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不是來打仗的。
昨天夜里進營的獵人,給他帶來林卡代本的絕望。
他認為時機已至,困守廢墟的林卡代本軍已成孤軍,兵力上亦處于劣勢,只要他派人勸降,應該能收降這支敵軍。
因此全軍三更造飯,趕在四更天亮前啟程,派遣王和尚在陣前傳達他愿意招降的消息。
可惜林卡代本沒這份默契。
林卡代本不但不投降,還把勸降的王和尚罵了個狗血淋頭。
劉承宗因此大怒,下令炮兵給獅子炮灌滿散子,抬槍大銃強裝藥,排出層層疊疊的大橫陣,自河谷東北方向直壓上去。
強裝藥是為了穿透敵軍連夜修筑的簡易木壘,也為破甲。
透過望遠鏡,他看見敵軍拒絕投降的底氣,那是一支有騎兵側翼的重步兵。
重步兵的規模在七八百人,有四百多領無袖的鐵扎甲,裝備丈八長矛和門板大盾,還有雙人或三人操持的多撐大弩。
劉承宗把這種扎甲稱作圈甲,像個上窄下寬的鐵質大麻袋,不穿的時候提起來撒手放下,就能摞成一圈一圈的鐵片。
這幫人的裝備一方面好的不像話,另一方面裝備風格也不屬于西番,更像西南夷。
如果在山地交戰,這些重步兵會給他造成不小的麻煩,但在這片河谷里,沒啥意義。
劉承宗可以預見,這里將會發生一場讓他提不起心勁兒的戰斗。
一寸長一寸強用于軍事,說的是任何短板都非常致命。
他們使用的那種多撐結構的大弩看上去威力十足,但射程不會太遠,劉承宗估計也就百步,而他的火炮和抬槍足夠在二百步外發動襲擊。
僅僅一百步距離,就足夠讓這些敵人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畢竟看他們的部署,是打算依據建議修造的防御工事進行抵抗,工事是死的,要么站在那挨炮、要么跳出工事沖鋒,不管哪個都是個死。
敵軍顯然也想到了這種情況。
所以在劉承宗端著望遠鏡探查敵情時,發現敵軍陣前的重步兵正在騷動,敵軍的將領們似乎正在激烈爭吵。
然后他們內訌了。
內訌的起因是一名夷兵從防線中跑出,看上去是想再和劉承宗的人探一探,不過還沒等他走到戰場中間,就被其后騎馬的白利貴族一刀砍在脖子上。
隨后敵陣大亂,部分重步兵轉頭向白利軍發動沖擊,突遭友軍襲擊的白利軍有些人加入反擊,更多人向兩側山地逃去。
劉承宗沒有放著他們內訌,下令軍隊繼續推進,炮兵向兩側潰逃敵軍射擊,步兵以小隊向失去陣型的敵軍沖擊,所到之處那些重步兵非常恭順,紛紛放下兵器,大喊著漢話向‘官軍’投降。
正面交戰僅僅持續片刻,當另一邊的謝二虎率蒙古馬隊在河谷縱橫馳擊時,這場戰斗已經進入尾聲。
招降過程讓劉承宗充滿感慨,任何一個有傾向性的政策,都會影響到戰爭。
時至如今,康區是個人都知道,這幫被囊謙尕馬喊來的漢軍,見著貴族就收人家的地,還會讓個奴隸崽子當老爺。
這種政策帶來的后果,就是哪怕占據劣勢,貴族老爺們也不愿向他投降,以至于戰斗必須要打。
因為在打不打的事情上,身份低微的奴隸們沒有決定權,但好處是真刀真槍的打起仗來,大部分敵人的抵抗意志非常薄弱。
畢竟真正拿著兵器列陣打仗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而是低到了塵土里的奴隸們,如果沒有辦法,他們很樂意投降。
那支由七百多人組成的重步兵也向他投降了,他們的頭目很快被帶到劉承宗面前。
頭目是個年過四旬的老人,提著林卡代本的腦袋,被帶過來端端正正的叩首,一口漢話說得字正腔圓,稱謂把劉承宗說蒙了:“大梁國參將阿六,叩見大元帥。”
大梁國?還是大梁國參將,有官銜的。
劉承宗覺得很奇怪,他打量著面前頭發斑白的老將。
老是老了點,但看著也不像是活了七百多歲,朱溫都死那么多年了,還有遺將在世?
