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掉的糧食是剛剛收上來的早稻,再過兩天就要上交省倉,結果平白被人燒了去,損失慘重。
張保最生氣的,不是被燒毀的官衙和被燒傷的幾個差役,而是過去半年當地農民辛苦種得的糧食就此毀于一旦。幸好巡撫大人不是那等為了完成錢糧任務就不顧百姓死活強征的人,否則那里的百姓豈不是遭了殃?可是少了一處糧倉,就必定要從其他地方調運糧食補上,剛剛獲得的早稻豐收的好消息,現在要打個折扣了。
佟氏與淑寧都知道張保一向主管農事,對于糧食極其看重,便都柔聲勸慰他。張保大罵了天地會的人好一會兒,心情才好過些。
從前只是聽說有那么一群人在附近,因此官府只是派人搜捕,一但真鬧出了事,幾個衙門都認真起來了。不但派出士兵差役四處搜索,城防也嚴密了許多,除非獲得官府的許可文書,否則一概不許外地人進城來。
阿銀的父親回漁村去看望朋友,還差點被堵在城門口進不來,幸好當值的一個小軍官是他們家面攤的常客,認得他,這才順利進了城。
張保也知道這些做法擾民,但一來是形勢所迫,二來他的位份不高,做不得主,只好在偶爾在家中感嘆一番。但最使他頭痛的,卻不是天地會的人帶來的威脅。
廣州城內的兩大巨頭,廣東巡撫朱宏祚與廣州將軍拜音達禮,素來不和。巡撫衙門想做什么事,想抓什么人,一但碰上將軍府的人。總會受到刁難。而近日為了爭奪城門的控制權,兩邊的人幾乎沒打起來。巡撫堅持全省軍政大權都歸他管,將軍則認為該由他總領軍事。一時吵得不可開交。偏偏知府衙門被夾在中間,順了哥情失嫂意。左右為難。結果兩邊都對府衙地人不滿,連帶的連張保、蘇通判等輔官都受了掛落。
梁知府私下里對兩位輔官訴苦道:“這兩位大神都是一品二品的大員,根本用不著理會我們這樣地小官,偏偏他們逼得緊,叫我們還怎么活呀?”
張保勸他道:“他們不和由來已久。眼下不過暫時斗得厲害些,等局勢好轉,他們也就消停了。”
蘇通判卻冷笑道:“哪有這樣容易?我瞧著他們這一回不斗個你死我活,是不會罷休的。兩位大人沒瞧見么?昨兒個巡撫大人地親兵跟將軍府的人都打起來了,還見了血,這樣還怎么消停?”
梁知府聞言又擔心起來,張保道:“蘇兄何必說這些話,平白叫知府大人擔心,不管上頭怎么斗。總不能罷了咱們的官,只要小心謹慎些,做好自己份內事。他們還能拿咱們怎么辦?”
梁蘇二人也覺得他說得有理,便冷靜下來。
但張保回到自己的班房后。蘇先生卻說:“大人想得容易。恐怕事情沒那么順利。巡撫大人和拜音達禮將軍之間不是私怨那么簡單,只怕跟朝中有些關聯。”
張保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將軍跟大阿哥有舊,巡撫大人卻是太子那邊的人。將軍地品級雖然高些,可偏偏兩廣總督石琳大人又站在巡撫那邊。這些大人們都位高權重,手眼通天,我們小小的廣州府衙,能奈他們何?”
蘇先生聞言也嘆息道:“從前朝中雖然爭斗不休,也不致于影響到廣東這邊。巡撫衙門與將軍府不過是私下不和,明面上還過得去。可自從去年皇上親征葛爾丹,大阿哥隨軍立了大功,朝中的爭斗就越發厲害起來,如今皇上離京往邊境去了,京中也是風起云涌。不說別的,只是在咱們廣州,兩派就鬧得不像話。在太平日子里倒罷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上邊的人斗得這樣厲害,可別誤了正事才好。”
張保笑了:“他們這樣的大人物,在官場上多年了,還不致于忘了這一點,先生過慮了。”他喝口茶,又道:“公事雖然要緊,但先生也別忘了自己的大事才是。去年為了某的公事,連累先生誤了科考,如今若再耽誤了先生的婚姻大事,又是我地罪過了。你與陳家小姐的親事,總該辦了吧?”
