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阿西爾說那個巴格是個英雄,瓦爾丹問:“何以見得呢?”
阿西爾道:“這個人眉宇之間,殺氣內斂,眼睛里的光芒似甚平和,但內里卻蘊藏著不可測的力量。”
若張邁李臏等人聽到這兩句話,只怕登時就要對阿西爾刮目相看!
可是在馬克迪西等人心中,阿西爾這個小信徒顯然并沒有足夠的地位,所謂人微言輕,對他說的話也就不怎么覺得有理。盡管阿西爾已經獨領一軍,但在宗教之城庫巴這里,判定一個人的并不是他世俗的職務與才干,而是他在教內的地位。
馬克迪西和歐馬爾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歐馬爾說:“不見得啊不見得。”
伊斯塔卻問:“除了你說的這些,你還注意到什么沒有?”
阿西爾道:“我還注意到,凱里木和……”
馬克迪西阻止道:“要用敬稱!”阿西爾雖然和鄭渭是舊相識,但鄭渭既是代表著博格拉汗的使者,掌握著副汗一系的財權政務,又是一個有望成為未來回紇宰相的潛力人物,在馬克迪西等人心目中他的地位可比卑微的阿西爾高得多。
阿西爾有些尷尬地停了停,改口說:“我還注意到,凱里木少爺和謀落烏勒先生說到一處關鍵言語時,會若有意若無意地看看他對面那鏡子一眼。”
“對面那鏡子?”
伊斯塔等都望了一下那面鏡子,卻什么也沒發現。
“鏡子怎么了?”歐馬爾問。
阿西爾道:“從凱里木少爺和謀落烏勒先生那里望去,對面那鏡子里,就是那個護衛副首領巴格的影像啊,尤其是謀落烏勒先生,他看巴格影像時的那眼神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伊斯塔問。
“就像我說了一句話后,不知是對還是錯,便想看看講經人的反應,以判斷對錯一般。”阿西爾總算找到了一個比較合適的形容。
但馬克迪西和歐馬爾卻還是搖了搖頭,只有伊斯塔被阿西爾這么一提,回頭想了想,道:“好像有這么回事。”
“別開玩笑了!”歐馬爾說。
阿西爾對瓦爾丹,那是一種類似于父親般的崇拜,不,或者是比對父親更高的崇拜——因為瓦爾丹在阿西爾心目中就是神的代言人啊,是解釋整個宇宙與人生的無上導師,所以面對瓦爾丹時,阿西爾總是戰戰兢兢,就像一個小學徒面對一個他絕對信賴的大宗師一樣。
歐馬爾知道阿西爾對瓦爾丹的這種情感,可是,“那個巴格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護衛,頂多是個百夫長,凱里木少爺和謀落烏勒怎么可能會那樣對他呢?”
馬克迪西也笑道:“就是!再說我們剛才都沒發現,連講經人都沒發現,就你發現了?我看你是看錯了!”
阿西爾被他說得低下了頭,在這些掌教面前,他總是缺乏信心。
只有伊斯塔在為他說話:“阿西爾的觀察力向來很強,剛才我們又都在留神和凱里木使者談話,或者……或者阿西爾是旁觀者清,真的有所發現呢。”
瓦爾丹也對阿西爾的才能有幾分看重,再加上伊斯塔也這么說,就頷首對歐馬爾道:“今晚你去探探他們的口風,尤其注意那個護衛副首領,對了,他叫什么來著?”
“巴格。”
“嗯,巴格!這個人,或許就是我們起對方底細的突破口!”
歐馬爾卻對這個“巴格”沒什么興趣,他自聽李臏說鄭渭是有潛力成為博格拉汗的宰相的人,倒是很想去和他套套近乎,這時眼珠子一轉,就將這事推給阿西爾:“不如讓阿西爾去吧。”
“阿西爾?”
“是啊。”歐馬爾說:“那個巴格的事情,是他留意到了,就讓他去證明給我們看。”
瓦爾丹轉頭問阿西爾:“你怎么說?”
阿西爾一點反抗都沒有:“只要是講經人的指示,我都絕對服從。”
瓦爾丹素來嚴厲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慈祥的微笑來,說:“這不是我的指示——如果你真的注意到了那個巴格的事情,那就是真神給你的啟迪啊,這件事情,也將是真神給你的考驗。”
阿西爾啊了一聲,隱隱也覺得,剛才自己能注意到鄭渭李臏看那個“巴格”時的神情變化,確實似乎是有種冥冥中的力量在給自己做指引呢。
“是的,那一定是真神給我的指引!”
