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進入燈下谷的第二天,唐軍幾個核心人物先在欽差府碰頭,交換彼此的訊息。郭師道告訴張邁他已派出劉岸潛入怛羅斯、俱蘭城一帶搜集情報,“聽說留在這邊的唐民多已改姓,就連鄭家也有好幾年沒跟我們聯系了。所以我們對這邊的情況,其實真是一抹黑。”
“鄭家?”張邁問道:“郭楊魯鄭的鄭家?”
他加入安西唐軍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自然知道安西四鎮淪陷前夕,最后的四鎮節度使分別為郭、楊、魯、鄭四姓。
“不錯,”郭師道說道:“鄭家是于闐節度使鄭據公的后人,當初我們四鎮后人在疏勒一帶所謀不合,第一次分裂,”說到這里幾個老將都一起嘆了一口氣,聽郭師道繼續說:“魯家不肯走,就留在了疏勒一帶削發為僧,他們為什么不肯走,老一輩不知為何竟未將原因傳下來,疏勒距這里有千里之遙,我們也已經很多年沒有魯家的消息了,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其余三家一路顛簸輾轉,到了怛羅斯一帶,又一次分裂……”
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不堪回首之事,雙眉蹙起,停了好久,張邁也不敢催促,郭師道才說道:“郭、楊、安等穿過沙漠,北上到了新碎葉城一帶,當然,那時候還沒有新碎葉城。而鄭家,則仍然留在了怛羅斯、俱蘭城這一帶。”
張邁問道:“鄭家為什么不肯走?他們既然可以不走,郭、楊為什么就非走不可呢?當初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三家再次分裂?”
“這……”郭師道猶豫了一下,郭楊魯鄭四姓于亡國之余相濡以沫,其互相依賴的程度恐怕是比有血緣的親人還親,在那樣的局勢之下居然還鬧分裂,張邁也猜測其中怕是發生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
郭師道楊定國等是當事者的后人,對祖宗的事情雖然知道卻為尊者諱,等閑不肯直說的,但想想張邁是欽差,這段往事也當讓他知曉,再說這件往事亦與當前要打開局面的迫切需求可能會產生關系,因此不便再隱瞞,說道:“唉,現在想想,當年鄭家固然有過,但我郭、楊兩姓祖上,還有安家的祖上,其實也有些……有些偏執了。”
他說的是自己的祖宗,所以用詞自然謹慎寬容,但張邁也能想見當初三家必然產生了極大的矛盾。
“當初我們三家一路西行,所負責事務各有偏重,錢糧一項,一直都是由鄭家在主管運營。在三家分裂以前,歷任的倉曹參軍事,都是鄭家的子弟。”
張邁心道:“看來這矛盾,必然是和錢糧有關。”便問道:“該不會鄭家監守自盜,貪污了庫糧公款吧?”
“不是,不是,這錢糧在鄭家手中,非但不虧蝕,反而逐年生息,尤其是抵達怛羅斯后,鄭家改變了運營蕃息的制度,這錢糧就增加得更快了。”
“運營蕃息的制度?”
郭師道說道:“若只是主管錢糧的內部調配,幾個人就夠了,但當時我們是一支流浪軍,無田無地,收不得租,征不得稅,若不開源那勢必坐吃山空,因此便不得不以軍資作為本錢,運營蕃息起來,那就得有一整班的人馬。當時大都護軍帳會議經過討論,自是決定讓最擅長此道的鄭家去負責這件事情,帶著一幫人馬去做生意。那時我們內部是管這批人馬叫貨殖府。”
張邁點了點頭,心想:“那相當于是唐軍成立了一個公司,把軍資拿出來讓鄭家通過商業手段運作賺錢了,虧他們想得到這個辦法,唐軍殘部能夠步步西行,支持至今,里頭果然有能人在。”
只聽郭師道繼續說:“當年調到鄭家麾下的人手,多是軍中的聰明智巧之輩,人性原難兩全,其人既聰明有余,難免……難免質樸不足。”
郭師道為人倒也厚道,雖然鄭家一派人馬在當年的事情上顯然是站在郭、楊的對立面,但他用詞也十分克制,盡量不用貶義詞,張邁卻聽得出弦外之音,心想:“你既這么說,那當年鄭家手下那幫人多半就是比較自私貪婪的了。”
但商人要是不貪婪,又怎么可能做得好生意?
“我們三家遷徙到這怛羅斯一帶時,這里政局頗為混亂,歸屬不定,這對我們這樣的流浪軍來說卻是好事,怛羅斯河流域東南是俱蘭山脈,西南是大宛山脈,正東、北面都是沙漠,地理上有險阻可依,加上當時的軍政局勢頗有渾水摸魚之便,所以我唐軍便決定在這里扎下根來,準備伺機奪取這個區域。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就在我軍迫切需要錢糧的時候,當時的鄭家家主鄭賜公對貨殖部進行了改制。結果這一改……”
“出亂子了?”張邁心想這必是問題關鍵了。
哪知郭師道卻道:“不,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不數月之間,軍資本利便連翻了數倍!我們本來打算以五年時間積聚財力物力,結果不出兩年,貨殖府所獲利潤便已經超過我們五年的預期。”
張邁不由得驚嘆一聲,這個結果卻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了,忍不住問:“這么說那位鄭家家主卻是一個了不起的商業奇才了,他究竟是怎么改的?”
