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先生,你為什么讓屠子去幫那個家伙?”
彭城的一家酒肆當中,夏侯嬰終于忍耐不住了,開口詢問:“你明知道他和大哥并不很契合。
蕭何斜倚墻上,蜷腿屈肘,愜意的看著街道上往來的行人。
偷得浮生半日閑啊……自從在縣衙里公干之后,似乎很久沒有過如此愜意的感覺了吧。此次來彭城,其實就是送一份公文,然后等拿到了回復之后,再返回沛縣,非常簡單的一件事。
一般而言,這種事都是由縣衙中的小吏來做,根本不需要他堂堂的縣丞出面。
以至于蕭何出現在彭城縣令面前的時候,讓那縣令緊張的不得了,還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
咂了一口氣,蕭何舒展了一下身子,坐直了身子。
“阿嬰,你要記住一件事。劉闞現在是官,一方倉令雖不是很大,卻主持淮漢糧道,權利不小。七等民爵公大夫,就算是那沛縣的縣令,也不過是個六等民爵的官大夫而已。你若是再這樣口無遮攔,動輒家伙,家伙的稱呼。依照秦律,是大不敬的罪名,至少要被黥面。”
夏侯嬰怔住了,呆呆的看著蕭何,不明白蕭何為何用如此嚴肅的口吻說話。
可他也知道,蕭何說的沒有錯。今時不同往日,劉闞也已經不再是那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
蕭何這番話語之中,未嘗沒有提點夏侯嬰的意思。
可是在夏侯嬰的心里,卻總是有一點不服氣。不可否認,劉闞的確是很厲害,小小年紀,白手起家,從一介食客的兒子,混到了今日公大夫的地位。歷數沛縣之人,無人可以比擬。
而且,夏侯嬰當年也參與過昭陽大澤的血戰。對于劉闞在疆場上那種寧死不肯拋棄袍澤的行為,也是敬佩的緊。但他無法和劉闞成為朋友……不說別地,劉闞當眾羞辱劉邦,就讓夏侯嬰無法接受。更何況,劉闞此前還試圖殺死劉邦,這更讓夏侯嬰對劉闞心懷一份敵意。
蕭何說:“我讓屠子去幫他。一是劉季如今不在沛縣。根本就沒有能看住屠子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這些日子只要喝醉了酒,就動人,好幾次都觸犯了刑律。是我為他掩飾起來。與其讓他繼續呆在沛縣惹是生非,倒不如跟著劉闞去北疆。說不定能混個功名。
當然了。我也有自己的盤算……因為我很怕!”
夏侯嬰詫異道:“怕?怕什么?”
“我怕劉闞殺我!”蕭何說到這里時,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聽上去很好笑嗎?呵呵,可我真的很怕!當初我出手相助劉季,結果險些丟了性命。雖然我沒看見兇手,但我知道,就是他。
劉闞這個人,很有野心。
當初他動反擊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出手。如今這沛縣,怕已經成了他的天下。功虧一簣。他怎能不恨我?現在想想,我當時出手也地確是有些莽撞了……阿嬰,其實我很怕死。”
夏侯嬰驚訝地看著蕭何,張大了嘴巴,許久說不出話來。
蕭何苦笑一聲,輕撫胸口,閉上了眼睛,“當年劉闞不過一酒商,出手卻如此毒辣。而今他羽翼豐滿,你我在他眼中,不過螻蟻一般。泗洪那場腥風血雨你可聽說過?我聽人說起過。
丁家滿門被他屠戮干凈,泗洪六縣,數千個人頭落地,把泗水都染紅了。
那段時間,我整日的做噩夢。我害怕劉闞把那場腥風血雨引到沛縣來,到時候所有人都要倒霉。
我讓屠子過去幫他,其實也是想向他釋放一個信號:我低頭了,絕不會再阻攔你的前程。
如果他接受了,你我以后就能高枕無憂;如果他不接受,那么我就要準備遠走他鄉。”
夏侯嬰倒吸一口涼氣。
他身在局中,也許看不到這其中的利害。但是聽蕭何這么一說,他也頓時感到了毛骨悚然。
“蕭先生多慮了吧。”
蕭何輕聲道:“非是我多慮,而是不得不考慮后果。阿閭已身懷六甲,眼見著過兩個月就要分娩。我可以不為我自己去考慮,但是我不能不為阿閭和她肚子里地孩子籌謀打算一番啊……我可不想阿閭生了孩子以后,連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阿嬰……劉闞,得罪不得!”
