚,莊園外的戰馬嘶鳴響了半宿,士兵身披鐵甲列隊行走的聲音縈繞在他的夢中。
次日睡醒,王和尚才知道,頭天夜里的聲音不是夢,莊園內外到處是漢兵。
為剃了寸頭的歪梁子換藥時,歪梁子說,他的大元帥來了。
王和尚生在在金沙江東岸,那里有條河叫色曲,他在河邊長大,是個小頭人的長子。
這次隨軍出征,只是因為有一名如本常年患有胃病,所以請他做隨軍醫生。
統帥一支軍隊的丹碚代本,在他眼中已是高不可攀的大貴族……可就在今早,歪梁子告訴他,大元帥可能會見他。
王和尚又等了很久,才終于等來傳達指令的護兵,在極忐忑的心情里,被引上三層。
在三層寬敞的會客廳里,他見到幾名裝束各異的獅子軍將官,正對著輿圖聊著什么。
旁邊坐墊擺出幾套白利軍猛虎英雄穿戴的盔甲,有人坐在地上,對圖摸索。
他以為大元帥會是那些神態嚴肅的將官之一,卻沒想到護兵沒往那邊看,對幾名將軍行過拱手禮后,徑自將他帶向陽臺。
寬闊陽臺擺著幾張坐榻,身著戎裝的英武青年與一名年長僧人對坐,幾名護兵坐在左右,其中就有沒戴頭盔的歪梁子。
王和尚認得那名僧人,是根蚌寺主尕瑪拉德,過去在拉薩見過一面,不過尕馬不認識他。
“大帥,和尚帶來了。”
劉承宗沉默地望向遠處,聽見護兵說王和尚來了,轉頭打量,嗯……跟王自用差別還挺大的。
“能聽懂我說話?”
王和尚連忙點頭,劉承宗抬手指向尕馬旁邊,道:“坐下,不要拘謹。”
王和尚左看看歪梁子,又看看尕馬和尚,見倆人都對他坐下這事沒有反對意見,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尕馬身旁。
屁股還沒坐實,聽劉承宗問出一句:“你會治傷治病?”
王和尚又趕忙站起,答道:“小,小僧生于德格家族領地,在湯甲經堂出家,熟悉胃病與外傷。”
劉承宗擺擺手讓他坐下說話,道:“德格是什么地方,在哪?有多大?”
“從這里出發向東,到金沙江向南,騎馬七八天就會進入德格領地。”王和尚并不確定具體有多遠,只能含糊道:“有三四百里路途。”
但要說德格領地有多大,這事他倒是清楚,道:“自大元皇帝冊封官職,德格王世代掌管色曲中游長七十里、寬五里的狹窄河谷,已有三百多年。”
劉承宗聽見這個介紹,不禁莞爾。
主要是太巧了,德格家族世代掌管長七十里、寬五里的狹長德格河谷,很難不讓劉承宗想到自己的老家,蟠龍川河谷。
黑龍山外邊的那條河,中段長三十里、寬十里,基本上跟德格家族的領地差不多,周圍七郎八虎的村子,在他腦子里四舍五入就模擬出了一個德格領地。
劉承宗問道:“德格這個王,和白利那個王,誰大?”
這次輪到王和尚無語了,這倆根本沒在一個層面上,連忙答道:“白利王大,白利王的領地有幾百個德格那么大,德格領地四面八方都屬于白利王。”
劉承宗緩緩點頭,對王和尚道:“那支軍隊已被殲滅,我看你是個人才,愿不愿留在我這做事?”
王和尚連忙再次起身:“大元帥,小僧若想離開……會怎么樣?”
