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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彈犁開大片土皮,兩次彈起,在木板支離破碎的聲響中砸入壕溝。
唐通背靠土溝,仰臉緊閉雙眼,長長喘出口氣,他不關心被砸壞的炮車,只是心頭無端想到,若這場仗打完能撿回條命,他一定要討個好婆姨,生一堆娃娃。
這是他此生經歷第一場重炮對轟的戰役。
唐通從戎的時間很短,差不多是劉承宗跟著兄長從魚河堡離開,他才投身軍伍。
他是西安府涇陽人,這個地方的人一般不投軍,因為涇陽、三原、韓城這片是商業重鎮,是西北首屈一指的富裕地方,平民百姓干點啥過得都比當兵強。
在這場席卷天下的大旱災剛剛拉開序幕的前幾年,陜北和關中因不同氣候條件,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土地上的人們也有不同的際遇。
唐通家里有良田茶鋪,還有自己家販茶的馬幫商隊,從軍就是因為楊耀、王文秀那幫固原嘩變的邊軍到渭北劫掠,后來又有王左掛的農民軍,地方亂成了一鍋粥。
人人自危之下,自幼習武學文的唐通便挺身而出,帶著自家養的護院保衛鄉里,后來干脆帶著護衛投了張全昌的部隊。
盡管如今唐通屬于延綏鎮的將官,但在此前他一直關中軍,當兵最難的坎兒,就是從士兵到把總,這個階段作為一線指揮官,死亡率非常高。
很多人都卡在百總這個位置上死掉了。
但唐通因為從軍的時機與地點都非常好,在從軍的前兩年就因為貴人相助跳過了這個坎兒,他的貴人不是關中的高官顯貴,而是陜北的一路反王,叫王左掛。
如果說劉承宗養起了延安參將楊彥昌,那么王左掛就哺育了唐通從軍生涯的青春期。
陜北早期的幾路反王,在官軍眼中地盤、個性都很鮮明,劉獅子善戰、高迎祥善藏、王嘉逮著北路邊墻狂啃、左掛子賣頭也要往南路韓城竄。
唐通從軍頭兩年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守韓城。
王左掛一打韓城,唐通還是一名普通士兵;等王左掛第三次打韓城結束,唐通已經是把總了。
所以盡管后來唐通跟陜北諸部農民軍都交過手,但他這個游擊將軍的見識比起榆林同僚,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他從沒見過兩軍對陣,火炮能對著轟擊一整天的戰役。
這仗對別人來說是艱難的戰役,可對唐通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學習機會。
他眼看著元帥府把十二門重炮集中使用,用精準的齊射把他們暴露在壕溝外的重炮一一點名,用七斤炮彈摧毀炮車、砸彎炮管。
也看著官軍散設橫陣的天字將軍炮使用公領孫彈藥,交替打放把城頭炮兵壓得抬不起頭來。
靠公領孫和壕溝,官軍硬生生削平火炮的射程劣勢,將戰線向前推進,直至隔著湟水能讓佛朗機炮轟擊土城。
可怕的炮戰持續了整整兩天,正當唐通躲在壕溝里,拿著母親給他求來的保命符祈禱,祈禱炮戰永遠不要結束時,尤世祿的傳令兵在壕溝中四處穿梭,向他傳達總兵召集將官議事的消息。
盡管炮戰震天響,打得人心肝震顫,但官軍有壕溝保護、元帥府也有土城的高度優勢,雙方你來我往一天轟出四五百顆炮彈,其實很少有人因此而死。
不過該來的躲不過。
唐通剛從前線撤下來,前往后方的中軍帥帳,在路上就看到滿臉麻子的士兵正在往前線推送楯車、虛弱的出痘士兵向隔離營聚集,他就已經知道,總攻的時間快要到了。
在中軍帳前的空地上,三鎮大帥向各級將官訓話,桌上擺著幾顆大小不同的炮彈。
尤世祿說,元帥府的炮兵從下午開始齊射的轟擊頻率下降,前線撿回來的炮彈都已經是佛朗機炮打出來的一斤彈,僅有幾顆三斤炮彈。
三名總兵一致認為,戰機到了。
倒不是說三鎮大帥相信劉承宗沒炮彈了,占據河湟大半的劉承宗不會缺少炮彈,至多是輜重運輸上出了問題。
甚至比起劉承宗沒炮彈,三鎮大帥更愿意相信是他們自己沒炮彈了。
因為官軍炮彈確實不多,隨八門天字將軍炮運來的公領孫炮彈只有九十六出,昨天就打光了。
其實劉承宗放炮的頻率下降,唐通覺得很有可能是因為覺得虧本,這場炮戰在炮彈上,雙方都會覺得虧本。
一開始將軍炮打的是公領孫、元帥重炮打的是七斤炮彈,昨天打了一天,打到今天,將軍炮打的是撿回來的七斤炮彈,元帥重炮打的是撿來的三斤子彈和一斤孫彈,動不動還噴出一片群孫彈。
整個一角色互換。
對官軍來說,與其說這是劉承宗沒炮彈的征兆,更像是臨洮大帥王承恩攻入河湟,截斷了劉承宗的后勤路線。
為了對付臨洮的王大帥,劉承宗分兵了,就在昨天,好幾千韃子兵呼嘯著往西跑去,就是此事的有力佐證。
這不就是戰機嗎?
