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就是原罪之海嗎?
看著眼前震撼的景色,我內心波瀾不驚,毫無感情起伏。
這并非自己的本意,我其實想震驚,想好奇,想警覺,想開口說點什么,哪怕發出一絲毫無意義的驚嘆聲也好。
然而這一切,尚未來得及自內心涌出,尚未來得及自喉嚨發出,就被輕輕撫平了。
正如眼前,原罪之海這一片平靜海面。
平靜,平靜的甚至讓人慌神,就連死水,積水,偶爾也會蕩起波紋,倒影天空的顏色,然而,如此一望無際的海面,卻看不到一絲水光紋理,倒影之色。
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朦朦朧朧的灰霧,從海面上裊裊散開,這大概就是籠罩整個深淵之地的灰霧源頭吧。
卻如果不是愛娃兒跟我說過,我會懷疑這其實是一面鑲嵌在大地上的鏡子,灰色的鏡子。
好似這里的一切,在那毫無起伏的死寂海平面上,都沉沉地沉了進去,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乃至聲音,光線,空氣,元素,時間,并非不存在,只是毫無意義,給人感覺,就如同是讓人忘卻一切的忘川河,孟婆湯。
灰色的鏡之海,一直延伸到目光所不能及的盡頭,在那盡頭,海面仿佛忽然垂直了九十度,似逆空而上,又似筆直墜落,仔細觀察,才能隱約看出那是灰色的霧氣。
在海的盡頭,一層似天幕般的灰色霧氣,接天連海,形成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將原罪之海包裹在里面。
若是整個地獄都被原罪之海所圍繞,而原罪之海又被這一層垂直天際,如同有形之物的灰色霧氣所圍繞,頭頂上是混沌的,無法穿越的墨色云層。
那么,地獄豈不是就像封閉的鳥籠一樣?
鳥籠尚有縫隙,這里卻像被黑布完全罩住的鳥籠。
這種快要上升到哲學層次的思考,顯然超越了我的智商極限,內心果斷放棄了更深層次的探究,下意識上前幾步,來到大地與鏡子的邊緣。
比鏡子還要平坦的灰色海面上,果不其然的看不到自己的倒影,我甚至懷疑瞳孔里,也絲毫無法倒影出眼前的景色。
目光更是無法穿過海面,看到海底下到底有什么。
這本該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就如同深海恐懼癥,面對深不可測,目光無法觸及的海底,恐懼著下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存在。
或許是龐大無比的海中巨物,在腳底下悄然游過,讓你瞬間SAN值清零,或許是擇人而噬的猙獰惡魔,自漆黑底下無聲竄出,朝你張開足以吞下一座小山的鯊齒巨嘴,或是奇形怪狀的驚悚海怪,無聲無息的對著你的伸出千米觸手。
然而,凝視著海面,內心卻平靜之極,或許是因為原罪之海的效果,連自己的深海恐懼癥都給治好了,或許是因為……
這片灰色的,平如鏡面的,霧氣迷蒙的大海,讓我感到……格外的親切?
親切?
對,是的,這種感覺,就是親切。
準確形容,應該是讓自己倍感懷念的親切。
懷念什么?
我蹲去,伸出手,緩緩探向水面,指尖在海水上輕觸后瞬間縮回,反饋回來的冰涼觸感,就如同真的戳在了一面鏡子上,指尖碰觸的地方沒有蕩起絲毫水紋。
第二次,我放開膽子,將半根手指沒入水中,這半根手指,就似進入了鏡子對面的另一個次元,如此大的動作,還是沒能打破海面的平靜。
這種異樣感讓我連忙將手抽回,看到指頭還在,頓時松了一口氣。
原本還以為,原罪之海作為深淵怪物死后的最終歸所,必定的罪惡涌動,邪惡之極,每一滴水里都蘊藏著成千數百個怪物的惡念,足以侵蝕和靈魂,讓人瞬間墮落,我已經做好了隨時變身圣月賢狼的準備。
但……出乎意料,手指所觸,卻沒有在水中感受到一絲一毫的罪惡,是因為已經達到極致,反而物極必反的緣故么?
我甚至在這上面,感受到了一抹比天使還要純凈的圣潔氣息?!!!
