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世界有一段時間了,張邁對喀喇汗的情況他已經越來越明晰,在地理上,喀喇汗可大致分為東、西、南兩部分。
東部的兩大河谷(伊麗河谷、碎葉河谷)是喀喇汗王朝的軍事中心與政治中心,這片精華地區上常年活躍著數十萬游牧民族,如果成功發動可以聚集起來十幾二十萬的騎兵,回紇人的老巢八剌沙袞就在碎葉河下游。
南部則是商業重鎮疏勒城(今喀-什,共和國最西面的地級市),是波斯、印度通往漢地的必經之路,商業傳統源遠流長。
而現在張邁他們所處的怛羅斯區域,則是喀拉汗王朝的西疆,地勢雖然相對狹窄,卻是喀喇王朝進入河中地區的橋頭堡,雖然薩曼王朝時時防備著回紇人的襲擊,但民間的商旅并未完全斷絕,邊境貿易仍在有限制地進行。
唐軍此刻占領了的俱蘭城位于八剌沙袞西面,中間隔著俱蘭山脈和碎葉沙漠,所以這座城市向來歸怛羅斯的統治者管轄,如果立足于俱蘭城再占領怛羅斯,唐軍的輕騎便可以隨時南下富饒的河中地區,進行真正意義的劫掠——甚至是統治!當然,前提是必須扛住來自八剌沙袞方面的反攻。
不過以目前安西唐軍的兵力而言要攻下河中、抵擋住回紇王朝的主力都很不現實,別說八剌沙袞的大軍,就算是怛羅斯的駐軍唐軍也還惹不起。
慢慢的張邁走上了俱蘭城的城頭。這時楊定邦也來了,城內已經控制住,他本來可以去休息,但與郭師庸一樣,想到自己已成為這座俱蘭城的主人,他哪里還睡得著?約了幾個老兵也和張邁一般,走踏了全城的主要街道,最后也走到這西門城頭來,卻遇到了張邁,三個年齡、性格都頗不相同的人遇著,卻是相視一笑。這一刻,他們似乎有著一種類似的心情。
“怛羅斯之戰就發生在那里。”郭師庸遙指重山之外,西域群山多白頭,那些雪線以上的白色積雪,就是這萬里內陸的生命線:“當時我大唐在西域的最高統帥高仙芝將軍,率領安西大軍,以及寧遠、葛邏祿兩大屬國的部隊與大食決戰,不料葛邏祿竟然背叛,在激戰正烈的時候插了我們背后一刀,這一仗,終究是敗了!高仙芝撤了回來,想要卷土重來時,不料中土卻發生了安史之亂……”
這怛羅斯之戰,正是大西域地區胡進漢退的重大轉折,怛羅斯一戰雖然失敗,但高仙芝當時尚有一戰之力,安西四鎮的主力并未折損,可惜這時卻出了安史之亂,大唐腹地告急,大規模地抽調兵馬赴東方平亂,心腹有難,手足之患一時就顧不上了……
張邁聽郭師庸描述當年的戰況,不禁出神,心想:“,當高仙芝聽到安史之亂的消息之是什么樣的心情,是驚慌?還是痛苦?還是無奈?唉,那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不過安史之亂這場大唐的心腹之患讓高仙芝永遠地喪失了報仇雪恥的機會,他回到中原以后,就再沒有機會重臨西域了,蔥嶺以西的萬里疆土也從此逐漸淪落進蠻族手中,一直到今天。
今天,歷史給張邁提供了另外一個機會,“可我的到來,會讓這一切產生變化嗎?”
“報——”唐仁孝上前,“特使,俱蘭城大小商家六十四戶,都已經請到了。”
“六十四戶?”張邁大喜:“阿洛的動作真快!看來這里的油水果然比下巴兒思豐厚多了。”
便讓唐仁孝依照在下巴兒思時的辦法行事,“讓黑虎去招待他們。”
“是,不過……有一戶人家閉門不出呢。連請帖都不接,而且還帶領家丁家將抗拒呢。”
“什么人這么大膽?”
“是本城最大的商家,阿卜杜勒·阿齊木家。”
這些西域的名字,張邁總覺得要記住很難,不過這“阿齊木”卻有些印象。
“啊,對了,阿布勒說俱蘭城的首富,好像就是姓阿齊木。”郭師庸說。
聽說那什么阿齊木家反抗,張邁不禁冷笑,心想你阿齊木家就算是俱蘭城的首富又如何?現在也已經是甕中之鱉,居然還這么不識時務。
不久慕容旸又派人來報:“因阿齊木家抗拒,楊校尉已經帶人要打破他家的大門沖進去……”
張邁笑道:“阿易做事就是沖!”但旁人見了他的笑容,便知道他對楊易一點責怪的意思都沒有。張邁對郭師庸楊定邦道:“庸叔,定邦叔,不如咱們去瞧瞧這俱蘭城首富是何模樣,竟然這么不識好歹。下巴兒思雖小,可俱蘭城的這家首富比起奈爾沙希家可差得遠了。”
便下了城墻,翻身上馬,在慕容旸的帶領下急馳到那阿齊木府外,果見好大一座府邸,大小十余間的門面,占了半條街,門前階梯都是打磨光滑的石料壘成,與下巴兒思內那些土房完全是兩種氣象。
不過張邁卻注意到這座大宅的屋檐邊角頗有損落,一些地方有新增補的痕跡,看來這座豪宅剛剛奠基的時候固然風光,但現在已不是它的全盛時期了。郭師庸的觀察更是入微,心想:“看這些石色,這些角落損毀已經有些年頭,增補卻是近期,看來這阿齊木家曾中衰過,如今或許小有復興,卻未達到全盛時的風光。”
這時大門已經被楊易砸爛,守住大門的士兵對張邁道:“這家子的大門可真結實,楊校尉剛剛進去。”
張邁也不下馬,縱馬入府,只聽里頭一個聲音怒吼著:“你們……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家伙!住手!住手!”
