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燈上城來說,最危險的時候,似乎就是發現儲水罐、儲水袋被打破的那一刻。
因為內心的慌亂,有時候比現實的干渴還要可怕得多。士氣一旦崩潰,就是食水充足也沒用了。
在平安度過那個難關、在士兵們都接受了這個事實以后,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挨、挨、挨。
丁寒山用上了最苛刻的手段,竟然把那一天份的用水,撐到第五天才完全告罄!當然,所謂一天份,是指唐軍將士人人能夠完全補足水分,而丁寒山的手段,不過是讓唐軍處于一種可接受的半缺水狀態。
再接著,就是由丁寒山從駝峰中取水飲用了。但唐軍在山上有一個大營,一個小營,外加百余民壯,駝峰中的水,相較于唐軍接近一千人的數量,仍然太過有限。
而在這樣的狀態中,唐軍竟然沒有一句怨言,甚至還創造了又一次的勝利!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次奇跡。
這日張邁大破塞坎的毛氈逆攻下山,雖未能徹底擊垮塞坎,卻也再次使得山下回紇軍的士氣再次低落下來——而且比第一次加倍的低落。
不過回紇人不知道,唐軍自己其實更不好受。經過這么些天的猛惡戰斗,唐軍的傷亡人數也在逐日增加,第一日里就有六十多人陣亡,一百多人受傷,第二次逆攻大戰是以備打亂,戰果甚大,陣亡人數寥寥可數,只是出現缺水情況之后,燈上城的生存情況大見惡劣,許多本來傷不至死的傷兵也相繼病逝。
“邁哥,”郭洛捧上了一盞濁水:“這是最后的了……”
張邁的手本來伸了出去,聽到“這是最后的了”忍不住一顫,差點打翻了水。他知道郭洛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是不是點狼煙了?”旁邊安守業問。
張邁走到垣墻邊下望,只見山下回紇軍的動作遲緩了起來,但也還沒有出現亂象。
“敵軍疲了,卻還不夠弱。”張邁說。
這幾個月來,經過幾次大戰,安西唐軍軍中的“方歸”、“待考”越來越多,張邁在前方打仗,郭師道楊定國就在后方訓練,不斷地給前線補充兵力,預備兵營的數量甚是可觀,然而就目前而言,正規的戰斗力只有兩大六小八個營合約三千人,那些預備兵的戰斗力,無論是郭師道還是張邁都不敢信任的。唐軍軍部料敵,既有最樂觀的預測,也有最保守的打算。
“如果只算燈下谷六營,便只有兩千余人。咱們必須得將塞坎徹底拖疲,才有勝算。”
“可是,軍士可以數日無糧,不可一日無水啊!”
“再撐一撐!”張邁道:“多拖得一日,楊易他們的勝算便高三分。而且,我們還有濕沙,對么?”
就在這時,馬小春一拐一拐地走來:“特使,田海他……不肯喝水。”
田海是田浩的堂弟,是龍驤營的一名火長,本來一個火長的起居是用不著張邁來管的,但現在卻是非常時期。
“為什么?”張邁一邊說著,一邊跟著馬小春走去。
東面垣墻邊上,田海倚在墻邊喘息,他右肩頭上中了箭,雖然敷了藥,但因為水分補充得不足,傷口發炎得很嚴重,已經蔓延到了脖子上,田浩守在他的身邊,逆攻下山一戰他的雙手都被燒焦了,這時纏上了布條當繃帶,眼看短時間內是沒法作戰了,因此從前線撤下,轉入后勤。
看見張邁來,田浩一種夾雜著歡喜與悲傷的神色浮上臉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而偏過了頭去。
“為什么不喝水!”張邁稍微檢查過田海的傷口之后,以一種帶責備的口氣問道。
田海的嘴唇都已經如涂抹了一層鹽巴一樣,話說不出來,因為傷口的原因甚至連搖頭都不行。
張邁從田浩手中接過那一盞濁水,半跪在田海身邊,要親自喂他。田海的傷勢已經很重了,除非現在馬上就下山并找到名醫用藥,并改善其居住飲食條件,那樣才有一線生機,但現在看來這些都是不可能了,這個漢子怕是挨不過一時三刻了,這一盞水就算喂下去也于事無補,但在場所有人個個渴得要命,卻都期盼著田海趕緊張口——這一盞水是田海的份,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應該是他的!
眼下燈上城的唐軍將士能夠支撐下去,并不是靠著多一盞水、少一盞水,而是靠著一種信念、一股氣勢、一種直面死亡無所畏懼的武者之魄!
可田海的嘴角扯了一下,伸左手微微撞了一下堂兄。
田浩淚流滿面,拿出一個皮袋來,里頭還有半袋子的水。
“這……哪里來的?”張邁問。
當沖下山時,田浩拿起燃燒的毛氈眉頭也不皺一下,這時卻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快說啊!”張邁催促。
“是兄弟們偷偷省下來的。”
“兄弟們?什么兄弟們?”
