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入主蘭州,整整三個晝夜,批閱北征以來元帥府的遺留問題。
做完這些,他飽飽地睡了一覺,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又以精力充沛的狀態派遣傳令四出,向甘肅都督曹耀、駐守莊浪河流域的張天琳派遣傳令,并派人聯系秦嶺諸路反王——他想要趕在明年春季到來前,將河西明軍一網打盡。
以蘭州作為中樞,讓他明顯感覺到命令、情報的下達與回報更加順暢,這主要得益于父親劉向禹在他北征期間在河湟建立的兩道急遞鋪。
原本隨著劉承宗抵達蘭州,劉向禹就打算把這兩條臨時急遞路線關停,從設立到如今,三個月開支四千七百余兩,一共只送了六封信,投入產出確實不成正比。
如果劉承宗在甘肅,對劉向禹來說,這是一個保障,急遞路線可以不用,但萬一有什么消息能夠扭轉戰局,他能第一時間送到次子手中,哪怕只有一封書信,投入再大都無所謂,值。
但劉獅子回來了,身處己方大軍云集的蘭州,這兩條急遞路線對劉向禹來說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可劉承宗不讓,因為涼州還沒有投降,元帥府的地盤仍然缺失一塊,沒有連成一片,甘肅都督府的急報仍然需要橫穿祁連山才能送入河湟。
正因為有這條成本頗高的急遞路線存在,馮瓤部車營駐扎在蘭州前線的古浪峽口,距蘭州五百里路程,書信送過來就算加急都得兩天一夜。
因為那邊有蜿蜒曲折的山路,馬都跑不起來,有段路只能靠鋪司兵交替奔走運送;反倒是曹耀從甘州到蘭州一千里路,穿過五部黃番控制的祁連山埡口能直抵山南,經過特快的河湟急遞路線,只需要一個晝夜就能把書信送達蘭州。
這東西盡管一個月要多開銷上千兩,但劉承宗覺得很值,至少在涼州投降之前,急遞路線要繼續運行下去。
馮雙禮惶惶不可終日地帶兵渡過黃河,進了西固才與正在整軍的李老豺會面,隨即入蘭州城面見劉承宗,得知自己即將作為預備營開赴烏斯藏。
對于馮雙禮來說,去哪都無所謂,大體上來說,西營的所有將領都自然而然地接受劉承宗的領導……他們從前是王嘉的軍隊,后來成了張獻忠的軍隊,現在又成為了劉承宗的軍隊。
人往高處走,張獻忠能給他們的財富比王嘉多,而劉承宗能給他們的權力比張獻忠大。
當然比起官位帶來的權力,更重要的是從容不迫的安全感,這世上再沒有什么比河湟谷地八十萬畝糧田和西寧三十萬石存糧更令人安心了。
如果有,那就是蘭州金縣還有百萬畝灌既田地。
馮雙禮入城那天,張獻忠也知道這個消息,他是西營唯一一個對現狀感到不滿的人,畢竟跟著別人干不如自己說了算,但老張眼下是沒有辦法,他的軍隊已經被劉承宗的兵衙搞亂了。
西營攏共六千人,被劉獅子封出四個營參將,單就馮雙禮這個西旅右營參將,手下一千二百人,有五百人是過去把總白文選的兵,白文選如今是左營參將。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元帥府分化瓦解他們的手段,可知道又有啥用呢?
