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水沒有了?”
當副火長小石頭將這個消息傳下去時,他的手下都看著他和火長兩眼發瞪。火長剛才從隊正那里聽到消息時已經慌過了,隊正跟著要他們振作。
“因為你們是咱們唐軍的主心骨!現在燈上城雖然有了困難,但只要你們心里不動搖,我們就一定能夠度過難關!”
這話是張邁當面對所有隊正說的,他說的時候,態度十分誠懇,而眼睛里則充滿了自信,所有的隊正都被他打動了,跟著所有隊正也都跟火長、副火長們如是說,再跟著則由火長、副火長來和眾將士說。
這時面對著部下的恐慌,火長和副火長一面要壓制住內心的恐慌,同時還要盡量鼓舞大家。
“不是沒有水了,是我們需要節省地用水。”
“節省著用水,那還不就是沒有了?”士兵們可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盡管外面包圍重重,敵人兵力接近城堡內唐軍的六七倍,不過仗著地利以及今天打下了的士氣,許多將士還都認為燈上城可以守住。
但現在,卻忽然聽說了儲水箱儲水罐被打破的事情!
垣墻的防御、充足的飲水與食物、高昂的士氣、以逸待勞的優勢,這些都是唐軍賴以對抗數倍敵人的條件,但要是城內補給不足,那事情可就難說了。
副火長小石頭大怒:“火長和我都跟你們說了,不是沒有,是我們要節省地用水!”
整火十個將士,他的年齡最小,但最近連立戰功,已得到全軍將士的敬重,這一發怒,其他八個士兵就都被鎮住了。
“水又不是沒有,只是每個人要節省點喝,張特使還跟我們在一起呢,你們怕什么!”小石頭哼了一聲。
想起了張特使,八個士兵心里似乎找到了點倚靠。
是啊,張特使還在呢,這段日子里,張邁與龍驤營甘苦與共,為大伙兒爭取吃的,爭取穿的,訓練雖然很苦,但他是打心里尊重每一個士兵,這一些,龍驤營的將士都感覺得到,這龍驤營可大部分都是苦哈哈出身,一輩子就沒過過幾天舒坦日子,至于說保暖之余還得到別人的尊重,那更是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有些士兵甚至說,這輩子能有這段日子,也就夠了。
而今天的戰斗,讓全營將士進一步對張邁歸心,在危急關頭張邁的那種應對、那種勇氣,甚至那種運氣,都讓士兵們覺得他是可以依靠的人。
而且他可是長安來的欽差,有他在,外面的部隊,應該會想辦法來增援吧。
想到這些,八個人心里都定了一定。
“所以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盡量少喝一點水了,還有,尿也得留下,有用。”小石頭協助火長跟士兵們講述如何節省用水,比如怎么將尿留住等等,這些都是荒漠缺水時節的應急措施,安守業丁寒山對各個隊正重復了再重復,各個隊正又對各個火長副火長重復了再重復,如今輪到小石頭來嘮叨了。
“接下來幾天我們會過得很苦,但張特使也會和我們一樣熬,他可是欽差大人啊,也這樣了,我們又都不是什么富貴人子,可不能吃點苦就亂叫。哼,只要熬過了這幾天,等打了勝仗,有什么不能補償回來的?”
小石頭絲毫不懷疑地說道,只要是張邁的話,他都毫不保留地相信——說著說著,忽然又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秘地道:“還有,我從丁隊正打聽到一個消息哦?”
“啊?”所有士兵——連同火長都把頭埋過來,急切地問:“什么消息?”大家都知道小石頭雖然只是個副火長,卻深得張邁的寵愛。
小石頭神秘兮兮地說:“張特使好像設下了什么妙計,說能搞到濕沙!”
“啊!濕沙?”
