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軟軟的月洞床里睡覺,還真挺舒服的。
只是不管有沒有事情做,一大早都要起床,趕去“檢控團”所在的金順旅館報道。
聽著這些檢察官各種打法的切入點討論還是不錯的,另外,還有個好消息,那在醫院治療的幸運兒男童,狀態越來越好,有可能可以取得完整的證詞,至于能不能出庭作證就另說,而檢控方當然是希望獲得法庭認可口供有效,又不用該男童出庭作證。
中午,請跟屁蟲王小虎吃了頓好吃的后,陸銘回溫德寶俱樂部408午休,卻不想,來了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寶銀銀行的執行董事魏寶增,由孟德柱議員陪著來的,不過孟德柱介紹兩人認識后,便借故告辭了。
魏寶增,五十出頭年紀,看起來極為沉穩穩重,按照孟德柱介紹,魏寶增是大公黨北關分部的黨鞭,也是清派11位議員之一。
大公黨,和孟德柱那種小政黨就完全不同,就算北關小小分部,也是五臟俱全,而且級別森嚴。
有黨魁,也就是清佬,此外還有黨部長,為第二號人物,黨鞭魏寶增,是三號人物,其下,還有三個非選舉期間也常設的委員會,分別是城市政策論壇委員會、鄉村政策論壇委員會和政治獻捐管理委員會,當然,這三個委員會加一起,也就十幾名常駐工作人員。
黨部長通常不會競選議員,但是日常管理整個政黨的重要人物。
黨鞭魏寶增,顧名思義,就是管理黨的紀律,此外,執行黨魁交代的事務等等。
現今這三號人物親自來訪,陸銘暗暗有些詫異,只是臉上沒顯露出來。
魏寶增雖然五十多了,但看著肌肉群好像比自己的還發達,顯然經常鍛煉身體,氣質也極為穩重,只是,形容憔悴,頭發花白,和他的氣質有些不符。
“陸律師,這是您肯加入大公黨的話,我們北關黨部的承諾!”魏寶增拿出一頁紙箋,放在陸銘面前,他其實心中也很不解,不知道為什么,清佬這么看重這個年輕人,提出的條件,簡直天方夜譚,但清佬在北關分部,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就算自己等幾人都不同意,最后,自己還得執行黨魁做出的決議。
陸銘拿起這張紙看過去,也微微一怔。
大公黨北關分部,給自己開出的加盟承諾是,擔任鄉村政策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并且,北關大公黨,會全力助選自己,參加今年年底的北關第四十九選區的議員競選。
“陸律師,看好了嗎?”魏寶增伸出手,陸銘隨之會意,將紙箋遞過來。
魏寶增拿了火柴將紙箋點著,扔在煙灰缸里,等整張紙變成灰燼,又倒了點水在上面。
“陸律師,我們黨部還有個條件,就是這些承諾的前提,是東瀛人這場官司,檢控方打贏了,或者,年底前,這場官司還沒有打完。”
陸銘笑笑,這個條件,便是紙上都不帶寫的,只能口頭上說。
能想象到,這場官司自己的作為,會成為大公黨宣傳的重點。
而官司贏了自然好說,還沒打完也可以,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宣傳點,但輸了的話,那失敗者也沒什么可宣傳的。
所以,如果年底前,自己輸了官司,大公黨現今的一切承諾,都當做沒發生過。
政治圈,自己還沒進來呢,已經能感受到其隱隱的虛偽和骯臟。
“清佬,很希望我們大公黨,出現第一位不到二十歲的地方議員,當然,這也需要你努力。”
陸銘笑笑,問道:“四十九選區,在哪里?”