阿六一番畢恭畢敬的解釋,劉承宗才弄明白,這個大梁國,是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的大梁。
阿六的人生經歷,幾乎是萬歷以來,四川動蕩時代下的縮影。
他生在永寧,萬歷二十八年十五歲,在大明皇帝的號召下投身戰場。
那年的六月初六是個好天,他扛著大弩在洶涌人潮里,攻陷了楊應龍的海龍屯。
后來許多年,阿六都在奢崇明的軍隊里擔任基層軍官,至天啟元年,他已經是永寧宣撫司的土百總,如果沒有意外,那大概會是他在仕途上的終點。
但是那年,朝廷下詔永寧宣撫司發兵援遼,在極短的時間里,永年宣撫司瘋狂擴充軍備、招募土兵,他趕上了東風,被提拔為土千總。
那年九月,永寧宣撫司發兵兩萬抵達重慶,阿六以為他們會去到無法想像的遠方,在戰場上和建州土司作戰。
直到九月十六日晚上,他這一級軍官才知曉奢崇明的計劃,次日借著援遼軍在校場演武的機會,奢崇明的女婿樊龍下令,起手殺了巡撫徐可求等軍政官員二十余人,正式宣布叛亂。
那年的十月十八,阿六已經以大梁國參將的身份站在成都城下,城上守軍只有兩千,只需要幾日就能攻破城池。
但他們沒有時間了。
石柱土司秦良玉的弟弟秦民屏和侄子秦翼明進駐南坪關,掐斷他們回重慶的歸路,秦良玉則統兵六千沿江西上。
朝廷的官軍也四處集結,從十月到十二月,他們每天都要打仗,不論走到哪里都是官軍,混亂之中,阿六的軍隊與主力失散,由大小金川撤進川西高原。
那時他的軍隊有足夠強的戰斗力,他們能結出長矛大盾兵陣與明軍對壘,也能用火繩槍和明軍對射,甚至很多時候不落下風。
但當地部落對他們沒有好臉色,對付這些敵人要比對付明軍容易得多,所以他們還活著,但損失很大。
最終他找到了一個愿意收留他的人,康區的馬匪頭子林卡。
盡管雙方言語不通,但林卡待這支夷兵極好,不但把最好的酒肉提供給阿六,還從領地中專門劃出一片山林,送給阿六的部眾居住。
阿六也沒辜負林卡的親待,盡管顛沛流離讓他的部下損失過半,但仍有完整的軍事體系和武器裝備,作戰中往往能以一敵十,深得林卡倚重。
但在川西高原上,海拔帶來的氧氣變化讓火藥威力急劇下降,由殘兵敗卒組成的流浪土兵里沒有專業的火藥匠人,弄不明白問題出在哪。
后來火槍就都被賣掉換糧食了,士兵們只好拾起做大弩的老手藝……相比火藥,藥弩更為可靠,也更適合流亡經濟。
而且即使是使用大弩,相比康區軍隊,絕佳的武器裝備、良好的組織結構,依然能讓阿六在面對同等數量的敵軍時立于不敗之地。
在今天之前,阿六從沒想過自己會殺了林卡。
他看見劉承宗的軍隊,就想勸林卡投降。
他們不是沒見識的土包子,對明軍的戰法和火力優勢非常熟悉,天啟元年的成都城下,兩千個守軍就能端出四百門小炮和他的火繩槍對射。
如今他連火繩槍都沒有,士兵手里都是最大射程百步的大弩,他不想和劉承宗打仗,尤其看見獅子軍里的那些大管子。
這種地形、這種火力差距,戰斗已經和士兵勇氣沒關系了。
他們根本就夠不著對手,就被人家轟死了。
阿六和手下軍官一番商議,再次找到陣前向白利貴族鼓舞士氣的林卡代本:“現在投降還來得及。”
林卡被氣炸了,那么多酒肉養著你們,到現在都不會說幾句西番言語,好不容易說出個連貫句子,就是讓你勸我投降的?
