朐衍城的高地上,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房舍,在周遭林立的帳篷中,顯得是那樣醒目。{第一看書}
蒙恬正身穿一件寬松的大袍,正襟危坐于庭上。
即便是身份尊貴如扶蘇,也要坐在他的下。這是北疆軍府所在,主位的位子也只有主帥才能端坐。而扶蘇現在不過是一個監軍的身份,自然也就沒有坐在主位上的資格。老秦等級森嚴,不要說扶蘇,就算是始皇帝現在過來,只要他不收回虎符,一樣沒有資格坐主位。
蒙恬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
臉色略略泛青,二十天前還烏黑的長須,此刻卻出現了灰白之色,似乎一下子變老了許多。
蒙恬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可是給扶蘇的感覺,卻好像已經過了五旬一般。
心中不禁有些慘然,扶蘇很清楚,蒙恬之所以變成了這個樣子,怕就是因為那一道屠戮之令。蒙恬是個軍人,卻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至少在扶蘇看來,蒙恬的心,還不夠強硬。
“上將軍,卻是苦了你!”
扶蘇這句話是自內心,輕聲道:“上將軍一心為父皇分憂,扶蘇定牢記心中。待回咸陽之后,一定會稟明父皇,為上將軍請功。”
蒙恬一笑,“為吾皇分憂,是蒙恬的榮幸。我蒙家三代深受皇恩,如今正是報答之時。再說了。蒙恬現在也身居高位,實不宜再有封賞。大公子還是為那些戰死地將士們請功吧……此次能奪取河南地,若無將士用命,恐怕也不會這么快就結束。名單,我已經陳列出來。”
說完這番話,庭上竟出現了一陣少有的寂靜。
這在蒙恬和扶蘇而言。卻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雖然這兩人年齡有些差距,但很能談到一起。
從扶蘇抵達北疆的第一天開始,兩人就常常抵足而眠,徹夜長談。
就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語一樣。
像現在這般啞口無言,相互對視的情況,從未出現過。至于這其中地原因,兩人都明白,卻又無法說破。
過了好長時間,蒙恬突然問道:“大公子已經決定了嗎?”
扶蘇一怔。隨即露出一抹笑意,“看起來還是瞞不過上將軍,扶蘇這養氣的功夫還需修煉啊。{第一看書}”
“那……”
“上將軍,我這些日子從蒙疾蒙克口中了解一個大概……我考慮了很久。決定讓他先回去。”
“回去?”
蒙恬眉頭一蹙,“大公子,如今河南地方定,正是百廢俱興之時,為何要讓他回去呢?”
扶蘇說:“正因為是百廢俱興。所以才要他回去。咸陽方面已經傳來了消息,父皇擬在河南地設立郡縣。匈奴此戰之后,已經是元氣大傷。三十年之內絕不可能對我們造成太大威脅。
然則北疆地域廣袤,除了一個匈奴,我們還要面對更大的對手。
月氏國雄霸河西,接連西域。麾下有數十萬控弦之士,不可等閑視之;而東胡更如龐然巨獸,其實力甚至在早先的匈奴之上……有這兩頭巨獸匍匐在北疆,只怕是一時半會兒也安靜不得。”
蒙恬點點頭,“大公子所言極是。東胡和月氏國。都不可等閑視之。”
扶蘇接著說道:“因為有這兩頭巨獸的存在,我北疆兵馬就動彈不得。從遼東至河南地。數千里疆域,即便是駐守三十萬兵馬也難以顧全。再加上南疆戰事也已經進入尾聲,只北鄉戶又是數千里疆域,任囂的兵馬也難以離開……上將軍,你可知我大秦在山東,如今有幾多兵馬?”
蒙恬臉色微微一變,默默在心里計算了一下之后,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山東兵馬,不過十五萬。”
“不僅如此,父皇很清楚北疆目前的狀況,已決定將都尉軍轉為邊軍,屯扎于雞頭山附近。
也就是說,關中八百里秦川,除中尉軍、郎中令軍和衛尉軍三支人馬之外,余者不足五萬。
郎中令軍不過一千人,衛尉軍不過五千人。
加上中尉軍的一萬人,總共不過兩萬。而這兩萬也是拱衛京畿的最后依仗。藍田大營雖有三四萬人馬駐守,卻又需要震懾渭南,兼顧武關之外的南陽、潁川兩地,根本抽不出身來。
也就是說,在南北兩疆未平靜,兵馬未撤回之前,山東和關中地兵力空虛,一旦出現什么亂子,將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后果……上將軍,我這些話并非危言聳聽,而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危機。{第一看書}這么說吧,在兩疆兵馬未能抽回之前,我大秦隨時都要面臨著被顛覆的危險啊。”
蒙恬不是個政治家,但毫無疑問,他是個出色地軍事家。
在聽完扶蘇的這些話之后,蒙恬立刻醒悟到,大秦帝國的江山社稷,處在何等危險的局面中。
“秦法雖好,然則需要時間,徐徐推進……
關中我們可以暫不去考慮,但是山東,特別是泗水、碭郡、陳郡和南陽一帶,卻是非常危險。
大江之南,有好勇斗狠的越人,而且能打造出精良地武器。
如果這些地方一旦出現叛亂,我大秦甚至可能派不出兵馬去平亂,而半壁江山將從此失守。”在始皇帝的眼中,扶蘇或許真的是有婦人之仁。
可實際上呢?始皇帝之所以不滿意扶蘇。也許并不是所謂地婦人之仁,而是兩者間的政見不同。不可否認,始皇帝嬴政的確是天下少有的明君。至少在六國統一之前,他的確很英明。然后統一天下之后,始皇帝逐漸變得剛愎自用,在很多事情上。不似當年般從諫如流。
就以這秦法的推行而言,始皇帝就過于迷信自己地能力。
而扶蘇恰恰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建議始皇帝放緩秦法推行的度,一步一步地逐漸深
于是乎,父子兩人地分歧就出現了。
蒙恬說:“既然如此,你把他派回去,難不成還能有什么大用處?”