就這組織結構,修個關帝廟都得考驗將領交際能力,真等打起仗來,西旅四個營單個兒以千總部形態出擊肯定勐如虎,一旦四個名為參將的大千總聯合出擊,一定會把仗打得亂成一團。
但張獻忠對馮雙禮進藏雙手支持,如果需要的話他甚至會抬起雙腳。
這主要有兩方面原因,第一是劉承宗不會告訴他,讓馮雙禮入藏是給他探路。
劉獅子的說辭,是西旅四營兵力不滿,帥府目下兵甲產能有限、人力有所不足、河湟方面也沒有那么大的兵力缺口,但西旅作為新歸附的軍隊,理應陸續補足人手。
所以就先派遣馮雙禮率軍進入康寧府,命康寧知府劉國能配合,為其補充兵員、加以訓練,同時作為李老豺入藏后的預備兵力駐扎昌都。
張獻忠認為這是劉承宗對他鳳陽、襄陽戰略的認可,正給他的行動準備軍隊呢。
否則元帥府如今在蘭州黃河兩岸可謂大軍云集,旅帥王文秀麾下有羅汝才、李萬慶、楊承祖、李老豺四個營;臨桃旅帥師襄麾下也有中軍營、張云起、李祖德三個營。
河湟的巴桑、謝二虎兩個蒙番旅,更別說隸屬旅帥楊耀麾下的蘭州魏遷兒、黃羊川張天琳兩個大營。
再加上劉承宗直轄的古浪口馮瓤部大營,其親率的虎賁、甘、肅、涼四個兩千多人的小營,在張獻忠眼中,元帥府根本沒有擴軍的需要。
但劉承宗眼下是真的要給西旅補充人馬,那還能有啥別的愿意嗎?肯定是自己的戰略建議被采納了。
咱老張就覺得大帥這人吧,挺傲嬌,爺采納了你的建議,但爺不說。
他倒沒覺得劉承宗騙他,因為西寧府的動作非常快,劉承宗一封信過去,第二天那邊就準備了夠一個營用的戎服、被裝、工具、氈帳、牲畜、火藥、車輛,全是現成的。
武裝西旅右營的同時,西寧府也在給甘肅涼三營補充軍資,因此張獻忠得以看見元帥府準備給馮雙禮部補充的軍備,那真是沒說的。
制式雁翎刀打得極好,兵衣是鑲皮甲的棉衣,靴子雖然重了點但用料扎實很保暖,各級軍官還配有羊絨罩甲,蓋的棉被、墊的氈子也都做工精細。
唯獨氈帳和車輛是舊的,但這事兒吧,還真沒法報怨。
因為元帥府就壓根沒有軍帳產業,劉承宗就是個破爛王,他自己用的帳子都是撿來的,而且元帥軍這些年軍帳撿了大幾萬頂,根本用不完。
張獻忠對元帥府提供的一切都非常滿意,只不過馮雙禮的西旅右營沒能領到鎧甲,兵工廠出產的鎧甲都緊著補充甘肅涼三個營了,還要專門騰出一批供給衛拉特,所以計劃里馮雙禮在康寧府招募的新兵就都充任火槍手。
所以他們的裝備只有腰刀一柄,外加鉛丸火藥二百出、火繩十盤。
馮雙禮到蘭州來就是走個過場,跟劉承宗見個面,檢閱他們的軍隊營操,宣讀元帥府的軍法條例、賞罰辦法。
然后他們就開拔去新城了,過去補充三十六位熟悉蒙番言語的教習,領了裝備趕車往康寧府去,到地方再招募兩千四百人,戎服一穿,領了康寧造的火槍,直接投入訓練就行。
全安排好了。
馮雙禮一開始對康寧府造火槍有點不太信任,還是希望能從西寧府把火槍領了,但劉承宗很信任康寧府的兵工廠軍器局。
因為早在楊鼎瑞和曹耀在康寧搭伙的時候,就討論過康寧府的賦稅問題。
當時康寧府尚且不能自給自足,這事勉強算是未雨綢繆,兩府中間是地廣人稀的牧區和高寒地帶,給物資運送帶來很大阻力,征收的青稞、干糧也只能康寧征收康寧吃,根本送不到西寧府。
而當地的金銀產出,也沒有很多,盡管廣袤土地有豐富礦藏,開采難度畢竟不同,容易開采的產量普遍不大,儲量大的又不易開采。
運的量少,對劉承宗來說也意義不大。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康寧府的賦稅就是兵器鎧甲,后來新城的兵工廠經過劃分車間、流水線生產之后,康寧府賦稅直接對接的就是元帥府的工衙。
師成我對那邊的要求就是鍛打銃管和甲片,甲片打好需要打磨光亮,銃管敲好之后不需要鉆膛、不需要攻絲,直接運到新城兵工廠,一年能運不到二百車。
這個鉆膛不是實心鋼管鉆眼,是因為這個時代打制銃管是需要用一根鐵棒卷著鐵料敲打成管,大致保持中間留有銃膛,敲出來之后再抽出鐵棒。
但這樣只是粗加工,內部不夠光滑、規則,就需要進一步使用鉆床把銃管內部鉆得光滑,這一步工序普遍都是使用鉆床,但康寧過去鐵匠地位較低,車床不夠普及,缺少這方面經驗,純手工的加工速度和成品率都比較低,所以就留到新城來做。