本來他剛才因為歐馬爾的質疑而在情緒上有點低落,但瓦爾丹的一個眼神、兩句話,卻馬上讓他振作了起來,整個人就像吸食了天魔香之后般充滿了力量!
“講經人,你放心,在真神的指引下,我一定會將那個巴格的底子起出來的!”
——張邁打了個噴嚏。
呀,天氣轉涼了,可別著涼了才好。中亞這邊的天氣,由秋入冬的速度是很快的,有時候說冷就冷。
天方寺的會談后不久,歐馬爾、伊斯塔和阿西爾就跑了來,歐馬爾入屋,與鄭渭一人密談,對鄭渭的見識與口才張邁是有信心的,所以張邁并不著急,而伊斯塔就在門外走廊中和李臏、薛蘇丁閑聊。
阿西爾見張邁連打兩個噴嚏,便拉他說要給他找點藥。
“沒事,沒事!大男人,沒,那么弱!”張邁用阿拉伯話混雜著回紇話說,結結巴巴的,但也沒有畏懼出口,學語言的最佳途徑就是多聽多說,聽得多了說得多了不會也會了。他大學時學英語就是缺乏運用場合,所以學了幾年都是學了會、會了忘,進進退退地總處于半生不熟的程度。
傳說梁啟超從中國坐船到日本,就在船上的那段時間就將日語給學會到可以日常溝通并能在日本無障礙閱讀日本報紙的程度。
張邁沒梁啟超那么天才,可在現實環境的逼迫下他也已經學到了許多種語言,而且語言越學得多,學語言的竅門就懂得越多,不過阿拉伯話、回紇語和漢語的關系,畢竟與晚清時期日語和漢語的關系不同,前者間的關系差距太大,所以張邁盡管有迫切的需要和學習的環境,還是沒法和人進行流暢地溝通,在特定語境下已能聽懂日常的交流,但說起話來還是結結巴巴的。
但是他的意思,還是傳遞了出去:“我是個大男人,沒那么脆弱!不用吃藥。”
但阿西爾還是很熱情地去給張邁取藥,沒一會馬蹄聲響,卻是阿西爾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回來了。
這汗血寶馬是張邁念茲在茲的大嗜,這時見到阿西爾座下的神駒,眼睛有些紅了起來,隨手接過藥散吞了,眼睛卻總是盯著那汗血寶馬。
阿西爾見到,拉了他的手說:“巴格,你好像很喜歡馬啊,嗯,若你身體沒什么大礙,不如到我的馬廄瞧瞧去,怎么樣?”
“馬廄?”
大宛王子的馬廄里,那肯定有很多千里馬的!
不知是吃藥之后有點暈暈的,還是受了汗血寶馬的誘惑,張邁沒能拒絕阿西爾的邀請。
他們二人離時李臏在后面望了一眼,似乎瞧出了什么,但他也沒什么舉動——正如張邁對鄭渭很有信心一樣,李臏對張邁也充滿了信心。
來到庫巴的馬廄里,張邁發現這個地方的清潔搞得可真棒,不像新碎葉或者怛羅斯的馬棚,這里的馬廄連角落里也看不到馬糞,甚至空氣中也沒有明顯的臭味,實在不像個養牲畜的地方。
好多牧夫在忙碌著,對同一匹馬總是好幾個人同時伺候著,見到阿西爾來都用大宛的舊禮節行禮,阿西爾則努力地糾正他們要用天方教的禮儀重做。
這個馬廄占地不小,卻只養了五十匹馬,張邁問道:“汗血寶馬?”這個詞用漢語是四個字,用回紇話只有兩個元音。
這些汗血寶馬每一匹都是馬中的貴族,就連馬廄都非比尋常,雖然說不上豪華,但卻寬敞而干凈,沒有兩匹馬挨在一起的,幾乎都有單獨的馬房。
張邁在馬廄里走了一圈,這匹看看,阿西爾說叫火里紅,呀!火里紅,真是心情澎湃的顏色,張邁就想象它要是奔馳起來,那就如一團火掃過沙漠。那匹瞧瞧,阿西爾說叫沙夜暗影,張邁就馬上聯想起如果騎著這匹黑色神駒夜襲,它身軀如墨,蹄步輕捷,在暗夜之中掠過,卻不正是一個讓人不知是有是無、是真是幻的暗影么?
在馬廄里走了一圈,幾乎每一匹馬都有名字,每一匹都有自己的特色,每一匹都有傲視馬族的資格!