三鎮大帥摩拳擦掌,下達了自河東全線進攻河西的命令。
唐通作為上次面對楊耀馬隊的退卻將領之一,跟著張弘業作為北面的進攻部隊。
聽到這個使命,他的心比臘月里的天還冷。
湟水在河嘴拐了幾道彎,整個河東幾乎都在河流南岸。
不論是從土堡對岸的南邊石橋、還是從河東渡河,都會遭受元帥府阻擊,不過好處是戰線都足夠寬,只有北邊不一樣。
北邊倒是能他們背后從容渡河,但渡河之后想向元帥府發起進攻,比平原上正面擊敗楊耀的馬兵更難。
因為那邊北方是爬不上去的陡坡山地、南邊是寬達百步的湟水河,中間只有一條鄉間土路與不到百步寬的河灘。
兩門佛朗機交替打放散子,就能封鎖住整條路線,唐通聽得干著急,偏偏戴罪之身的參將張弘業連個屁都不敢放,只是垂頭喪氣的領受了命令。
倒是游擊李輔明畢竟是延綏鎮老資格的游擊將軍了,對尤世祿說明情況,北路明顯是易守難攻的地形,馬兵跑不快、步兵容易挨揍,讓他們據守容易,想要攻取是難上加難,請求大帥再做考慮。
尤世祿十分理解,但拒絕變更命令……誰不難啊,河南的軍隊要在大軍阻攔下攻取石橋,難道不難嗎?還是說河東的軍隊要靠牛皮筏子和戰馬搶渡湟水容易?
他們面臨的就是這樣的情況,此時若不能策應臨洮軍,戰機稍縱即逝,萬一致使臨洮軍兵敗,誰又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何況士兵已經出痘,他們不論如何都要打一場了,否則光他們出痘,劉承宗的軍隊不出痘可不行。
河東官軍趁著黃昏大舉調動時,劉承宗正在土堡里統計番兵拾回來的炮彈。
正如尤世祿預料的那樣,劉獅子的炮彈確實不太充足,兩天打了九十四輪齊射,把他的炮彈儲備打掉了一半。
但經過撿拾炮彈,劉獅子興奮地發現,他的炮彈儲備較之開戰前不但沒減少,而且還有所增加。
官軍打出的公領孫,公彈、子彈、孫彈甚至群孫彈,因為是鉛彈的緣故,他的槍炮不僅都能用,甚至還能快速融化成自己需要的口徑。
不論鳥銃、重銃、抬槍還是火炮,全部都能用。
劉獅子心說,早知道官軍用這玩意兒打仗,他就不讓人帶鉛塊了,怪沉的。
聽見城上響起的號角聲,劉承宗急急忙忙跑到城上,看見官軍在整個河谷中大規模調動,不禁令他臉上露出笑容。
在劉獅子看來,這一定是因為他撤走了蒙古兵團,引起官軍對戰局的誤會。
不過他并不認為這是因為謝二虎往西走,而認為是他把蒙古兵全部調往西邊的結果。
其實官軍并沒有發現劉承宗調蒙古兵去西邊助戰,說來好笑,盡管劉承宗調謝二虎向西助戰是明目張膽,但由于當時是白天,官軍都在埋頭掘壕,錯過了這一情報。
反而是射獵營種痘的番兵出痘之后,劉承宗趁著黃昏在陣地完成了秘密調動,卻因黃昏時看不清楚目標、炮兵精準下降沒有轟擊,被膽兒大的官軍斥候發現。
劉承宗一直算著射獵營番兵出痘的時間,在他心里這是官軍出痘的參照物,他一直估計官軍會在出痘前進攻,但直到出痘都沒進攻,反而讓他有點后悔。
原本讓楊耀出擊,是想殺殺官軍銳氣,卻沒想到楊耀表現出的作戰能力太兇,反而直接把官軍嚇住了。
如今看見官軍有所動作,劉承宗心里是喜出望外,命令射獵營駐守各處要地,將楊耀的馬營當作預備軍,準備隨時投入戰線。
