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迎祥等首領打穿陜西入據秦嶺以來,有元帥府與官軍對峙,數以十萬計的農民軍難得有了休養生息的機會。
這段時間農民軍也沒閑著,只是動作比較小,他們蔓延于鞏昌府的階州、徽州以及漢中府的寧羌州一帶,手頭有財貨的就地銷贓換取兵糧休養生息;沒財貨有勢力的則占據縣衙發號施令,命令百姓兩三家養一兵;與官軍對抗受到損失的則就地招募兵員,收集物資打造軍械。
總的來說,在西和、兩當、文縣等地已經沒有官府,全憑各家首領分地開墾,有了劃地割據的架勢。
只不過幾十股農民軍,絕大多數沒有上下統屬關系,即使是高迎祥這樣的大首領,對其他頭目也沒有指揮調動的能力,遇事全憑聚義商議,效率來得很低。
同時有了休養生息的機會,沒了外敵威脅,過去抱團的民軍首領們勢力再次分化,鑒于這種局面,一些首領有了效仿劉承宗,進行開府建牙使部曲趨于正規化的心思。
這其中以四天王李養純、整齊王張胖子為代表,他們倆一個占據西和縣、一個占據寧羌州,改變旗號自稱西和總兵、寧羌總兵,去年冬季就在地方上立起了自家衙門。
不過倆人敢開府建牙,并不是因為膽子大,恰恰相反,是因為膽子小。
按說倆人的勢力其實都不小,四天王李養純號稱總兵后整編人馬,編出了三個營,整齊王張胖子比他還厲害,編出了四個營的人馬。
別管軍兵實力精銳與否,手下萬余人馬擱在那都不容小覷,他們開府建牙的主要原因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農民軍的首領幾次會盟,商議著跟元帥府協同作戰,但派人聯系上元帥府的前線將領,都不搭理他們。
這倒不是元帥府今非昔比,瞧不上地里刨食兒的老兄弟了。
主要是農民軍首領們一來不敢直接找上劉承宗,二來也沒辦法直接找上劉承宗。
劉承宗在農民軍里也是有名號的,人們都管他叫橫天元帥,名氣很大,但真正跟他打過交道的人不多,即使是真見過面,也知道這個橫天元帥又狂又傲,出了名的為人孤僻,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過去手下就幾百號人馬的時候就不喜歡跟人協同作戰。
何況都是做首領的,很難對別人心服口服。
像羅汝才、張天琳等人,那是真正被劉承宗帶著出生入死,從被官軍攆著滿地跑,到攆著官軍滿地跑,嘗到甜頭了。
如今聚集在秦嶺的這些首領,可沒受過劉承宗的恩惠,人家帶隊伍活到現在,憑的全是自家本事,憑什么你勢力大就跟你——勢力這個東西對他們來說很虛,因為他們這些年的人生太刺激了。
可能今天還是只有十幾個兄弟的小頭目,明天打下個莊子就有幾百號人追隨,后天撞上官軍眨眼只剩上百人,大后天搶攻下一座縣城,轉頭就有數千甚至上萬人馬,名揚天下就在一日之間。
因此盡管元帥府和農民軍的駐地相鄰,雙方卻沒有太多接觸,就是因為劉承宗覺得自己拿不出那么多糧草把十萬人馬統統招安;各路首領也認為自己這點人馬不夠跟元帥府談協同作戰的問題。
所以大家一般是嘗試聯系甘州營參將蜂尾針張振。
張振跟過的人多嘛,到處都是舊相識,又是參將,屬于是元帥府能說得上話的高級將領。
元帥府參將這一級的人物,除了蒙古貴族,陜西出身的都是最早就追隨劉承宗起事的怪物,那些老家伙的陜西綠林地位太高,只有張振先后追隨過王嘉、李老豺、劉道江、神一魁、紅軍友、王老虎、楊麒,輩分比較低。
張振跟著劉承宗從甘肅回來沒幾個月,已經見了好幾撥來自秦嶺的鄉黨,全讓他禮送回去了。
不是張振狗眼看人低,他心說我家大帥才是個元帥,你們這些阿貓阿狗的過來通名就是這個王那個王的,還開口就是支援幾萬石米糧,這讓我很難辦啊!