不不不,物極必反也不能反成這個樣子,一定是我的錯覺。
這真的能稱之為“海”么?
注視著灰蒙蒙的海面,我陷入沉思,或許是因為更加接近,或是因為有了接觸,那股懷念的親切感越發強烈,恍惚中,在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
一滴溫熱的淚水悄悄從臉頰落下,滴在海面上。
原本就連手指戳下也沒有絲毫反應的海面,伴隨這一滴淚水的落入,忽然蕩起了一圈輕微的波紋。
仿佛有某種恒固了數十萬年的東西,被打破了般,這一圈波紋就如同蝴蝶扇動的翅膀,非但沒有隨著擴散而消失,反而在擴散中不斷壯大,愈演愈烈,化作數十圈,數百圈,千萬圈,億萬圈,最終變成了無法遏制的風暴,原罪之海開始沸騰,灰色的海洋逐漸產生龜裂,無數光芒從裂縫中迸出。
完全沒來得及反應,我就被白色的光芒籠罩,吞沒,意識浮浮沉沉,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漸漸地,漸漸地……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在富有韻律感的熟練敲打聲中,意識逐漸清晰,但依然渾渾噩噩,不受控制,眼睛如同只睜開了一道縫隙般,景色朦朦朧朧,不斷上下左右劇烈搖擺,耳邊傳來的聲音也時遠時近,時斷時續,就仿佛在觀看一場制作極為粗糙劣質的映像。
視線所及,是一片赤紅的爐火,一個四四方方的熔爐,鐵氈,水池,以及大大小小的錘頭,鉗子等。
有著考驗世界千年的經驗,我瞬間就判斷出來,這應該是一個鐵匠鋪,只不過條件和設施都太簡陋了吧,還是露天的,連個棚子都沒有,雨中打鐵很有趣么?
想看看周圍的景色,然而畢竟只不過是一段“劣質映像”,作為第三者的自己,鏡頭并不會隨著自己的意志而轉動,只能透過隱約的邊角鏡頭,猜測這應該是一處綠意環繞的山林小屋。
直到隱約聽聞一聲脆音,“鏡頭”才從枯燥的爐火和鐵氈上面挪開,轉向側邊。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意思或許是“附著”在了某個人身上。
模糊中,森林小道間出現了一名少女,正不斷向這邊輕招素手,一股發自內心的強烈喜悅感涌上心頭,就連附身的自己也能感受到。
少女手中挽著籃子,一邊說著什么,一邊走過來,跨過林間小道來到“自己”面前,此時,模糊的視線,才終于看清少女容顏。
那是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耀眼,英氣,美麗的面龐,比起用沉魚落雁,傾國傾城這樣的字眼去形容,雖然適合,但似乎更為突出的東西,更合適的修辭。
像是被光芒籠罩著的少女,洋溢著純潔,溫暖,祥和的氣息,透過樹葉灑下的斑斕陽光,落在她身上,白里透紅的光滑肌膚反射著淡淡光輝,看上去宛如被一圈光暈包裹,狀若圣人。
搭配上少女雪白誘人的胸口上的寶石掛墜,就猶如鑲嵌了寶石的權杖,變得更加完美,圣潔,光輝奪目,令人挪不開眼,但又忍不住自慚形穢的低下頭,害怕自己的目光褻瀆了這份純潔和美麗。
少女來到面前,嘴巴微微張合,似乎和“自己”很熟一樣,不停聊著什么,聲音時斷時續,總是無法得到一段完整的信息,令人懊惱,只能從斷斷續續的對話聲中得到一些初步認知。
首先,自己附著的身體主人,是一名少年,聽聲音也能聽出來,少年似乎是孤兒,和少女是青梅竹馬,兩人生長自一個精靈與人類和平共處的小小村落。
只是不知何時,少年背負上了背惡魔之子的不詳外號,被趕出村子,不得已隱居在森林中,職業是鐵匠,每天都在敲打個不停。
有著無以倫比的純潔氣質的少女,同時也有著過人的英氣,放下裝有黑面包的籃子,隨手拾起一把長劍揮舞,戰意十足的模樣。
“你應該放下鐵錘,跟我一起學習武藝,只有強大的力量才能對抗那些惡魔。”
“我鍛造的武器一樣能幫助大家對付惡魔,不是嗎?”