“對,能吮吸解渴的濕沙。”
從這一夜開始,唐軍其實已經在開始限制用水了,許多士兵都開始感到干渴,聽到“濕沙”兩個字都自然而然地就舔舔嘴唇。
“張特使怎么能找到濕沙的?這附近不都是干沙子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不過張特使既說能搞到,就一定能搞到。”
小石頭這句話有些玄虛,但八個士兵連同火長卻都信了,他自己當然更是深信不疑。
自他們入伍以來,就不斷從老兵那里聽說了張特使如何設計焚城,燒死了幾倍于己的回紇,至于昭山一戰,那更是大家都自己有體驗過了的,后來怎么在下巴兒思料敵制勝,怎么誘打巴加的援軍,怎么騙奪俱蘭城……其實這些事情,有許多并非張邁一人之功,有一些甚至是別人在起主要作用,但軍中傳著傳著,卻都說這些全部都在張特使意料之中,所有光環都套在了張邁身上,在龍驤營所有將士心目中被塑造成一個神機妙算、一步百計的奇人。
所以這時小石頭說張特使能搞到濕沙,竟無一人產生懷疑。
“張特使既然這么說,他就一定能夠辦到。”小石頭說這句話時點著頭,全火其他九人也都跟著點頭。
當然,張特使會如何搞到濕沙呢,所有人心中都充滿了好奇,充滿了期待。
呼——入夜后,城堡中心,一團篝火沖天而起。
今天犧牲的同袍都已被運去埋葬,張邁卻在每個人身上撿取了一件信物,或只是一條汗巾,或只是一條布條,或只是一個刀鞘,然后將這些東西一件件地投入火中——他是用這種方式在給遠去的兄弟道最后的別。
篝火沖天而起的時候,遠處回紇人沒注意到的地方,有一個唐軍探子望見后就悄悄偷回燈下谷報信去了——這一團篝火,就是張邁給郭師道他們報平安的信號。
而燈上城,則有人在篝火邊唱歌,是郭洛,唱的是陶淵明的擬挽歌辭: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歌聲悲憫,想想逝去的同袍,有些士兵哭了起來,也有些跟著郭洛低唱——“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
最后幾句回環繞城,不斷地重復,最后幾百人都一起唱了起來。
山下回紇士兵聽了,雖然大多數人因語言問題不明歌中之意,卻也聽出了其中的情感,或為逝者默悲,或為自己感傷,紛紛下泣,雖然是敵對的陣營,但人類的情感卻是共通的。
有幾個回紇將領碰了一下頭,推出一個人來見主將,提議說不如去和那些唐寇商量一下,讓回紇士兵上去把者米等的尸體要回來。
塞坎聞言大怒,將提議的人打了二十幾鞭,又派出人去巡視,不許士兵聽歌悲泣,道:“這些唐寇當真可惡,如此做作,壞我士氣!”
回紇士兵便都不敢再哭,只是內心默泣。
篝火燃盡,煙滅灰燼,張邁一拂袖,道:“睡吧,明天還要打仗。”便隨便找了個地方,和最下層的士兵躺在一起,沒一會就響起了呼嚕聲。
士兵們見他睡得那么甜,心想:“那水的事情一定解決了。要不然張特使怎么可能睡得這么香甜?”
他們口耳相告,這種情緒互相影響,當晚雖聽說了缺水的事情,卻是全軍上下,人人安心。
這一晚睡得好,第二天起來個個精神充足。
而山下塞坎驅遣兵將繼續圍攻,卻發現士卒都甚疲憊,似乎不止身體累,連心都累了,行動之際,無甚神采。
塞坎哼哼連聲,知道是昨日士氣受打擊所致,一時卻也找不到什么好辦法來解決這個困境。
“殺。”
塞坎在下面指揮著,部將加蘇丁上山督戰,可是無論督戰將領怎么努力,也沒法讓士兵像昨日那樣拼命了。昨晚回紇軍的精神狀態就像一個氣鼓鼓的熱氣球,但現在這個氣球卻癟了。
“殺,殺,殺!”
塞坎怒吼著,但戰斗卻進行得有些死氣沉沉,沖上山去的回紇將士,還沒望見唐軍就先拿盾牌護住要害,同時身體收縮,盡量讓盾牌擋住更多的部位,沖進時小心躑躅,退下時快步如飛,身體不舒展,怎么打仗?害怕前進而爭后退,怎么攻城?
看著山坡上的戰友的身體,許多回紇士兵的心都懶了,拼命,拼命,就是為了成為這古堡前的一具死尸么?