鄭家的那位先人鄭賜對貨殖府所做的改革涉及面相當大,中間有相當繁瑣而精密的細節,取其大者而言,最關鍵的兩點,一是作手段上的改革,一是作體制上的改革。
郭師道道:“手段上的改革,是用上了軍事的手段,以兵法經商,用間諜刺探情報,用造謠抬高或壓低物價,打擊對手,在一些特殊的生意上,又在唐軍武力的掩護下穿越普通商人無法穿越的險要地段,讓貨物更早到達目的地,甚至發動偷襲,比如盜取大宛人的汗血寶馬作種,以此取利。”
這樣的經商手段有個前提就是必須背靠一個訓練有素的武力集團,普通商人無此條件自然沒法與之相爭。經商之道,只要價格上差之毫厘便有價格優勢,貨物運輸迅疾便有物流優勢,若再加上價格控制等因素疊加在一起產生加成作用,其所產生的利潤那就不是加法的加成,而是乘法的加成了。
“至于體制上的改革,又分兩次,第一次是因應手段上的需要,將所部分為十五個團(張邁聽到這里時心想這分明是把貨殖府這個母公司分為十五個子公司嘛),其中六個團為總策團,分別負責刺探、策謀、揚傳、交涉、后勤與總計,所謂揚傳,其實包括造謠,所為交涉,其實包括收買賄賂,若單就商道而言,這樣做實在不甚光明正大,但當時我們想這是為了籌集軍資,也就兵不厭詐了。除了這六個團以外,其余九個則分別在各地開鋪,或者組成了商隊行商。十五個團各有所司,但行動時又由鄭家加以統籌安排。那段時間我們這支流浪軍,都是靠著這貨殖府才維持了下來。”
張邁聽到這里對那位鄭賜已經欽佩不已,心想這人簡直是個管理奇才加上營銷奇才,直是將兵法與政治的手段都用到商業上來了。
“有這樣的手段又有這樣的架構,在這個時代而言,他在商場上怕是罕有敵手了。”張邁說道。
“確實如此,不過當時我們唐軍雖然人數不多,可又要訓練,又要打造兵器,又要喂養戰馬,此外協助貨殖府所進行的種種行動花費也極大,鄭賜公負責貨值府,要保證收支平衡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要在這么大的花費之余再存下錢來,那可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可鄭賜公卻并未放棄,也未抱怨。據先人傳下來的說法,當年鄭賜公為了此事,兩年之間,不到五十歲整個人就愁得頭發根根有如雪絲,最終還是讓他想到了辦法,那就是進行第二次的貨殖府改革,這次改革改下來,唉——”
張邁遙想當年那位商業奇才為了唐軍的未來殫精竭慮,心中除了欽佩他的能耐之外,更是敬仰起他的忠義。但是他聽到這里,還是沒弄明白鄭賜的這些改革和唐軍的分裂會有什么關系。
“這樣忠義智謀兩齊全的人,按理說不該會將唐軍引向分裂啊!難道其實那件事情鄭家沒錯,錯的是郭、楊兩家?”
只是這話卻沒法出口,只是問:“鄭賜公究竟改動了什么?”心想只要弄清楚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自能判斷出誰是誰非。
郭師道說道:“這次鄭賜公的改革,是要貨殖府與部屬分利。”
“與部屬分利?”張邁有些聽不明白了:“這是什么意思?”
郭師道對楊定國道:“你來解釋一下。”
楊定國接過話頭來,說:“特使,當年咱們安西唐軍全體都在流浪之中,軍就是家,家就是軍,全軍上下,無分彼此,那情況,其實和今天很相似。入得我唐軍來,真說得上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飯同食,有衣同穿。全軍上下,雖然說不上全無差別,可差別也不是很大。”
“是,是。”張邁連連點頭,在大都市過久了的人,誰能不厭倦那種冷漠?現代社會的大都市,每一座都有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人口,可是那一道道的鐵門將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全都隔開了。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但每一個來往的人都顯得那么孤獨。
反而是這些日子投入到安西唐軍這個大家庭中,雖然在私人空間小了,沒有那么自由,生活條件也極其艱苦,但這種集體生活帶來的溫馨,卻讓他整個心境都暖開了,在這里張邁感到至少有幾百個人是真正在關心自己,他有時候也常常想,自己這段時間能有這樣超凡的表現,與得到這種集體關懷的滋潤是有關的,他是站在全體唐軍的肩膀之上啊,所以才能夠發揮出自己原本無法發揮的力量。
至少到目前為止,張邁還很享受這種生活。
“可是,”楊定國道:“鄭賜公的第二次變革,卻徹底改變了這一切!我軍因為他的這次變革很快就積聚了大量的錢糧,可是財由此而來,禍亦由此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