歪梁子在旁邊抱拳道:“大帥,我看這和尚身板還行,海南的采石場用得上。”
劉承宗沒好氣地看了歪梁子一眼:“你嚇唬他干嘛。”
轉過頭,他和顏悅色道:“不愿為我所用也無妨,放心,你懂漢語,懂漢語的人不論做什么都有好待遇,就算去采石場我也會讓你做監工。”
戰爭還沒結束,這個和尚在莊園清楚他們的兵力,劉承宗不可能放他離開。
但他仍有許多好去處,去海南的采石場、到海北修城堡、去茶卡鹽湖修官寨、去海西砍木頭。
能干的事多著呢。
王和尚也意識到這一點,無奈地點頭道:“大元帥讓小僧做什么,小僧就做什么。”
“很好,我不會虧待你,沒事的時候你就跟著歪梁子,歪梁子。”劉承宗說著轉過頭,看向腦袋上包扎素布的歪梁子道:“仗還沒打完,這邊需要你,送你個禮物,這以后叫上梁。”
他轉頭望向蓋曲河對岸的方向,伸出手道:“那邊以后叫下梁。”
歪梁子楞了一下,大笑一聲起身抱拳道:“多謝大帥!”
如此命名畢竟不是領地,只有紀念意義,但有意義就比沒意義強,歪梁子還是很高興,抬手揉著腦袋笑道:“回去我得告訴那倆兒子,在南邊有片土地以他們爹的名字命名。”
劉承宗聞言大笑:“哈哈,對!跟你那倆蒙古兒子說,你是大元帥的巴特爾。”
歪梁子的傷勢不重,身上有幾處箭簇扎傷,隔著甲胄只是扎了幾個血點,這會估計都痊愈了。
只有頭上的傷口稍嚴重一點,被斧頭砍了一下,幸虧頭盔的眉庇長,卡著沒讓斧頭砍太深,只是把六瓣鐵盔砍變形。
他頭上的傷口不是被斧頭傷著,是被崩掉鉚釘的頭盔弧片扎掉一塊頭皮。
皮外傷。
王和尚的到來對劉承宗來說非常關鍵。
首先這里有了翻譯,很多工作才能繼續下去,其次是關于白利軍的情報。
丹碚代本等白利貴族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追捕,只不過他們躲在山洞里負隅頑抗,謝二虎的蒙古兵因此死了好幾個人。
謝二虎氣急敗壞,顧不得什么活口不活口,干脆放火灌煙,跑出來的全殺了,沒跑出來的也都被熏死在山洞里。
最后一個活口都沒帶回來。
劉承宗沒太責怪謝二虎,如果他的兵因敵人據守被打死幾個,他也會不管什么活口不活口。
但這確實造成很重要的情報缺失,如今能得到情報的方式只剩莊園地牢里關押的幾個貴族,那幫人都不會說漢話。
將來幾日,就靠歪梁子和王和尚,盡量逼問情報。
但在此之前,劉承宗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該他兌現承諾了。
自劉承宗移兵丹巴,巴桑的軍隊四面出擊,在非常安全的環境中掃平囊謙境內的諸多貴族領地,越來越多的奴隸向此地匯聚。
短短數日,聚集在丹巴莊園外的奴隸已達三千余人。
他們來源混雜,有些是從囊鎖謙莫地方自愿投軍的奴隸,有些則來源于攻打莊園后的招募,還有些是被蒙古牧兵路上強征的。
當然也有像布赤那樣,自己起身反抗投奔過來。
只是后者非常少,只有布赤一個。
歪梁子帶著王和尚找到巴桑,連同參戰的二百多名漢軍,在巴桑的部隊里挑選戰斗中較為英勇的奴隸。
巴桑有十六隊人,每隊有十五名獅子兵,劉承宗讓每隊的獅子兵來挑選英勇之人,最后僅報上來十五個人。
有兩隊一個人都沒報,歪梁子那隊報了兩個其他隊的奴隸,因為出身關寧軍的大胡子在策馬沖擊敵軍時,虜了別隊倆逃跑奴隸給他牽副馬。
倆奴隸牽馬跟他跑完全程,大胡子覺得這倆人還不錯,就報上去了。
從十六隊獅子兵報功的情況看來,劉承宗感覺到參戰的獅子兵對奴隸營大范圍潰逃非常不滿。