蘇先生聞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年前陳老太醫見他二十幾歲了還未娶妻,便親自作媒,為他訂了自己一位同族兄弟的小女兒。兩個年輕人曾經匆匆見過一面,對彼此印象都很好,自然是千肯萬肯地。蘇先生由族兄蘇通判和雇主張保作主,本已定了今年中秋前成親。只是陳小姐的祖母年紀大了,想早日看到小孫女兒出嫁,因此兩邊商量了,打算提早辦喜事。眼下城內多事,蘇先生本想推遲,卻被蘇陳兩家否決。
張保笑道:“先生是在為我擔心吧?其實不必過慮。頂多是受些氣罷了,身家性命卻是無妨地。熬過這幾個月,我就任滿走人,到時還怕誰來?先生還是快快辦了自己地大事吧,不然委屈了陳小姐,可是你的不是。”
蘇先生受不了雇主地調侃,唯唯諾諾地告退了。
雖然張保口里說不必擔心極品傭兵傳說
,其實內心也不是無所顧慮的。他對當年因索相一派的刻意為難,而導致新官職遲遲未能決定的事記憶深刻,心中多少有些陰影。他夜里對妻子談起自己的心事,擔心自己的前途會再度因為朝中黨爭而受阻。
佟氏便勸他道:“那太子爺與大阿哥都是龍子鳳孫,哪里會把咱們這樣的小人物放在眼里?況且你勉強也算是陳大人那邊的人,陳大人又沒有與太子作對,料想應當無事。你在衙門里安心做事,遇到為難就先委屈些,萬事別出頭,再熬小半年就好了。”
張保覺得妻子的話有理。便暫時放下此事。他又對佟氏道:“蘇先生與陳小姐的婚事,咱們雖不是主家,也要幫著操辦一番才是。你與蘇通判夫人好生商量著,彩禮務必要辦得體體面面。”佟氏聽了笑道:“哪里還用你提醒?我們早就定下了。蘇先生如今也有些家底,不夠的我們兩家補上就是。”
張保躺直了身體,笑道:“說起來,我瞧蘇先生的樣子,倒像是有些不安呢。說新娘是世家女,自己一個窮秀才,怕配不上。”佟氏忍俊不禁,道:“有什么配不上地?他如今哪里還是窮秀才?他年輕有才,家底豐厚,陳家小姐秀外慧中,又對他青眼相加,兩人正是良配。”張保道:“怕是他覺得自己只是個秀才的緣故。也罷,他去年誤了一次科考。待兩年后我親送他去考場,憑他的才學,定能高中地。到時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兩人又再說了些家務事。才歇下了。
張保滿心希望能平安度過剩下地小半年任期,但老天爺仿佛在跟他作對似的。沒過兩天。就有明確的證據顯示,天地會的人已經進了廣州城。
有兩處監牢被人攻破。不但幾名要犯被放走,其他小偷小摸的犯人也跑了,衙役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回大部分地犯人,但有幾個卻消失了蹤影。然后城內相繼有低品軍官被殺,職位高些的人都人人自危,出入份外小心,不是眾多從人相隨,就是幾人結伴而行。佟氏讓長福購入足夠全家上下大半月食用的米糧果菜以及牲畜,不許家人隨意出門。淑寧本來接到傳信,去年認識的一位英國教士最近翻譯了幾本新書,都是西方國家的游記,請她,但現在情勢緊張,她便取消了計劃,托人送信給那位教士,說以后再約。
又過了幾天,海關衙門急報,三號銀庫內存放的數萬兩稅銀被盜一空,巡撫衙門和將軍府的兩位大神都暴跳如雷,那可是他們的一大財源,再過幾日便能落入腰包,居然就這樣飛了。也許是因為共同的利益受損,雙方才冷靜了些,坐下來和談,暫時達成共同御敵地協議,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常年的矛盾哪有那么容易化解呢?
淑寧這些日子雖然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但并不認為這些事跟自己有什么直接關系。她每日在家中照常看書練字,繡花學廚,陪母親說話,陪弟弟玩耍,除了不出門,與從前地日子并無兩樣。直到阿娣提出請辭,原因是她在城衛隊當差的新婚丈夫被砍成重傷,成為又一名受害地低級軍官,淑寧才開始覺得,危機其實離自己很近,天地會地所作所為已不再僅僅是傳聞了。
他們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來歷年紀、高矮胖瘦,整日在城中神出鬼沒,這里放把火,那里砍個人,東邊偷巨款,西邊放囚犯。衙役與軍隊在城中亂竄,到處搜索,卻連他們的尾巴都沒綴上。市井間地說書先生把這些人形容成高來高去的神秘高手,有八丈高,四尺寬,青面獠牙,力大無窮,早已超脫了人類的范疇,往超人類方向發展了。
前來探望舊雇主的阿銀,繪聲繪色地向佟氏、小劉氏和淑寧講述坊間的流言,把佟氏母女都笑了個半死,小劉氏笑倒在榻上,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不過官府的人一直沒法找到天地會的人藏匿的地方,人人都覺得臉上無光。巡撫衙門的人指責是將軍府的人拖了后腿,妨礙他們抓人,又說將軍大人只顧著養戲子聽戲作樂,根本無心公事;將軍府的人則怪罪巡撫衙門反應遲鈍,疏于職守,巡撫大人只會爭權奪利,毫無公心。兩邊都不肯承認自己有責任,脆弱的盟友關系旋即宣告破裂,又再開始了互相爭斗的日子。
而最后成為他們替罪羊的,卻還是廣州知府衙門,不但梁知府被罵得狗血淋頭,同知張保和蘇通判也受了遷怒,三人都覺得委屈,分別坐在家中生悶氣。
淑寧知道父親在衙門受了氣,連晚飯都沒吃,便親自下廚做了他平日最愛吃的小菜和雞湯沙河粉,端到書房門口,見母親佟氏正在勸慰父親,她站住腳,打了招呼,才走進書房。
佟氏見女兒送來吃食,忙洗了手來布筷,勸丈夫吃一些。母女倆勸了好一會兒,張保才勉強接過筷子,吃了幾口粉,佟氏又夾菜給他。淑寧見狀,便悄悄回避。
她轉身剛走了幾步,忽然起了一陣風,眼前閃過幾個黑影,帶起數道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