魏寶增便從隨身公文包里,拿出一張地圖,鋪在了茶幾上。
是北關議員選區分布圖,一共分為五十七個選區,每個選區,換屆時,會產生議員一名。
大部分選區,在北關城區,從四十以后,才是鄉村選區。
地圖花花綠綠的,看起來,大公黨及同盟議員的地盤,涂得都是紅色,有十一塊選區,涂著紅。
四十九選區,很偏遠,在海灣附近,顏色,涂著綠色,上面有人名,王自力,括弧里標注“正義黨”,看著綠色區域,有六七個村落的樣子,有數字“5672”,應該是這個選區的人口了,而后面標注的百分之81,想來是說,這位王議員的支持度或者上次競選的得票率。
陸銘隨之眼神一凝,這才看出來,這些村落,正是臥龍灣的那幾個漁村小鎮,距離自己從溫涼玉手里買的那塊地很近。
自己公司進入臥龍灣,清佬自也清清楚楚。
“如果陸律師有意愿加盟我大公黨,我這里,有王自力議員的詳細資料。”魏寶增拍了拍腳旁的公文包。
陸銘笑笑,清佬果然好算盤,支持度八十一個點的敵對政黨的議員,那說起來,這個選區,是該政黨的鐵盤選區了,用綠描述那個政黨的話,這個選區,絕對是深綠中的深綠。
也說明,王自力議員,在這個選區,極得人心。
把自己鼓搗過去競選,打人家的基本盤,那就是勝固驚喜,敗也坦然了。
至于自己不是這個選區的人,倒是無所謂。
聯邦議會,議員在其代表的州、省選區必須居住滿一年才有參選資格。
東海大都會區議會,劃分的各選區議員,同樣有居住時間要求。
但鎮議員的小選區劃分,就沒這種要求了,只要該選區選民認可,凡是北關人士,任何選區都可以參加競選。
不過,尤其是鄉村選區,你不是那片的人,沒有宗族支持你,想競選上議員,基本等于天方夜譚。
而看選區圖,這四十九選區的最大村落、中心村,也可以說是個漁村小鎮吧,叫王店,可想而知,王自力議員,自然是該地人士。
陸銘略一沉吟,伸出手,“我想看看這位王自力議員的資料。”
魏寶增盯著陸銘看了幾眼,沒多說什么,從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夾,遞給了陸銘。
又伸出手,“陸律師,歡迎你加入大公黨大家庭,這份資料您可以慢慢看,不要影響你打官司,距離競選,還很遠,過幾天等你得閑,我介紹黨內同仁給您認識,這張表,您填一下!我現在就要帶走。”從公文包拿出一張表格,自然是入黨申請書,又拿出了一枝鋼筆和一方印泥,紅色印泥,自然是按手印用的。
陸銘點點頭,看了魏寶增一眼,“魏董,您不急吧,一會兒開賬戶的事情,我向您討教下。”
魏寶增聞言一怔,苦笑道:“清佬倒是說了您可能來我這里開戶,但等等吧,最近行里有點麻煩。”
“哦,為什么?”陸銘微微一怔。
魏寶增猶豫了一下,嘆口氣,“好吧,陸律師,是這么回事……”想了想,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摞文件,“我正要去東區的瑞德律師行,這件事,很有點麻煩,您看看?”
瑞德律師行在東海大區也算赫赫有名了,以西洋人律師團隊為主體,是東海大區最頂級的律師行之一。
北關人,要雇傭瑞德律師行和人打官司,那這麻煩絕對小不了。
陸銘拿過這摞文件慢慢翻看,越看越驚訝。
想不到,這寶銀銀行都快到了破產的邊緣,惹上了一個很麻煩的官司,還發生了擠兌,處境可說岌岌可危。
莫怪這魏寶增本來明明是型男,中年美男子那種,現今卻極為憔悴了。
寶銀銀行是東海本地的私人銀行,數百年的老字號了,從最早的魏家銀號發展而來。
雖然魏家經營風格極為保守,從不在東海以外開設分號,使得其根本沒有跟上資本發展的腳步,現今看似在那些金融大鱷面前不值一提,但在北關乃至東海本地人眼里,口碑一直極好,是本地老輩人物最信任的銀行,本地曾經有句諺語說得好,“貪婪者把金錢放進鱷魚嘴里,善良者把錢包交給魏家保管”。
這可能也是魏記銀號早年的宣傳策略,形容那些高利息吸引存款的都是鱷魚,最后會吞噬“貪婪者”的金錢,而那些用高額利息吸引儲蓄的銀行,在三十年前的金融危機中確實倒閉許多,魏家銀號或者說寶銀銀行雖然利息不高,但安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危機,口碑極好。
但現今,這宣傳策略顯然已經過時,明顯已經進入資本大發展時期,寶銀銀行故步自封,本來就舉步維艱,偏偏,又惹上了一樁極為麻煩的官非。