人心如此,加蘇丁也毫無辦法,他已經預料到下山之后會受懲處了,他沒有料錯,黃昏時一下山,塞坎果然狠狠抽了他十鞭,加蘇丁心里不服,暗道:“你若有本事,自己鼓起這士氣來!真要懲罰,不妨將六千多人都打上十鞭子,不敢責眾,又不能不找個負責的人來,卻拿我來做替罪羔羊。”
然而在塞坎的威壓之下也不敢開口。
塞坎目光毒辣,似乎竟看破了他的心思,然而也未說什么,只是瞳孔忽然收縮。可是要他學張邁為平時被他視作奴隸般的士卒舉哀——那怎么可能,塞坎要是能這么做,他就不是塞坎了。
作為一員宿將,他是明白士氣為何如此的,甚至昨晚聽到山上唐軍那挽歌時就有些預感了,不過他自有他的打算,腹內的想法,卻也不準備去和部屬商量。你說他態度惡劣也好,你說他剛愎自用也好,塞坎不管,以往有很多次,塞坎就是靠著這一點取勝的,他相信這次也不會例外。
縱橫疆場多年的大將,誰不具有這樣的自信呢?
接連兩日,進攻方表現得不甚猛烈,防守者以嚴密以待,雙方均變得保守,回紇傷亡數量直線下降,唐軍更是傷亡無多,甚至有些傷兵因為傷勢好轉而繼續投入戰斗。
張邁在城墻內對郭洛道:“回紇人的氣勢被我們打沒了!好像改強攻為圍困了,要是我們的食水充足,我可恨不得他們如此呢!但現在卻不知是該盼他強攻,還是該盼他圍而不打。”
唐軍缺水,如果戰爭酷烈,運動量加劇,流汗多,身體所需的水分自然也就增大,反之,如果回紇圍困而不攻打,那唐軍便能忍受得更久。
“回紇人的表現差了太多,塞坎居然好像不是很著急,只怕他還有后著。”郭洛說著,登高眺望,發現山下的部隊好像比昨日少了些,想了想說:“是了,他們的食水也開始短缺了,塞坎多半是派人到怛羅斯河取水去了,我料等他取得水來,多半就要發動第二輪猛攻了。”
張邁心中一凜,道:“取水?這里去怛羅斯河,一去一回大概要三四天,除去今天,那大概就是三天之后。上一輪強攻危險得緊,勝負只在一線間。若到三天之后,回紇人取水歸來,氣勢恢復,而我們卻缺水乏力,到時候能否再扛住他們的進攻可就難說了!”
安守業問道:“要不要放狼煙?讓楊易就去截住塞坎派去怛羅斯河的人?”他是城中五個知道全盤計劃的人之一。
“不行!”張邁斷然拒絕:“回紇軍都還沒疲呢!而且又還很謹慎,就算現在分兵了,以我們在燈下谷的兵力也占不到太多的便宜。”
眼前的形勢對攻守雙方來說都有利弊,如果事情能如張邁計劃一般發展,那么唐軍就能取得大勝,但要是燈上城守不住被攻破,燈下谷方面的士氣勢必大受打擊,塞坎在打下這里之后不但能殲滅唐軍的一支有生力量,而且還可能進而取得燈下谷的情報,將唐軍來個全殲。
戰爭打到這里,已不是再靠智謀決勝負了!接下來就是要看誰更加堅毅,更加拼命!
“我們出谷時就已經知道,這一仗,是生死之戰!守住了,云開見月,守不住,萬劫不復!再撐一撐吧,拼一下命,為燈下谷的弟兄們爭取一擊完勝的機會!”
大風狂飆,廢堡如墳,只是這里即將埋葬的,是大唐將士,還是回紇胡馬?
張邁舔了舔嘴唇,他的舌頭似乎也都沒有半點水分了,干巴巴的,可是他還有信心,絕對要勝利的決心!
“干猴子,還有眾多逝去的兄弟們,你們放心!我不會死在這里的,我是被老天爺選派到這大唐西域的人——怎么可能在這里倒下!你們且等著,很快,我就會送山下的幾千回紇來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