“既然村子不愿意接納你,不如我們一起離家出走,去拯救世界吧,我來當救世主,你當我的騎士。”
“你的性別絕對是搞錯了,哪有女孩天天喊打喊殺。”
“我才不學魔法,魔法不能拯救大陸,我要創造出能拯救這個惡魔肆虐的悲哀世界的新力量!”
“我懂,我懂,你是要成為精靈王第二的女人。”
“來,干了這塊黑面包,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騎士了。”
“我覺得你以后一定很擅長忽悠誘拐。”
畫面一轉……
依舊是一片赤紅,但卻不是爐火的緋紅,而是滿地鮮血和熊熊烈火的暗紅。
廝殺聲,慘叫聲,怒吼聲,咆哮聲,無比雜亂的充斥于耳,讓原本對聲音時斷時續,充滿怨念的我恨不得能關掉聲音。
視線所及,少年將少女死死抱在懷里,蜷縮在角落盡頭,周圍遍布尸體,殘垣斷壁,燃燒的房屋,麥田,牲畜圈,構成了一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比世界末日更加可怕的是周圍遍布的地獄惡魔,它們啃噬尸體,撕裂牲畜,將小小村落的所有生命,都屠殺殆盡。
然后,帶著染血的屠刀和利爪,緩緩包圍過來。
見狀,牙齒都在打顫的少年,將在懷里不斷掙扎的少女抱得更緊。
最終,這些來自地獄的惡魔,腳步忽然頓住,仿佛無視了少年和少女,將整個村子毀的干干凈凈后,消失不見。
瓢潑大雨傾灑而下,將依然蜷縮在墻角的少年少女淋濕,冷的瑟瑟打抖,更加弱小無助。
“為什么……”
埋首在懷,不再掙扎的少女,十指緊扣墻壁,鮮血淋淋。
“為什么不反抗……”
“為什么不救大家……”
“你不是惡魔之子嗎?”
“惡魔不會攻擊你,不是嗎?”
“為什么不讓它們住手。”
“為什么……”
“我那么弱小……”
“爸爸……媽媽……”
畫面再次一轉……
少女已經成為高高在上,猶如身處云端一般的大人物,掌握比傳播著自己親手創造的強大力量,身邊有無數忠心耿耿的騎士和追隨者,她充分的利用這份力量,斬殺惡魔,拯救世人。
昔日童真般的誓言,夢想,如今都已經變為事實。
少年,卻已經變成胡渣邋遢的大叔,非但沒有成為受到尊敬的鐵匠,惡魔之子的外號不脛而走,為世人所知,備受唾棄,若非少女保護,以監看名義留在身邊,恐怕早已被石刑火刑處死。
雖然仍在一起,兩人的地位卻已經是天差地別,云泥之分。
唯一不變的,是少年……不,是大叔每天依然在在爐前敲打著,而身份已然高貴的少女,依然每天都會過來傾訴煩惱。
“我忽然很好奇,我們一直對抗著的,憎恨著的地獄惡魔,到底來自何處?”
“它們竟然是來自我們的內心,你說可笑嗎?原來我們一直在和自己戰斗,在憎恨著自己,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除了你,這些話我不知道還能對誰說出口,這些年來,我們到底在做些什么?為了什么?”
“無論如何,我依然要守護……守護大家,守護這個世界,消滅惡魔。”
“惡魔來源于人類的罪孽,是沒辦法完全消滅的,除非……除非消滅人類,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無法徹底消滅,至少能不讓它們繼續侵害大陸。”
“集結整個大陸的力量和技術,好不容易掌握了前往地獄的辦法,可依然不行,地獄里彌漫著到處混亂的負面氣息,誕生自那里的惡魔也是混亂之極,根本無從下手。”
“你說,若是能讓地獄像我們人類一樣,建立秩序,惡魔入侵的情況會不會好一點……唉,我在說什么夢話。”
少女愣愣看著冰冷爐灶上的紙條,空洞無神的美眸里,淚水不斷涌出。
親愛的紗雅,你問過我很多次,我的夢想到底是什么,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的夢想是你的夢想能夠實現,所以現在,我要去實現我的夢想了——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