只要是個男人,這時候都不能不對阿西爾充滿羨慕。歷史上除了漢武大帝和成吉思汗,大概沒有那個大宛王族以外的人能同時擁有這么多的千里馬吧。
“呀!”張邁忍不住贊嘆道:“一匹,都,了不起!這么多,你……”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阿拉伯話形容詞,便只是不斷地豎起大拇指。
他的話雖然斷斷續續,但阿西爾看表情也明白他的意思,亦不自禁露出自豪的神色來,說:“這是我最大的財富,也是我第二大的驕傲。”
“第二?”張邁對他的話可有些奇怪了,心想要換了我,這些汗血寶馬可絕對是命根子,怎么才排在第二?腦子一轉,臉上露出一點理解的神色來,笑吟吟地拍著阿西爾的肩膀,說:“兄弟,嫂子,一定,很漂亮!”
“嫂子?”
“就是……你的,”張邁指著阿西爾:“妻子啊!”
阿西爾這才明白,說:“我還沒有成親。”
“哦——”張邁笑道:“那就是,你的,那個……”心中便想起了郭汾,又想起了鄭渭那個很美貌卻至今不知去向的波斯妻子。
李臏等教張邁說胡語,多教他軍政大局上的詞,在當前的形勢下可沒空教他風花雪月的話,所以張邁不知道“情人”這個詞怎么說,不過他那有點兒邪狹的笑容,卻是任何一個男人見了都知道他在說什么事情的。
阿西爾又搖了搖頭,臉上又現出虔誠的表情來:“不是,不是,我的身心都獻給真神了。我第一驕傲的,當然也是我聽到了這個世界最高的道理,成了真神完全的歸順者。”
成了真神完全的歸順者?
暈!差點忘了阿西爾是信天方教的,張邁是俗人一個,他看著他挺拔的身軀、年輕而英俊的容貌,再想想他所擁有的財富,忽然覺得有些可惜,這種人不管放在哪個時代,走到大街上都要引發女孩子驚呼的,可他卻把自己獻給了他的真神,盡管天方教不禁嫁娶,但像這樣已經沉浸在宗教信仰中的人,大概任何絕色美人在他面前也只能成為“第三驕傲”吧。
“巴格,我的好朋友,不知道為什么,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和你投契,”阿西爾指著馬廄里的那些千里馬,說:“這些都是我的寶貝,你就挑一匹吧。我大宛的規矩,汗血寶馬等閑不賣不贈,除非是最友好的朋友或最尊貴的英雄,我們才會獻上我們這至愛之物。我看得出你也是愛馬之人,汗血寶馬在你那里也將是很好的歸宿。”
“這……”張邁心里隱隱覺得,阿西爾說和自己投契未必是假的,但來到這個時代之后經歷過這么多的事,他的警覺性已經高了許多,他今天這樣的作為或許有其他的原因,可還是忍不住誘惑,再說,張邁心里本來就存著對汗血寶馬的覬覦。這個也不用不好意思不承認。
既然現在阿西爾都自己開口了,那……就不客氣吧!
他的眼睛在馬廄里掃了一圈,就投向一匹鬃毛作淡金色的寶馬身上,這匹馬齒數還很輕,但精神抖擻,睥睨之間有一股王者氣派!
阿西爾眼中露出贊賞的光彩來:“啊,巴格,你真是好眼光!這匹馬是我那匹銀雷飛電的兄弟,不過它還沒名字呢,你給它起一個吧。”
張邁心想我的相馬之術可一般般,只是覺得這匹馬實在順眼,心里對它有一種一見鐘情的奇妙感覺,覺得坐在這樣一匹馬上,有一種比坐在阿爾斯蘭的黃金椅上更大的威嚴。
“銀雷飛電?你的坐騎?”張邁問了一句,心想這樣的一匹馬,多半很厲害。
“是啊,”阿西爾說,“草原上的牧民看見我的愛馬奔馳后說就像一道銀色的雷電閃過,我就叫他做銀雷飛電。銀雷飛電若放開了跑,很少有馬追得上的,只有它的兄弟能與他并駕齊驅。”
張邁聽阿西爾形容銀雷飛電的神駿,不由得悠然神往,禁不住自己的腳步來到馬房旁邊,伸手去撫摸這匹汗血寶馬的鬃毛,卻被對方拒絕了!它驕傲地抬起了頭,眼睛仿佛有智慧一般,審視著這個企圖要做它主人的男子,似乎在心里做著評估:你小子,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