忘恩負義?這什么話啊。
不過讓張邁感到奇怪的是,說這話的人用的不是回紇語,不是鐵勒話,不是昭武族的語言,也不是阿拉伯話,而是漢語!且是不太夾帶胡音的漢語,當然也不是張邁所知道的以北京話為基礎的普通話,而是某些地方有點像廣東話某些地方又有點像陜西話的漢語——也就是郭師道、楊定國等所說的言語,據郭師道等講,他們說的乃是大唐長安的官話。
張邁在一處屏風前跳下馬來,順著回廊走到大廳,見楊易正與一個阿拉伯打扮的英俊青年對峙互罵,楊易冷笑著道:“好大的架子!還關了門,還叫小爺出去!你們這些胡虜,城都被我們攻破了,還自己是什么東西!不過你居然會說唐言,倒也難得。”
那阿拉伯打扮的青年白袍長靴,長身玉立,相貌俊雅,張邁入廳時望見,便想起一千零一夜連環畫上那些阿拉伯國家的王子來,他自來到這個時代以來從未見到如此氣質的人物,心中忍不住喝了聲彩。
這時這個青年正張開了雙手,護著背后的家眷,他手中沒有兵器,面對氣勢洶洶的楊易卻絲毫不肯示弱,被人用刀指著時,眼里閃過一絲懼意,張邁注意到他背后卻有一個蒙面女郎,正用一雙柔胰搭住了他的左臂,那青年用手輕拍了那蒙面女郎的手兒,他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勇氣,胸膛一挺,指著楊易大罵:“少跟我動刀子嚇人,我知道你們的底細!但我不和你說話,找你們首領來!”
楊易冷笑一聲,張邁上前笑道:“找我嗎?什么事情?”走近了看,越覺得這相貌英俊的青年其五官容貌竟是個標準的漢人,只是一雙湛藍的眼珠子才泄露了他有混血血統。
他呆了呆,那青年也將他上下打量,叫道:“你就是首領?郭師道呢,楊定國呢!”
張邁楊易都是一愣,心想他居然知道郭師道和楊定國?
這時郭師庸楊定邦也走了進來,楊定邦瞧見那個青年,呀了一聲,馬上下令除了張邁、楊易之外所有人都退出去,楊易叫道:“二叔,你怎么把人都叫出去了?這是他老巢,小心有什么埋伏。”楊定邦卻對其他人喝道:“退出去!”
眾士兵看看張邁,張邁已猜事必有異,點了點頭,眾士兵才退到了廳外。
待眾人都退出去后,那青年見了楊定邦,神色稍定,對身后他的家人道:“你們也都到后面去。不用害怕。”一個少年叫道:“哥哥!”
那青年道:“帶著你嫂嫂到后面去!不用害怕!”
那少年答應了,一直躲在那青年背后那身材窈窕的蒙面女郎卻不舍地握了握他的手。
“別怕,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這些人我認識。”那青年的這幾句話,卻是用波斯話了:“你跟豪叔、阿漢他們到后面去,我就來。”
他力抗楊易時嘶聲竭力,這時對妻子說話,卻是極盡溫柔。
張邁自聽了他的口音,見了他的容貌,再聽他說話,已猜到了幾分,待廳中只剩下幾個首腦人物,才問楊定邦:“定邦叔,這人到底是誰?”
“這……”楊定邦似乎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那青年向楊定邦行了一禮,卻已看著張邁道:“你是郭洛嗎?我是凱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齊木。雖然當年未告訴你我這個姓名,但想必你應該還記得我的相貌,這些年不見,你可大變樣了,都認不出來了。”
張邁聽他知道郭洛,心里又多了兩分確認,笑道:“我不是郭洛,也不知道什么凱里木。”這些阿拉伯式的名字經常重復,他實在是記不大住。
那青年怔了,望向楊定邦,楊定邦這才指著張邁對他道:“這位是長安來的欽差,張邁,張特使。”
那青年驚呼起來:“長安……什么……長安!長安特使!欽差!”喉音顫得極為厲害,卻不是害怕,而是驚訝,驚訝中又帶著不信,隨即道:“楊叔叔,別開玩笑了!”
楊易聽他叫“楊叔叔”都忍不住咦了一聲。
楊定邦說:“真不是開玩笑。這是最近的事情,特使這次來,還帶來了朝廷的圣旨、魚符。”
那青年眼睛直直瞪著張邁,仍然不敢相信,看看楊定邦,又覺得他不像在說假話,訥訥道:“長安……長安……朝廷的圣旨魚符……難道大唐還在么?”
楊易怒道:“你說什么屁話!大唐當然還在!”再也忍不住,指著那青年問:“二叔,這人究竟什么來歷!”其實這時他也猜到幾分了。
楊定邦嘆了一口氣,揭開謎底,道:“他就是鄭家的后人啊。安西四鎮、郭楊魯鄭——他就是當年于闐鎮守使鄭據公的后人——鄭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