說完這番話,蕭何長出了一口氣。
許久,他輕聲道:“算算日子,劉闞差不多也該走了。我們準備一下,可以回轉沛縣了。”
夏侯嬰蒼白著臉,點了點頭……
早在戰國時期,魏國曾越過橋山(亦子午嶺),在泥陽(今甘肅正寧縣)東部修筑魏長城。
長城以西,是義渠戎國國土,長城以東,則是魏國上郡之地。
后秦國奪取了上郡,魏長城就成為秦和義渠戎國地國界線。在當時,秦在長城修筑馳武城,并駐有大軍鎮守,時常越過長城,蠶食義渠戎國地領土。這馳武城,也就是陽周的前身。
劉闞一行人曉行夜宿,經過二十日長途跋涉,自函谷關而入關中,沿河水一路北上,越過魏長城之后,抵達陽周境內。
沿途,只看見一隊隊兵馬在大道上急行。
沒有旌旗遮天的景象,但是那大戰將臨時的肅殺之氣,已籠罩在陽周的上空。
不論是從裝備,還是從士氣上來看,集結于陽周的兵馬,八成以上源自老秦的精銳邊軍。
和在關東看到的秦軍不一樣,這里地老秦戍卒,更顯剽悍之氣。
“此次兵馬調動,總數已過了三十萬。其中雁門、代郡等地兵馬,暫時駐守原地,一方面是作為第二梯次地兵馬,另一方面是為了震懾東胡異族。目前。僅云中上郡和北地三地,已集結了二十萬精銳秦軍。據說統帥是陛下欽點的內史蒙恬將軍,如今正督戰于陽周。”
蒙恬,果然是蒙恬!
劉闞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在這種肅殺之氣的包圍之中,劉闞并沒有慌亂,也沒有害怕。反而有一種熱血澎湃的沖動。
沖動!沒錯。就是沖動,一種想要殺人,想要見血地沖動!
“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從此夸仁義。君不見,依照虜夷亂中原。士子逐奔懦民泣……”
劉闞突然間輕聲唱了起來。
曲調。是后世《知識青年從軍歌》的曲調,但歌詞,卻做了些許改變。
公元1995年,山東大學的仇圣先生在他著撰的《血洗小日本》一書當中,曾引用了一朋友所做的詩詞,名為《男兒行》。詞句慷慨昂烈,被當時還在上大學的劉闞,奉若神諭一般。
后來又把這《男兒行》結合《知識青年從軍歌》地曲調。混編成了一歌曲。記憶極為深刻。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
劉闞手撫赤旗,彈指敲擊,低聲吟唱起來。
邵平和陳道子兩人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可是漸漸地,卻被歌詞所吸引。兩人的表情,各不相同。
邵平眉頭輕蹙,而陳道子卻流露出了一抹笑意。
“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睚眥即殺人,身比鴻毛輕。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馳騁走天下,只將刀劍夸……”
任敖樊噲、灌嬰呂釋之四人,在默默聆聽片刻之后,竟也輕輕的點頭,和著劉闞的拍子,低聲吟唱起來。
這知識青年從軍歌地曲子,并不復雜,也沒有許多花腔,要的是一股子熱血之氣。
歌聲,從一開始地幾個人吟唱,慢慢地傳開去。周遭的藍田甲士,也跟著輕輕的哼唱著。
“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名聲如糞土,不屑仁者譏。身配削鐵劍,一怒即殺人。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
那是一股令人無法抑制的血性,一股每個人與生俱有,血性剛烈的男兒豪氣。
這種歌曲,不適合輕聲吟唱。因為那種血性,那種豪氣,那種想要殺人的沖突,必須要嘶吼出來才能夠得以宣泄,否則會生出被憋死,被悶死的感覺。于是乎,歌聲漸漸的大起來。
灌嬰忍耐不住了!
