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見眼前的小丫頭只是盯著他的臉看,并不回答,以為她是被嚇著了,便把語氣再放緩三分,道:“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朋友只是喝醉了說胡話,并沒有壞心。”語氣十分溫柔可親,卻讓人覺得是在哄小孩子。
春瑛清醒過來,微笑道:“沒關系,我沒事的,你去照顧你朋友吧。”
那男子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正好在這時聽到友人在樓內大喊自己,當中雜夾著醉者的胡言亂語,只得再拱拱手,匆匆回到樓中。
春瑛壓根兒沒發現自己說的話以及語氣跟現在的年紀不太相襯,權當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快步追上隊伍去了,隱隱還能聽到身后傳來那男子與友人商量著要把喝醉的朋友送回家的聲音。
路有貴正抱著小虎四處張望,一見女兒跑過來,忙道:“剛才跑哪兒去了?叫人擔心!”
春瑛笑道:“人太多,一時沖散了。我這不是追上來了嗎?”
路有貴仔細打量女兒一番,見她沒事,才示意她快跟來:“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一行人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來到了燈市。春瑛一路觀察下來,判斷這個“京城”應該就是北京,不但氣候相似,連街道也有許多相同的地方,不過差異也不小。想想這有可能是幾百年前的北京,她就不覺得奇怪了,能穿到比較熟悉的地方,她也能稍稍安心些。
方才一路行來,已經見了不少花燈,但都是行人或路邊的住戶零散掛出來的,一進燈市,卻又截然不同,真真是火樹銀花、繽紛璀璨。春瑛只覺得滿眼都是光,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又有無數的花樣,讓人目不暇接。
這里的花燈多是用細篾扎成,糊上各色彩紙或薄紗做的,手工十分精巧,有些表面上還畫了精細的圖樣,更難得的是還有許多種機關夾雜在里頭。走馬燈已算是簡單的,有些會扇翅膀的蜂蝶或鳥兒,會舞動雙螯的螃蟹,搖頭擺尾的老虎和麒麟,舉手作揖的金童玉女,以及咧著嘴笑呵呵地點頭的福祿壽三星……春瑛在現代也見過很多融合了最新科技的元宵花燈,但還是看得目不轉睛。
起初她還十分驚訝,心想古人怎么能做出這些來,直到發現那些機關其實都是簡單的人工操縱后,才恍然大悟。
燈市上除了花燈,還有別的玩意兒。有小販支了攤子擺賣各種應節物品的,有占了地兒舞刀弄槍賣藝、或是耍雜耍玩噴火的,也有人用小車推了大鐵鍋出來賣熱騰騰的元宵。穿越女必備食物之首的冰糖葫蘆,也有小販扛了擠在人群中高聲叫賣。春瑛沒被這些零食吸引住,只是純粹看熱鬧,倒是同來的幾個大小孩子,已經忍不住圍在小販們身邊,眼直盯著那些食物,任自家父母長輩怎么喊,都不肯挪動半步。后來還是大人們勉強花了幾十個錢,買了幾串冰糖葫蘆,才把他們拖走了。
春瑛的安靜乖巧讓大人們贊嘆不已,在路家夫妻面前夸了又夸,當中以盧家嫂子紫魚夸得最多。路媽媽謙虛地貶了女兒幾句,偶爾得意地瞄瞄其他咶噪的孩子,回身買了一支冰糖葫蘆塞給女兒:“吃吧,當心別弄臟了衣裳。”
春瑛望著手里的紅果果,有些無語,左右瞧瞧,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倒也罷了,就是糖太黏,果肉也有些澀。扭頭看見同院的馬小東、馬小西兩兄弟正盯著自己,一臉渴望,她咬掉頭一個果子,便把東西丟給了馬家兄弟,看著他們歡天喜地地分去了。
一只溫暖的大手蓋住她的腦袋,春瑛抬頭一看,原來是父親路有貴。后者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聽到兒子咿咿呀呀地朝另一個方向叫,原來是看到一盞漂亮的燈,忙抱著他擠過去。
人人都在看燈看熱鬧,說說笑笑的十分開心,春瑛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有些落寞。
她想起了去年的元宵節,她拉著老爸老媽去文化公園看燈,當時還有煙火表演,場面比現在還要熱鬧。她當時買了一盞花燈提著,又吃了許多小吃,什么新疆烤羊肉串啦,天津馃子啦,薩其瑪啦,姜酥排叉啦……記得老媽當時也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說是想重溫一下兒時記憶,卻只吃了一個就塞給了她,因為糖太硬太甜,果子卻太酸。可今天想起來,卻覺得那一串比今天這串好吃多了……
今天是一家人團團圓圓吃元宵的日子,在現代的爸爸媽媽,不知道怎么樣了……
“是冰燈!那邊是冰燈!”身邊人的高聲叫喊拉回了春瑛的思緒,感到眼角有些涼,伸手一摸,居然是濕的。在這人人歡聲笑語的時刻流眼淚,實在太顯眼了,她連忙用袖子抹了,裝作好奇的樣子,融入幾個年紀相近的同伴中,往街角方向行進。
直到那閃爍著瑩瑩白光的大型冰雕宮燈出現在她眼前,她才真真正正地了解到,剛才聽到的是什么話。明朝居然有冰燈?!她隱約記得看過的一本穿越清朝的小說里,曾經提到女主做冰燈,掀起了一陣風潮。咦?難道那本書寫錯了?