他們很苛刻。
但苛刻有苛刻的好處,挑選人員越嚴格,他們的戰功越大,獲賜田畝就越多。
陳師佛受命在囊謙丈清田畝,挑選出許多適合做村莊的地方。
這是個簡單的工作,因為有貴族莊園的地方都適合做村莊。
三千多名奴隸在丹巴莊園集結,仰著脖子看向主樓三層。
貴族莊園的構造大同小異,普遍一層是地牢與倉庫,二層為管家和工坊,三層作為主人居住的房間、會客廳、佛堂等功能房間。
大多數奴隸一輩子也沒登上過三層,甚至就連仰著頭看向三層都沒幾次。
但今天,他們必須仰頭看向三層,因為有和他們一樣的奴隸登了上去,和大元帥站在一起。
王和尚站在三層,一次次向人群里高聲呼喚人名。
奴隸們大多有差不多的名字,為避免有人冒領,各隊都派出漢兵提前把人選叫到前面等著。
一個個奴隸登上三層,由劉承宗給他們頒發一張田契,王和尚高聲宣讀他們的戰功與獲封田畝、位置及保長官職,隨后再度下樓,換另一個人上來。
他們的田地都在囊鎖謙莫堡附近,但每個人都離得很遠,在劉承宗的計劃中,這些人將作為保長,建立一個個村子。
不過在獲賜之后,他們并不會立刻去自己的田地,而是要去囊謙陳師佛那里學漢話。
若無意外,他們將來都會是一個村莊的保長、老師、村長和隊長。
只有這些人熟悉漢話,才方便劉承宗將來設立鄉長。
陳師佛從囊謙送來了他的規劃,規劃里要把囊謙領地拆成三個縣、幾十個鄉,鄉長與縣衙用獅子兵擔任官員,基本上是延續劉承宗鍛煉士兵治理的那套想法。
除了陳師佛沒考慮尕馬和尚,其他的都挺好。
劉承宗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在類烏齊給尕馬準備一片自留地了,照這樣的進度,不懂漢話的尕馬在囊謙會完全插不上手。
看見有人真的得到土地,莊園里仰著脖子的奴隸們神情復雜。
劉承宗能從人們的眼神中看出羨慕,但除了羨慕,還夾雜著更多其他情緒。
比如不解、嘲笑、期待和戲謔,什么情緒都有。
他很想在三層的陽臺上對所有人高聲宣布,你們都是自由人了,但他不能。
他不能在人們理解私有財物與土地之前,單方面宣布任何東西。
在海北,父親和楊鼎瑞正為他籌備一份關于差役章程、雇工月錢、佃戶抽分、官府賦稅、主仆責任等等條款的律法。
只是民情環境不同,律法章程的創造非常困難。
這里的道路沒有里樁、有些差巴沒有田只放牧、各領地之間沒具體疆界、輿圖粗劣難以辨認,都給律法施行創造困難。
盡管如此,有人受賜土地還是在奴隸們當中引發軒然大波,其中反應最大的是布赤。
她找上戴道子,指手畫腳對著三層說著什么,等王和尚過去才聽明白,她想見劉承宗。
從本心里,王和尚很反感給奴隸當翻譯,說一句話都多余,沒好氣道:“大元帥你想見就能見么?”
多虧了戴道子發現布赤眼神失望,把刀抽出半截,王和尚才如實翻譯,最終布赤如愿以償,見到了劉承宗。
這個被丹巴老爺嚇得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見到劉承宗就匍匐在地,怎么叫都叫不起來,顛三倒四地訴說著自己的經歷,以及她的愿望。
她和巴桑不一樣,她不想要當老爺,只想和第一任四個丈夫生活在一起,希望大元帥能把他們一家人編進軍隊,作戰換來田土賞賜。
不論是作戰、還是面見自己,劉承宗欣賞這種勇氣。
他鼓掌大笑:“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