“就是……就是這幾日受了傷,相繼‘離開’的兄弟們。”
郭洛、馬小春等都忍不住啊了一聲,張邁卻忽然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覺胸中冒起一股熱流,堵住了喉嚨,又沖擊著淚腺。
他明白田海為什么不喝水了,拿著那盞水的右手微微顫抖,他趕緊放下,這一刻這一盞水似乎比全世界所有的黃金加起來還要貴重,張邁不敢暴殄了它!
“邁哥,怎么辦?”郭洛輕輕地問。
張邁雙手握住了田海的左手,卻說不出話來,這一刻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已明白田海是寧死也不肯喝水了,若要強迫他喝水,只怕他會死不瞑目,但要張邁接受他的這份以性命換來的饋贈,這話卻又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一面,是舍生取義的道義,一面,是無法掩抑的惻隱,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田海說不出話,但眼睛卻在透射出一種乞求。
“好!”張邁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明白你的意思。”轉頭對馬小春說:“把這半袋水,分成二十盞,讓唐仁孝論功,賞賜給垣墻邊上力氣最足的二十名弓箭手。”馬小春領命將去,張邁又道:“等等!”頓了一頓,說:“不可說明這水的來源,否則兄弟們喝不下的。”
馬小春誒了一聲,一拐一拐去了。
田海眼睛瞇了起來,嘴角露出了笑意,跟著頭一歪,雙眼再也睜不開了。
第二天,徹底的斷水時刻,開始了。
小石頭手腳都受了傷,雖然及時敷了藥,傷口沒有嚴重的發炎化膿,但忍耐力顯然還是下降了。
“來,小石頭,給你水喝。”大石頭扶起了弟弟。
“水!”周圍好幾只眼睛都紅了起來,瞪著大石頭:“你怎么還會有水?”
自昨日頒賜給二十名弓箭手每人半盞水以后,就再也沒人見到這種“稀奇玩意兒”了。
若不是看著大石頭是給小石頭喝,若不是看著小石頭受了傷,若不是顧念著這個少年是唐軍的英雄,聽說有水的人只怕都要撲上來搶了。
“哇!”小石頭差點嗆了出來:“什么東西啊!好臭啊!”
聽到這句話旁邊的人忽然都悟了。
“你不喝,那還給我……”
雖然受了傷,但小石頭還是奮力搶了過來:“我喝!”
“受不了了,我快受不了了!”馬小春說。
“受不了你就少說話!說話費口水的。”慕容旸道。
“我也受不了了……”劉黑虎本來就丑,這時那張臉變得干巴巴的,更像是剛才餓鬼道里爬出來的怪物了:“回紇人怎么還不來,我不想活了,死了算了,臨死前拖一個下馬,也算做回英雄。”
慕容旸忽然道:“你死之前,能不能把尿給我?”
劉黑虎嘿了一聲:“我把血都給你!”
“我不要血,喝不下,”慕容旸說:“那東西性燥,不能多喝,越喝……越渴。還是尿好些。雖然惡心。”
“可俺現在還鬼雞巴有什么尿啊!有俺也先自己喝了……”
到了這一天,唐軍中的許多人都已經到達了極限!
很多人都已經到了只能勉強支撐的地步了。
“山下的水又來了!”
所有人都翻爬了上來,塞坎再一次在山下炫耀他們剛剛打來的清水,唐仁孝怒道:“這是回紇人的詭計!大家別中計!”
可是真正厲害的計策是你盡管知道他是計策卻沒法不中計。看著回紇人在山下盡情痛飲甘泉,山上所有士兵都難受得心里好像被火燒烤著!
“隊正,我們……我們下去搶回紇人的水吧。”
“對啊,我們下去搶水吧。”
“對啊對啊!”
不知多少人叫嚷了起來,個個聲音都嘶啞了。有的甚至已發不出聲音。
“不行——”唐仁孝叫道:“他們這么做,一定是預先設計了圈套的!要是下去,別說搶水,連命都得送在那里!”
“可是我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送命就送命,博一博,總好過在這里沒盡頭地挨,好過在這里活活等著渴死!”
“對,博一博!博一博!”
唐軍將士們不是看不透這么明顯的詭計,而是看透了也要沖下去,這就像撲火的飛蛾,明知危險也無法控制自己了。
看看軍隊就要亂了,群情激昂當中,有人道:“張特使來了!”
張邁走進了人群之中。
“啊,張特使!”
“特使,讓我們下山去吧。”
“下山?”張邁問,他的聲音也變得嘶啞了:“下山干什么?”
“搶水啊!”
“搶水?”
“對!讓我們下山,讓我們去搶水!”
看著眼前這些快干癟了的男兒,張邁知道這個毫無道理可言的送死要求是無法拒絕的。可他還是說——“不行。”
這是最高決策者的否決,沒人敢反抗,但心里都不服。
這次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明天就別想他們能打仗了!
這時張邁笑了一下,龍鱗面具遮擋了他的笑容,但還是發出了一點笑聲:“我為什么說不行呢?因為沒必要。”
“沒必要?”
“對,因為我們派去后面涸湖底挖井的人,已經挖出了……濕沙!”
“什么!”