她身旁正好是那名早就來過的少年,眼下正得意洋洋地道:“這幾日天暖和了些,冰燈也少了,前幾日還要多幾個花樣呢!這盞宮燈只能算是下品,那日我親眼見的,有一座冰美人,只怕比當年太宗皇帝建的玉人館里的美人像都不差呢!”
旁邊有人呸了他一口:“又胡說了!皇宮里的東西,小老百姓的怎么能比?!”
“我才沒胡說呢!”那少年不服氣地道,“大少爺也知道的,雕這冰美人的工匠,正是當年太宗皇帝親賜‘天下第一神匠’的韋老師傅的徒弟的后人!這手藝可是親傳的!”
聽到他這么說,那人不吭聲了,旁邊就有孩子問少年:“小伍哥,聽說太宗皇帝的什么美人館,里頭的美人都天仙似的,是不是真的?”
春瑛有些好奇,這太宗皇帝到底是哪一位?來個人說說年號廟號什么的吧。
可惜小伍哥聽不見她內心的話,只是笑道:“你當玉人館里頭的美人都是真的么?傻子,那都是冰美人!因此才會一到春天就化了。別人都說那些美人是仙子,是回天上去了,可大少爺說了,那就是冰雕的,雕的是太宗皇帝封的十二位后宮娘娘,因此外人都不能見。那韋師傅手藝可了不得,連根頭發絲都雕得清清楚楚呢!”
那孩子又問:“為什么太宗皇帝要用冰雕呢?太陽一出來,就都化了。要換了是我,一定會用白玉,那才能長長久久地留下來。我娘有個白玉的花簪子,說是我外祖父家里傳下來的,足有一二百年呢!一點兒都沒磕著。”
小伍哥左右看了一眼,拍了那孩子一記:“少說兩句吧,這種事也是能渾說的?”
那孩子往后一躲:“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么呀?”
小伍哥吱唔兩句,拉下臉道:“我哪知道是為什么?太宗皇帝的想法,是我們能知道的嗎?!你還要不要看燈了?!”
其他孩子被他唬著了,便老老實實去看別的燈。春瑛想要問太宗皇帝是誰,但她跟小伍不熟,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打算開口,卻聽到他高喊一聲:“那里有猜燈謎的!”呼啦一聲招回一大幫孩子,浩浩蕩蕩地往前沖,她只好跟了上去。
他們去的是一個大花燈攤子,攤子的主人用竹竿扎了一個大棚,足足掛了上百盞花燈,幾乎沒有重樣兒的。每盞燈上都有一個謎語,凡是猜出謎底的人,燈就白送給他,但如果沒猜出來,又想要那盞燈,那就要花十倍的價錢去買。因他家花燈比別人的精巧漂亮,有無數的人擠在此處,打算掙一兩盞回去。
小伍帶著一大幫孩子,自然是高高興興地四處轉去了。他是府中大少爺的小廝,平日里也識得幾個字,此刻又有心賣弄,便一個一個地將燈上頭的謎語讀出來,小孩子們哪里猜得到,不過胡猜罷了,倒是羨慕佩服小伍的才學,越發捧得他得意洋洋,但有人問他猜出了哪一個,他卻又把話扯開去。
春瑛沒有跟著他們轉,這里人多,附近不遠處就是自家父母和一眾家生子們,因此并不害怕。她靜靜地看著一盞鯉魚燈,覺得它跟去年在文化公園買的那盞十分相象,而且她記得,現在的母親閨名似乎就叫“紅鯉”,不如……把這盞燈弄回去吧?
想到就做。她興致勃勃地看燈上的謎語,謎面很簡單,只有一個字:“花”。許多人猜來猜去都猜不出來,見別的燈更精巧,就轉移了視線。春瑛卻隱約記得,紅樓夢里似乎曾提到,“花”字拆開就是“草化”,指的是螢火蟲的“螢”字。
想到這里,她心中一喜,正要對攤主說話,卻聽到身后傳來一個人聲:“把那盞鯉魚燈給我,我猜著了,是螢火蟲的螢字。”
春瑛大為沮喪,回頭想看看是誰猜出來的,卻看到兩撇眼熟的小胡子。兩人照了面,都愣了一愣。
那小胡子顯然也認出她來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伸手接過攤主送上來的燈,正要轉身離開,忽地腳下一頓,回過頭來,問:“小姑娘,你剛才是想猜這燈上的謎語么?你猜的是什么?”
春瑛扁扁嘴,道:“我猜的跟你一樣,也是螢字。”
小胡子笑了:“這話我可不信,你怎么會猜到它?”
春瑛不服氣地道:“我為什么不能猜到它?螢火蟲可不是草化的么?!”
小胡子一怔,若有所思地望向春瑛。
(注:“腐草為螢”。這是禮記·月令·季夏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