扶蘇點點頭,“如今故楚之地,有妖言惑眾。說什么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甚至還扯到了先賢的身上。我們都知道那是胡說八道,可百姓們卻未必知道。而這種流言,又恰恰無法斷絕。長此以往下去,楚地必然會成為我大秦心腹之患。所以。必須要有一個強力之人駐守。
我已向父皇請奏,設立泗水都尉
楚地若亂,必然是由南向北……泗水郡地處南北之交,當其沖。壯叔父雖可信任,然則能力卻不足。這一點。從那洪澤盜匪一事上就能夠看出。若非老羆,怕洪澤至今仍不安寧。
我們需要一個年輕地,有強硬手段。知曉進退的人物駐守泗水郡。
這個人必須要在泗水郡有一定的根基,同時又要對我大秦忠心耿耿。我想了很久,唯有那老羆最為合適。之前的事情且不去贅述,從他在富平的表現來看,這個人冷靜,足智多謀,能隨機應變……他以往做過地事情,已經表明了他是一個手段極其強硬。甚至鐵血的人物。
他是老秦人……
不管他是不是劉悚的后人。他身上的老秦烙印,卻是誰也無法抹去。
此外。他與南疆任囂,關系密切,可稱得上是師生之誼。而他在樓倉有大片地土地,泗水花雕雖然已經關閉,可杜陵酒神之名,至今仍被人傳唱。這個人,正是我心中的合適人選。”
扶蘇的這一番話,著實打動了蒙恬。
他沉吟片刻,“大公子所言極是。只是他年紀剛滿二十,就擔任校尉一職,未免會有人不服吧。”
扶蘇笑了,“誰不服?”
“這個……”
“我已經打聽到了,此人今年雖在北疆,但是卻和清老聯手,在東漢修造鹽城。以清老之睿智,等閑人莫說和她合作,就算是正眼看上一下都很難。可是清老卻選擇了老羆,正說明她對老羆的看重;而且壯叔父對他也非常賞識。你也知道,父皇對壯叔父,也頗為看重。
拋開這一切不說,以他在北疆立下的功勛,當個都尉綽綽有余。
白土崗以數百人三戰三勝,斬過兩千人;富平血戰,為我大軍調度爭取到了足夠地時間,斬過萬。氣死屠耆、斬殺呼衍提……匈奴四角,有一半死在他的手中,還有奪取朐衍,奇襲臨河,殺敵更過萬余。如此功勛,若早生十年,莫說一個都尉,就算當將軍,父皇也不會有任何意見。更不要說他研制出來的燕酒,在此次大戰中,令我秦軍活命無數。”
如果不仔細算,還真就說不清楚。
扶蘇所說地只是劉闞在明處的功勞,其中牽制,阻敵等由個體行動而產生出來的全局影響,更是難以估量。
蒙恬掐指頭算了一下,不由得苦笑連連。
“如果這么計算的話,這家伙至少也要連升三爵啊……娘毒子,二十歲的左庶長,當都尉倒也說得過去。
大公子考慮的甚是,以目前的狀況而言,劉闞的確是個合適地人選。”
“而且,這樣一來,也能讓上將軍少一些麻煩。”“麻煩?”
“裨將軍心里可憋著火呢!”扶蘇忍不住笑道:“他不敢對你火,不敢對我火,可保不住會拿老羆出氣。若劉闞留在河南地,兩人難免會有碰頭地時候。我可聽蒙克說了,那老羆是個火暴性子。萬一和裨將軍頂起來,依照軍紀可是頂撞上官的罪名,你到時候保不保?”
“啊,這么嘛……嘿嘿!”
蒙恬也笑了起來,“我倒是忽略了這件事,如果劉闞留在河南地,還真是一件麻煩地事情呢。
不過,大公子如此為那劉闞謀劃,恐怕另有目的吧。”
和扶蘇的關系太近了,蒙恬說話也沒甚顧忌。扶蘇呢,也不是一個拘泥于小節的人,聞聽之后,輕輕點頭。
“我的確是另有考慮。
劉闞雖是老秦人,可是在咸陽卻沒有半點根基。清老不是個喜歡站出來的人,壯叔父嘛……如果他在咸陽有背景的話,只怕也不會自愿跑到泗水。父皇雖看重他,卻不是他的能力,而是兄弟情義。所以說,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壯叔父根本不可能在父皇面前說上話。
如此一來,劉闞若想要再有展的話,就只能追隨我。
此人頗有能力,若假以時日磨練,他日的成就怕不會比上將軍差,我豈能不為他多謀劃呢?”
蒙恬倒是沒有想到,扶蘇會這么毫無掩飾地說出他的心思。
先是一怔,旋即就明白了扶蘇的意思:扶蘇,也是在通過劉闞的事情,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跡啊。
皇上已經四十多了,鼎盛之年已經過去,將來必然是扶蘇接手皇位。
扶蘇在向他表示:我不會隱瞞你什么,你蒙恬是我的良師益友,同時也是我最為信任的人。
有這么一個表示就足夠了!
蒙恬一笑,“這劉闞能得大公子看重,的的確確是他的福氣……”
說完,他和扶蘇相視一笑。那一切話語,都盡在不言中,他心里明白,扶蘇心里,也明白。
今日第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