劉黑虎興奮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對,濕沙,而且第一批濕沙今晚應該就能送到了。”
這個消息,傳得比箭還快!不片刻七百將士就全部知道了!
“濕沙,濕沙,濕沙啊!”
士兵們無比地期待了起來。
“你們知道,濕沙的味道不?”一個老兵閉上眼睛,就仿佛一個沒衣服穿的人在三九寒冬里在想象著暖洋洋的春天。
“怎么樣的?”一個少年將士問。
“那濕沙啊,柔柔的,軟軟的,放在嘴里一吸……”
“怎么樣!”好幾個將士一起問,他們不是不知道會怎么樣,可就想從老兵口里聽到。
“里頭就能吸出水來了。”
“哇——”好多人都閉上了眼睛,就像群體發騷一樣,想象著吸出水來時那種迷人的享受,有些人本來已經干巴巴的嘴里竟然滲出了津液——這一刻,“水”已經變得比傾國傾城的美女還要誘人。
當天晚上,果然有人扛上來了五籮筐的濕泥沙。
扛來濕泥沙的民壯氣喘吁吁地道:“兄弟們,對不住啊,暫時只挖到這些,不過明天還有!”
“萬歲——”
“萬歲——”
“濕沙萬歲!”
“特使萬歲!”
“大唐萬歲!”
這天夜里忽然又傳下來的歡呼,讓山下的塞坎莫名其妙。
經過這幾天的對峙,他聽了曾沖到唐軍跟前將士的回報,在了解了唐軍面目形態之后已判斷出山上這幫“唐寇”也面臨缺水的問題,所以才有這兩次的炫水舉動——那也是一種心理戰術。
可為什么連續兩次,都是在他炫耀了回紇擁有充足清水之后,山上的唐軍又士氣高漲了呢?
塞坎忽然變得很想知道:“那個帶著龍鱗面具的賊首,是怎么激勵士氣的?”
可是塞坎他是想破頭了也不明白!
濕沙的量其實很有限,分到每個人手里就那么一小盞,整個兒吮得干了也頂不了事,雖然不是望梅止渴,卻也差不多了。這點濕沙,最大的作用究竟是補充水分,還是給將士們一點安慰?
“就這一點嗎?沒有了嗎?沒有了嗎?”劉黑虎叫嚷著。
“今天沒有了,不過明天還有!”
“明天……等到明天老子就渴死了!”
“別嚷嚷了。”馬小春晃著腦袋,悠悠地說:“你放心,明天的濕沙一定會更多,而且會越來越多,而且到了后來,說不定不是濕沙,而是水了!”
水?現在燈上城所有的人,一聽到水字個個就眼睛發光,那眼神十足十就像色狼見到美女。
“是啊。”
“小春!你……你怎么知道有水的?特使告訴你的?”
馬小春道:“我怎么知道?那是你不動腦子,你想想打井的情形,就知道了。”
劉黑虎還是不明白,慕容旸在旁邊說:“地下水,是埋在地下深處的,在一些比較淺的地方呢,水雖然還涌不上來,卻已經滲出了一些,透濕了泥土,這就是濕沙濕泥了。打井的時候,一開始也是挖出濕泥沙,但只要挖出了濕沙,下面就會越來越濕,最后就有水了!唉,怎么說這么多話,費口水啊,虧了,虧了。”
他是虧了,但劉黑虎等卻都賺了!眾將士口耳相傳,也都覺得慕容旸和馬小春的判斷一點兒也沒錯——這是常理啊,因此都很興奮!暗道只要有源源不絕的濕沙就好,要是還能挖出水來那就更妙了!
至于回紇的進攻竟全不放在心上了!
仿佛有了濕沙,有了即將挖出來的井水,就是再讓他們守個一年也沒問題!
第二日,果然又有濕沙,而且數量仿佛多了些,但也沒多太多。
第三天的濕沙又多了些。
“什么時候才能挖出清泉來啊!”劉黑虎沖分濕沙的民壯叫道。
那民壯尷尬地笑了一下,馬小春叫道:“別催他了,這種事情,哪里急得來。”
分完了濕沙,那些民壯向田浩回稟,田浩回到張邁身邊,為難地道:“張特使……這濕沙,最多再分兩天就沒有了啊!到時候他們還要時,怎么辦?”
眼下他們所處的房間,這些天成了燈上城最嚴厲的禁地,除了田浩和特定的手下,所有副校尉級別的人都不許入內,否則殺無赦!
張邁的腳邊,有一個用帳篷布層層包裹覆蓋、堆得猶如假山般的東西,里頭又是一個個的袋子,里頭都是濕沙,那只夠兩天的量了。
所謂挖出濕沙,根本就是一個謊言,這幾天分到的這些濕沙,其實就是那天水箱破了后挖出來的那些,后來丁寒山又領人從中榨出了濁水,再用蒸餾法餾出些許清水,再跟著就剩下這些還有一些水分的濕沙了。
“今天我瞧見回紇又派人去取水了。”郭洛說。
“第三次了……我觀察到,回紇人也都有些疲了,大概差不多了吧,守業!”
“在!”
“準備狼煙吧!我們的苦日子到頭了,接下來就是胡虜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