是魏寶增的父親魏老董事長,其一位多年老友想收購一家影視公司,該影視公司在寶銀銀行開的戶頭,是以這位老友請魏老董事長幫忙,想看看這影視公司流水及賬目往來,魏老董事長卻不過情面,著銀行職員幫這位老友查了查。
卻不想,這位銀行職員腦瓜極活,主動找到該影視公司負責人,雙方勾結,虛造了許多流水。
魏老董事長的老友大價錢收購,損失慘重,而影視公司負責人攜款潛逃。
魏老董事長的老友一怒之下,將寶銀銀行、魏老董事長及那位職員告上了法庭。
然后,或許是寶銀銀行的競爭者開始傳播謠言,一時,引起了擠兌風波。
寶銀銀行的現金儲備根本供不上突然大量來取款的儲戶需求,放出去的貸款更有合同約束,暫時根本收不回來,甚至有貸款即將到期的企業,也用各種名目拖著不還。
法庭隨之暫時凍結了寶銀銀行所有賬戶和財產。
官司,已經打了幾個月了。
陸銘看得搖搖頭,看來清佬身邊人,對他已經基本報喜不報憂了,他要查自己,能查得清清楚楚,但他想不到的這些變故,也沒人會主動跟他講,免得他徒增煩惱。
所以,他還提議自己存錢進寶銀呢。
嗯?翻到最后,卻有兩頁紙箋飄落桌上,陸銘看去,一張,是10000元整的支票,收款方戶頭,是瑞德律師行。
最下面的紙箋,卻是一份協議書,陸銘拿起來看,魏寶增本來伸出手想要回來,但想了想,嘆口氣,沒再阻止。
這份協議書,是瑞德律師樓和魏寶增父親魏老董事長簽訂的代理協議。
里面清楚寫明,這三個月的律師費用,總計36700元,還未支付的尾款1萬元需要寶銀銀行方付清后,以下協議才生效。
鑒于寶銀銀行的困境,瑞德律師行本著客戶至上原則,從現在開始,不再收取額外律師費用,但官司結束時,如果法庭裁定己方勝訴,寶銀銀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歸瑞德律師行所有,用來抵扣律師費用,若法庭裁定己方敗訴,寶銀銀行需繳納律師費16萬元,若不能支付,則轉為對瑞德律師行的債務。
也就是,官司贏了,瑞德律師行變成擁有百分之二十股份的寶銀銀行股東,官司輸了,看現在情形,寶銀銀行肯定破產,瑞德律師行就成為寶銀銀行的債權人之一。
一式兩份的協議上,都有魏老董事長的簽名和蓋章,瑞德律師行作為甲方處是空白,應該是魏寶增準備拿去瑞德律師行,等對方簽字,就正式生效了。
陸銘搖搖頭,看來魏家已經走投無路,這種協議都能同意。
瑞德律師行,就更是吸血鬼了,簡直是趁你病要你命,律師費簡直是天文數字。
前面收3萬多已經很夸張,后面16萬?簡直在開玩笑。
當然,16萬元的律師費,也是魏家琢磨著打官司要輸了的話,反正銀行也沒了,到時候這些債權人怎么切割瓜分銀行資產和己方已經沒關系,他獅子大開口,那隨意。
而如果官司打贏,要將銀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轉讓給瑞德律師行,這一點,條件更是極為苛刻,但魏老董事長及接班人魏寶增怕對官司抱著極為悲觀的看法,如果能打贏,這慘痛的代價也值得。
“陸律師,你莫笑我……”魏寶增深深嘆口氣,“這官司,瑞德的大律師們說了,贏的希望很小,但如果真贏了,有瑞德律師行作為大股東之一,也許,對寶銀,也是件好事,我們是需要改變了!不然,早晚被時代淘汰!”
“我曾經想求變,可阻力卻很大,我昨天還在想,如果這官司能僥幸勝訴,哪怕失去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但對寶銀,絕對是一件好事,我那些親叔父,堂叔父,堂爺爺們,就會沒權力對我指手畫腳了吧?只要,瑞德肯支持我……”
說著,魏寶增慘然一笑,隨之,又搖搖頭:“陸律師,您覺得,這官司,是不是輸定了?”
“唉,算了,我也該走了!”見陸銘不說話,魏寶增起身,也覺得交淺言深了,但看這位年輕律師看那份協議,自己胸中那股郁悶,便有些不受控制,可能,和這個還算陌生的年輕人傾訴一番,沒有什么顧慮,反而是身邊的人,這番話,自己便說不出口。
陸銘沉吟著,突然道:“魏兄,這官司,我來給你打吧,我覺得,至少有一半的勝率。”
魏寶增一呆,愕然看向陸銘。
陸銘琢磨著,說:“這個案子,對方,肯定是引用‘飲料瓶里的飛蛾’這個判例原則在打是吧?認為寶銀銀行,或者說,認為你父親和原告,已經形成了法律上的關系,也給原告,造成了損失,是吧?”
本來,魏寶增正要出言拒絕,雖然聽說這年輕律師很厲害,但再厲害,不也就十九歲吧?腦子里能有多少彎彎繞?