不過康寧府也能做。
攻絲也是同理,火槍的槍管是前后中通,為了不用時清理膛內未燃盡的雜物,屁股通常并不焊死,而是用一個大螺絲封住,所以需要絲錐和板牙來攻絲,新城兵工廠有專門負責這道工序的匠人。
因此康寧府近年來在制造火槍上已經取得長足的進步,只是一些關鍵技術有所欠缺,完全可以滿足馮雙禮部募兵兩千四百人的需要。
劉承宗給李老豺、馮雙禮的時間是七個月。
他們會在今年年底抵達康寧府,李老豺部有駐軍康寧的經驗,應當暢通無阻;而馮雙禮部的一千二百人,初次登上高原,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正好借此時機招募兵馬、加以整訓。
他估計,烏斯藏的火落赤三兄弟,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準備給自己拜年了,到時候過來的使者必然會商談借兵的事。
等到明年春夏之間,駐扎在昌都的這兩個營就可以挺進烏斯藏。
那么毫無疑問,為了來年戰爭順利,康寧府現在就得開始籌備一場戰爭所需要的一切,首先要向烏斯藏派遣商旅、僧客,探查更加詳細的情報;其次還要準備戰爭所需的各項物資,將康寧打造成進攻烏斯藏的前線基地。
這些事兒就得交給元帥府各場戰役出鏡率最高的將官——康寧知府、劉國能將軍了。
劉承宗覺得這場戰役難度不大,整合后的康寧府已經有足夠的精力向周圍揮灑力量,只不過受限于環境問題,這力量只能往烏斯藏使。
至少康寧跟拉薩河谷的地勢一樣高,而從爐霍等地向四川調兵的路線,短距離高度差太大,根本不能供給大軍,除非雅州被元帥府占領,才有可能從爐霍、打箭爐派兵支援。
但他拿不準的是這場戰役的時間跨度和代價,只能仔細叮囑李老豺。
李老豺對烏斯藏的軍隊有強烈的輕敵傾向,不光是他,實際上包括劉承宗在內的所有南征將領,都很輕視烏斯藏的藏巴汗。
畢竟十六法是個啥、那邊的封建體制,他們都很清楚,火落赤部擺言臺吉的軍隊是啥水平,他們也很明白,不能說不堪一擊,但謝二虎武裝完備的蒙古旅絕對能完勝。
而擺言入藏后活到現在,活得很好,藏巴的軍隊是個啥水平就已經很顯而易見了。
但劉承宗很擔心這種輕視,畢竟戰斗勝敗這種事,其實是個非常因地制宜的事,偶然性極大,對戰爭而言,不存在以弱勝強;但是單個戰役,是存在以弱勝強的。
對他來說,元帥府對烏斯藏的投送能力非常有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只能往那邊投送兩個營,再多了他就不愿意了。
但他的千叮萬囑,讓李老豺很迷湖,他發現似乎在大元帥眼中,此次出征的意義非凡,就好像那是一塊必須拿下的版圖一般。
李老豺領了這個任務內心非常失落啊,他想進攻的是河西、是寧夏、是固原、是關中,哪兒都行,那是真正的大仗,南征烏斯藏……就差點意思。
感覺就像大元帥派他向西行軍一千里,進入不毛之地,討伐格爾木河畔的山大王一樣。
剿匪就剿匪嘛,說得這么隆重。
送走了李老豺,劉承宗翻看著曹耀那邊送來的涼州情報,上邊說劉承宗的老朋友曹文詔在永昌揍了王自用一頓,沒有繼續深入,退回了涼州城。
劉承宗對著輿圖看了又看,這才在自己南下的路上找到一條小山路,不過他還是沒想明白曹文詔為啥會出現在那……他就這么恨王自用嗎?
不論如何,曹文詔作為援軍進駐涼州,極大地提振了涼州守軍的士氣,不過同時也給涼州城帶來更多的糧草消耗,很快涼州城下就會迎來一場必將發生的戰役。
就是元帥軍播種下的那些糧食,由涼州明軍打理,最后就看誰收割了。
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劉承宗挨了頓罵。
罵他的人,是千里之外紫禁城里的崇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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