緊跟著他就陷入疑惑之中,召集楊耀、黃勝宵、巴桑等將領議事……官軍的動向是想要沿河發動全面進攻,可此時光景并不適合進行決戰。
如今已至黃昏,元帥府軍隊占據地利,單是渡過湟水就意味著官軍要付出極大代價,哪怕易地而處,劉承宗都不敢保證能在夜晚到來前不被擊退。
總攻至少也該在早上開打。
幾名將領都有同樣的疑惑,人們斷定官軍并不是要發動總攻。
但如若并非總攻,那官軍的進攻想達到什么樣的目的?不知道。
幾人稍加思慮,臉上幾乎先后露出兇相:這幫王八蛋打算投毒!
說實話,劉承宗考慮過戰爭過程中天花傳播不可避免,但他從沒想過天花會被有意的當成兵器。
后知后覺,楊耀搖頭道:“還是大帥心善,他們太卑鄙了。”
“我心善?這你可弄錯了,不是我心善。”
劉承宗輕笑一聲,面上表情卻逐漸冰冷:“天花對我們來說只是人痘,是人能解決的痘;對官軍來說卻是不可避免的天行時痘,那就只能制天命而用之,他們也心善。”
楊耀搖頭還想再說什么,卻沒想到劉承宗身后的樊三郎面容嚴肅道:“楊將軍,大帥教過我,戰時最大的仁慈,是不計代價地采取最好的戰術取勝,盡快結束戰爭。”
劉承宗贊許地看了三郎一眼,緩緩點頭:“我就是這意思,我們在打仗,你死我活,不論敵人用什么戰術,把指責他們卑鄙的話留到戰勝后再說,不論說什么,死人都不能還嘴。”
對劉承宗來說,盡管他沒想過用天花去感染敵人,但那是因為天花沒爆發在他這邊,他的人痘全是小天花,沒啥感染能力,就算敵人被傳染,染上的也是小天花。
是他沒辦法用這戰術,他在這場戰爭里的策略,同樣把官軍可能被感染的天花當作削弱敵軍的考慮之一。
甚至說官軍沒辦法解決天花,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為他。
如果沒有他這支隨時可能渡過湟水出擊的軍隊,官軍也能從容的接種痘苗,等士兵對天花免疫再來公平的打這場仗。
但戰場上哪里存在公平可言呢?
“敵軍選擇這個戰術對我們有好處,黃小,把重炮從城上挪下去,馱馬不離炮,離他們遠點,佛朗機炮交給射獵營……他們注定無法達成戰術目標了。”
眾人說話間,重炮聲再度響起,號角聲此起彼伏,士兵在黃昏下揮舞起各色旗幟,向軍隊傳遞各處敵軍鉆出壕溝的情報。
官軍是全線進攻,就連河東都有官軍向湟水扔下牛皮筏子準備渡河,還有馬兵向北移動,看上去打算從山腳下的小路襲擊。
這更加堅定了劉承宗對官軍想要投毒的猜測,正常情況下僅在石橋突破,官軍很難攻破他的防線。
只有全線進攻,官軍才有可能在戰場形成兵力優勢,跟他的軍隊短兵相接。
畢竟當蒙古軍隊退至西邊,元帥府的軍隊在戰場兵力上確實存在劣勢,他只有一萬人,卻要對付兩萬軍隊。
不過這對劉承宗來說問題不大,他讓黃勝宵的人帶上重炮,就已經做好了見勢不妙往西退的準備,實在不行就往西撤,把準備接種的謝二虎、阿海岱青部蒙古兵也投入戰場。
“他們想把天花傳染給我,注定是異想天開。”
劉承宗說著,終于忍不住笑意,張開手道:“我在前線的軍隊,全部都得過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