所以李養純跟張胖子就開府建牙了,咱改稱號叫總兵官,再給元帥府遞條子。
當然對外不能說是怕了元帥府,咱是有感于政令不通,要正規化管理,以后兄弟們就是西和總兵衙門和寧羌州總兵衙門的正規軍了。
這其實也是他倆想占住這塊地方,養精蓄銳的權宜之策,他們太需要一塊地方作為根據地,西和與寧羌州雖小,卻能得元帥府掩護,牽制官軍注意力,對他們這些不大不小的首領來說,正是遮風擋雨的好屋檐。
而對其他人來說,就比如高迎祥,并不是沒想過像他們這樣,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人馬太多,就是劉承宗也吃不下養不起,秦嶺北麓的狹小之地更不可能長久供給他們駐扎。
所以開府建牙也不需要考慮,高迎祥要琢磨的是打出去,他的目標是四川。
高迎祥倒不是沒考慮過進了四川出不來的問題,只不過對他來說……連能不能進四川都是問題,考慮出來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更何況,他又不是年紀輕輕的劉獅子,他今年都四十四了,還能有多少年好活?出不來就不出來了!
年輕一代的首領則更有沖勁兒,以李自成為首的闖軍五營已制定出一個攻入關中、河南及鄖陽府的計劃,不過闖軍五營也是為求活聚在一起的松散聯盟,這不,其中的掃地王張一川就派人找上了張獻忠,希望他代為引薦劉承宗。
張一川認為,劉承宗這個起義軍真正的大首領,一定會對他攻入鳳陽府的計劃感興趣。
張一川本來不是這么張狂的人物,他給自己起這個名號,最初只是想要掃掉世上的臟東西,不過隨著自己勢力越來越大,身邊多了不少讀書人,這才知道原來世上的掃地王并非只有他這一個。
單是在秦嶺里,就還有一個陜北出身的掃地王叫曹威。
而在元末紅巾軍里有個掃地王王士誠,正德年間還有個掃地王廖惠,都是革命先賢。
革命不是新詞,而且這個詞的意思也一直都沒變過,周易里的湯武革命就不說了,萬歷年間李三才的奏疏里,就說造反的人窺伺神器,將圖革命。
掃地王這個稱號也因為這些,給張一川帶來巨大的使命感,他要第一個跳出來,跟大明王朝的統治者宣戰,掘了老朱家祖墳!
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單大活兒張獻忠也想干,這個濃眉大眼兒的居然給劉承宗進讒言,差點把他送到西伯利亞種土豆。
好在張一川和劉承宗都不知道張獻忠的心思,當元帥府頂盔摜甲的禮部小吏跑到掃地王的駐地,告訴他大元帥要見他,可把張一川高興壞了,讓部下看好家底,當場就帶了一隊家丁奔赴蘭州。
而在另一邊,王自用收到消息比張一川更快,心情也更激動,他幾乎是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時間,就馬不停蹄地奔向蘭州。
不過在這段時間,對蘭州城里的劉承宗來說,最有意思的事莫過于涼州的李鴻嗣派人給他送信了。
而且還不止一封。
打從過年起,李鴻嗣先派人送信拜年,又派人送信恭祝上元節,隨后又改為五日一封信,到現在已經是三日一封信了。
一開始信中語氣還頗為生硬,說什么‘青海元帥府是天子開恩才得以存在’之類奇奇怪怪的話,劉承宗索性就沒搭理他,這會兒信里遣詞造句已經硬不起來了,非常恭順,聊的都是陜西鄉黨的情誼了。
對于李鴻嗣這個明軍將領在甘肅的最后一個死硬份子,劉承宗知道他的心態為啥發生了變化——涼州斷糧了。
如果時間再往前推三個月,李鴻嗣但凡表露出有一點開城獻降的想法,劉承宗都得跟他好好聊聊,拿出一個實權領軍的正總兵官位都虛席以待。
可如今是此一時彼一時,劉承宗根本沒有親自接見給李鴻嗣送信的使者,他甚至專門告訴禮衙,這事連張獻忠都不能親自接見,就讓張可旺接待使者就夠了。
環境不一樣了。
涼州城本身,對劉承宗來說非常重要,這座城所在的武威綠洲,卡在了元帥府的七寸上,只要這座城尚未投降,元帥府就無法完全消化北征甘肅的戰果,南北無法連成一片,甘肅也沒辦法變成元帥府的大后方。
但是在蝗災侵襲整個西北的大環境之下,涼州城對劉承宗又沒那么重要了。