林卡在乎領地,阿六在乎性命。
他們死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多苦,不是為了在這個地方吃炮子的。
可不論是他還是林卡,都沒想到后面的事。
兩人還在爭論的時候,他手下有一名軍官已經私自越過矮墻,試圖向劉承宗的軍隊投誠。
隨后林卡手下一名貴族馳馬那個軍官殺了,一時間他的軍隊大亂,人們群情激憤,他和林卡大眼瞪小眼,電光火石之間,無數心思涌上心頭。
阿六拔刀殺了林卡。
“聰明人。”
劉承宗一直靜靜聽著阿六的講述,等阿六講完,他看著還在滴血的首級,揮揮手道:“林卡待你們不壞,你為時局所迫殺了他,我準許你收攏他的尸身,找個地方埋了。”
說罷他道:“你的人向我投降,接下來該干什么,你應該知道。”
阿六仍維持著叩拜的姿勢,回應道:“我知道,擊潰另外兩支白利王的代本軍,我愿意率領他們為大元帥沖陣。”
“好!”
劉承宗鼓掌道:“奢崇明已死,梁國也不復存在,你既然自稱參將,我就封你為永寧營參將,等戰時結束,另行賞賜,去告訴你的兵,好好跟著我,我不會虧待你們。”
阿六千恩萬謝地倒退出十余步,這才長長松了口氣,轉頭去約束自己放下兵器的士兵。
王和尚看向他的身影,言語里有些發酸,道:“大元帥,就他們這點兵,就能當參將?”
王和尚非常困惑啊,他的老大歪梁子,在戰場上那么厲害,戰后也就才被封了個把總。
這個臨戰投誠弒殺舊主的兵頭兒,就因為這點東西,就能當參將?
劉獅子笑出一聲,搖搖頭道:“你不懂,參將算什么。”
他已經極力壓制自己內心的興奮了,但他確實很難讓自己表現得非常冷靜,他心里比這還要高興十倍不止。
阿六的兵挺好,裝備也不錯,但這都不是劉承宗看重的地方,這些兵力也不值得給出一個營的編制,一個把總就差不多了。
畢竟獅子軍如今算上兄長的西寧營,也才只有四個參將,不論哪個參將,都比阿六厲害得多。
劉承宗很重視阿六,這個人在青藏任何頭目面前,都不如三百個重甲步兵有意義。
但對他來說,此人是一把打開四川大門的鑰匙,勝過三千個重甲步兵。
在這片地方,他想找一把進入雪區的鑰匙很容易,可想找到一把進入四川的鑰匙,可太難了。
何況對有些人來說,當個把總只是開始,他不會永遠都只有幾個參將;但對有些人來說,參將就很有可能是這輩子的頂點了。
這些事他沒辦法給王和尚解釋,也不想解釋,只是笑道:“我對你說過,懂漢語的人不論做什么都有好待遇。”
這對王和尚來說可不是什么好話,聽見這句話,他總覺得海南的采石場監工一職尚有空缺。
王和尚縮縮脖子:“大元帥說得對。”
謝二虎的蒙古兵對逃走的貴族窮追不舍,誰都喜歡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就在這時,塘騎又給劉承宗帶來一個好消息,張天琳部以一千二百兵力于今早擊潰了敵軍的中軍代本。
這消息令劉承宗大喜過望:“怎么打贏的?”
塘騎如實匯報道:“昨夜有左翼代本的獵人闖入張千總營地,一番逼問,是向中軍傳遞左翼被圍的消息,張千總就把那獵人放進了中軍營地。”
“等會,昨天夜里,也有獵人闖入張千總營地?”
劉承宗跟自己的將領們對視一眼,眾人皆露出滑稽神色。
合著昨夜不光有獵人跑進自己營地……這幫獵人也算天賦異稟,昨天劉承宗想找張天琳都找不到,結果這幫獵人一找就找到了。
除了林卡代本讓他們找的人沒找到,其他不該找到的都找到了,劉承宗笑道:“林卡代本的獵人,搜索敵人的能力與帶刀子不相上下啊!”
等他笑過了,塘騎才接著道:“知道友軍被圍困,中軍將領今早想率軍逃跑,被張千總料中,趁他們行軍陣型不穩,長驅破陣,陣斬代本以下軍官十二人,俘虜軍兵七百余。”
劉承宗與將領們對視一眼,興奮地擊掌道:“行了,只剩右翼,合圍吃掉他們,整個白利就再無一戰之力,周圍的大小土邦也會望風而降,從青海湖到昌都,能控制多少土地,就看我們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