“唱起來,兄弟們給我吼起來!”
如果說,從樓倉出來地騎軍還有些扭捏地話,那三百藍田甲士,卻絕不會有半點的含糊。
要吼出來,若不然不如死去。
“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自此夸仁義。
君不見,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逐奔懦民泣。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鉛球不朽業,盡在殺人中。
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睚眥即殺人,身比鴻毛輕。
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馳騁走天下,只將刀劍夸。
今欲覓此類,突然撈月影……”
樊噲忍不住一聲怒吼,“不爽快,不爽快啊!”
說著話,鏘地抽出寶劍,用劍鍔狠狠的砸在了盾牌上。只聽鐺的一聲巨響,仿佛黃鐘大呂。
胸中的那股子燥郁,一下子宣泄干凈,只剩下滿腔沸騰的熱血。
灌嬰也不示弱,拔劍與交擊。三百藍田甲士,同時抽出了兵器,狠狠的撞擊手中的盾牌。
鐺鐺鐺……在一開始似乎有些混亂,但旋即就找到了相同的節奏。
步履陡然加快,金鐵交鳴之聲更盛。男兒既要殺人,怎能手中無兵?劍盾相擊,殺氣盎然。
“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自此夸仁義。
君不見,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逐奔懦民泣。
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名聲如糞土,不屑仁者譏。
身配削鐵劍,一怒即殺人,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
千里殺仇人,愿費十周星。專諸田光儔,與結冥冥情。
神倦為思睡,戰號驀然吹……
君不見,獅虎獵物獲威名,可憐麋鹿有誰憐?
君不見,世間從來強食弱,縱然有理也枉然。
西門別母去,母悲兒不悲。縱使馬革裹尸還,男兒笑傲天地間。
殺斗天地間,慘烈驚陰庭。十步殺一人,心靜手不停。
血流萬里浪,尸枕千尋山。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人征戰幾人還。
夢中猶殺人,笑靨映素輝。女兒莫想問,男兒兇何甚?呸呸呸呸呸,古來人德專害人,道義從來無一真……”
劉闞開始也是有感而,可是到后來,竟再也無法抑制住胸中這暴虐之情。搖旗撞擊大盾,戰馬希聿聿長嘶。
所有的人在歌唱,在咆哮,在嘶吼……
可是那臉上,那眼中卻洋溢著一種無法抑制的狂熱。
此時,儒學尚未獨尊。五百年孕育而成的熱血之氣,在這一剎那間,匯聚成了滾滾的洪流。
邵平也許是出身儒家,對于這歌詞并不是完全贊同。
但當所有人全部在嘶吼,在咆哮的時候,昔日的矜持仿佛在一剎那間,也不見了蹤跡。
身不由己的高歌起來,手緊緊的攥住了劍柄。這也許,是他最后的底線,始終沒有拔劍擊盾。
“君休問,男兒事在疆場上,膽似熊羆目如狼。
君休問,生若為男當殺人,不教男軀裹女心。
男兒不恤身,縱死笑相承。壯士百戰聲名起,不破樓蘭終不還。
男兒莫戰栗,有歌與君聽:
殺一是為罪,屠萬乃為雄。屠得九百萬,更是雄中雄。
雄中雄,道不同。看破仁義名,今生逞威風。
美名不愛愛惡名,殺人百萬心不懲。
寧教萬人切齒很,莫要無有罵我人。
放眼天地間,何處英雄不殺人……”
男兒歌到最后,已經和原來的詞句生出了許多的改變。
待到那何處英雄不殺人七個字出口,所有人幾乎是咆哮出來,歌聲在蒼穹中回蕩不息。
一遍,兩遍,三遍……
當整一條大道上,都回蕩著這歌曲的時候,遠處陽周城的城墻,已經隱約可見。
夕陽殘紅,歌聲嘹亮。
那濃濃的殺氣縈繞在天地間,蒙恬帶著幕僚,站在城頭上看著過往的軍士,忍不住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