本來嘛,劉承宗在圍困涼州時在武威綠洲種地,目的就是以時間換空間,拖上仨月,抵消洪承疇堅壁清野的戰果,讓武威綠洲存在糧草產出,迫使兵糧耗盡的涼州守軍必須跟他野戰。
這是擺在明面上的計劃,李鴻嗣也能看得出來,但他沒辦法,涼州軍民必須出城搶收這批糧食——也就是說,一場決定涼州命運的野戰,早已注定。
偏偏這場席卷西北的蝗災,把武威綠洲上的糧食禍害個干凈,劉承宗失去了引誘涼州守軍出城野戰的法寶,也失去了攻取涼州的欲望。
畢竟那不是一座空城,城內軍民四萬,如果城外種下的糧食搶收成功,在野戰中擊潰明軍,收降涼州城,這批糧食就能供給涼州城軍民所用,那就萬事順利。
如今這批糧食喂蝗蟲了,曹耀的甘肅都督府靠著天山運來的羊只勉強自給自足,一場蝗災下來河西也沒啥余糧,何況劉承宗也習慣通過祁連山傳報消息,一時半會又不需要甘肅提供支持。
攻取涼州有許多弊端,好處卻只剩一個:能讓元帥府的疆域圖看上去好看一點兒……說實話也好看得有限,西域沒拿下來,元帥府的版圖本來就很丑。
這就導致李鴻嗣在對峙環節中的地位異常尷尬。
現在輪不到他不想野戰了,而是他就算想野戰,也沒人跟他野戰。
最尷尬的是劉承宗不攻城,實際上李鴻嗣一開始給劉承宗寫信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曹耀別朝著涼州城逼逼叨叨了。
曹耀是個很混不吝的人,如今位高權重執掌甘肅,但說實話整個甘肅刨了武威綠洲,人口加一塊也就等于北直隸一個縣,只是地域廣袤,如果沒蝗災這檔子事兒,他的日常工作其實跟別的總兵官沒啥區別。
但他對涼州是一點兒都不眼饞,自從鬧了蝗災,他就隔三差五派人往涼州城里射書信,以元帥府甘肅都督的名義說他對涼州軍民沒有敵意,元帥府行事光明磊落,絕不趁著蝗災落井下石。
說的都是好聽話,其實是在這罵人呢,因為涼州城外沒糧,蝗災對人家沒有任何影響,甚至蝗蟲過境的時候還給涼州軍民加了餐,反而是甘州、肅州有地有糧,他們才是受蝗災影響的那個。
他把話說在前頭,意思就是你們這時候出兵攻打甘州,就是落井下石。
這種話在戰爭面前沒什么用,可李鴻嗣手底下這萬把號人,留一半守城,五千軍兵也打不過去。
實際上李鴻嗣手里也沒有這么多人,去年臘月,涼州城經歷了一次內訌,把曹文詔的軍隊攆到寧夏去了。
本來他手下的甘肅軍兵在糧食越來越少的時候,就對曹文詔這支甘肅之外的客軍頗有微詞,早知道在涼州城里餓成這樣,還不如跟著賀總兵到漠南打東虜去,人家在城下好好說話,你說你個莽夫射他干啥?
但也沒啥好說的,反正當時城內軍民都能看見,城外劉承宗種下的糧食長得綠油油,眼看著就能補充一波了。
直到蝗災到來,涼州可不像別的地方,百姓家就在郊野的農里,他們這軍民都在城內,蝗災呼嘯而來,根本來不及反應,一個時辰糧田幾乎被毀盡,所有人都傻眼了。
后來矛盾隨著客軍強征城內糧食而爆發,本來在守城時城內大戶人家就已經借出不少糧食,普通百姓也只是留足口糧,如今眼看城外的糧食沒了,援軍也是沒影兒的事,軍隊還要強征糧食,人們紛紛向李鴻嗣這個本地將官情愿伸冤。
李鴻嗣說不出個啥,他今天不征糧,明天就得被饑軍宰了,無奈之下只能讓曹文詔帶兵去寧夏尋洪承疇,當然話是好好說的,讓曹將軍去搬救兵,但誰都知道沒有救兵——蝗蟲是從東邊來的,寧夏也遭災了。
更何況,涼州百姓如今認為他們的困頓饑餓,都是大明這些總督、總兵、參將帶來的,可李鴻嗣這些人知道,這實際上都是劉承宗帶來的!
因為說一千道一萬,甘肅百姓興許能夠自給,但甘肅邊軍沒有自給能力,他們一直仰賴蘭州供給兵糧,如今蘭州的兵糧被劉承宗挪去養元帥府的兵,李鴻嗣這支軍隊根本沒辦法找到第二個能供給他們糧草的人。
說實話如果能選的話,比起寫信求劉承宗,李鴻嗣更希望自己帶兵去尋洪承疇,可問題出在他是甘肅副總兵,甘肅如果沒了,還要副總兵做什么?
如今涼州城內的戰馬驢騾、牛羊牲口快被殺光了,城內強征的糧食也即將見底兒,三萬多軍民斷糧,老弱婦孺每日僅憑幾只蝗蟲與樹葉面糊糊續命。
劉承宗,是這片土地上唯一一個能救他們的人。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