清佬要捧他,以從政角度來說,他確實有很多可以宣傳的噓頭,尤其是那東瀛人的案子,他出了大力,可以很夸張的去宣傳,選民們能懂幾個問題?只要宣教角度得當,那就是一群人云亦云的傻子,而年輕,策略運用的好,反而是優勢,是一種迷惑選民的光環。
尤其又是,將他扔去綠黨盤踞數十年的鐵盤選區去折騰,去直面那四面楚歌的絕境,輸贏,對本黨都沒壞處。
但從法律業務層面,那瑞德律師行是什么所在?隨便拿出一個律師,應該都比這年輕律師厲害的多。
可現在聽陸銘這句話,魏寶增一怔,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本來不怎么懂法律,但這幾個月聽著各種討論,對涉及本案的一些法律知識倒也耳熟能詳。
甚至知道了“飲料瓶里的飛蛾”這個判例原則,是經濟糾紛中很重要的一個法律原則,已經誕生了五十多年。
最早是一位客人,在咖啡店,從朋友請喝的鐵罐飲料里喝出了飛蛾,所以將店家告上了法庭。
而店家覺得很無辜,因為鐵罐很嚴實,看不到里面情形,他并不知道里面有飛蛾,所以,他又將廠家告上了法庭。
同時,廠家和商家,都認為飲料并不是該客人購買,所以,和他并不存在合同上的法律關系。
最后,法庭裁定,廠家和該客人,一樣形成了法律關系,判決廠家,直接賠付客人損失。
這使得現今透明玻璃瓶飲料越來越多。
同時,該案也形成了一個重要原則,就是法律上的“鄰居”原則,并不是一定要有契約保證,才形成法律上的關系。
在這個案子里,自己的父親,就是處于這么一種境地,雖然是給朋友幫忙,但原告方認為,原告和父親,一樣形成了咨詢業務上的法律關系。
如此,造成的損失,自己的父親應該承擔。
法庭,基本認同這一點。
“是,原告那邊的律師,是這么說的!”魏寶增苦笑。
陸銘點點頭:“鄰居原則,從內在意義上來說是對的,但實際上,還需要完善,要多加幾點測試準則才能更客觀的反應事實,我感覺,我有機會說服法官。”
這個案子,是比較復雜的經濟糾紛,雙方律師都沒有申請陪審團審理,都感覺,從法律層面,用枯燥術語說服陪審團太難,陪審團的反應難以掌控。
是以由法官斷案。
而就算經濟案件,只要一方要求陪審團審理,另一方反對,也是無用。
聽著陸銘的話,魏寶增隱隱覺得,這位年輕律師,好像對這個案子真有點不一樣的想法。
可是,穩妥起見,自然不能就這樣將案子交給他,那簡直成了瞎胡鬧。
想婉拒,斟酌著措辭,突然想起一事,奇怪的問道:“陸律師,你現在,不有案子在身嗎?忙得過來嗎?”
陸銘點點頭:“我律師所還有兩名律師,大部分時間,可以讓他們出庭,我請半天假,一堂時間足夠了,如果一堂的時間不能說服法官,再多時間我感覺也沒用。”又問:“主審法官是誰?”
魏寶增立時無語,我這人命觀天的事情,你百忙中抽出半天時間給我?心下更是搖頭,隨口說著,“是北關法院的首席,克莉絲汀法官。”
陸銘“哦”了一聲,“原來是李倌的徒弟。”想來這案子太敏感,涉及太多儲戶利益,更關乎北關的金融穩定,是以才由首席親自出馬。
魏寶增眼睛一亮,突然想起,面前這年輕律師和李倌非同一般的關系。
猶豫了一下,魏寶增道:“陸律師,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將這案子交給您,您希望,得到什么樣的酬勞?”
陸銘想了想,“如果咱們贏了的話,我只要寶銀銀行百分之一的股份,而且,是作價購買。”
魏寶增一呆。
陸銘又道:“如果我輸了的話,律師費一文不收,而且,我賠你5萬元。”
說著話,笑了笑,“最近,正想進金融業呢,如果魏兄肯割愛賣我一點點股份,只需要百分之一,我跟著魏兄學習學習,我就感激不盡了。”
魏寶增一時無語,打官司,怎么還能對賭呢,輸了官司,律師賠錢?這是哪兒跟哪兒?
但陸銘后面的話,說得甚是誠摯。
魏寶增想了想,“陸律師,我需要和家父商議一下!”還是明天找個借口委婉點推掉吧。
但今天,倒是不能去瑞德律師行和他們簽約了,律師圈子很小,被這陸律師知道,終究不好。
陸銘點點頭:“應該的,我這就填入黨表,另外,我給你寫點東西,就是我對銀行業的一點看法。”
魏寶增不明所以,但輕輕點頭,這年輕律師,有點神經質,完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清佬,是不是,真看錯人了呢?
人,原來,終究有老去的一天。
魏寶增心里,輕輕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