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洛回想起了當晚方丈中的情景,燭光之下,法如老和尚臉上有一種像當初郭師道述說怛羅斯分裂時的懺悔之色。
“那已經是七代人以前的事情了……當時,回紇、吐蕃勢大難當,四鎮孤立無援,而東歸之路也已被切斷,龜茲、焉耆、于闐先后陷落,疏勒亦已不保,我們三千余人退到疏勒附近的一個山谷之中,可那也不是一個可以長久居住的地方。”法如告訴郭洛道:“而且在山下,在疏勒的河谷、綠洲上,還有一萬多淪陷于敵人掌控之下的唐民。”
當時的國際局勢與眼下不同,對疏勒威脅最大的還不是回紇,而是吐蕃。吐蕃人在發現唐軍遺部蹤跡之后,派人入山談判。
“談判?”聽到這里楊易心想那多半沒好事。
以楊易的性格來說,那的確不是一件好事,不過對困厄中的大唐遺部來說,那卻是一個誘惑――吐蕃人承諾,只要唐軍放下武器,就會放過所有唐軍軍民的性命。
楊易聽到這里心里很不舒服,和他一樣,當年郭、楊、鄭、安等首領都強烈反對投降,因為他們不愿意做奴隸!驕傲的大唐將士,寧可選擇死,也不愿意將自己的生命與前途交付在異族手中!
當時的大都護軍帳會議經過商量后決定冒險西遷――因為其時從疏勒到訛跡罕到河中地區局勢都頗為混亂,唐軍雖然勢單力薄,但在那樣的亂局中仍有生存的可能。
可是卻有一部分人在吐蕃人的招降書前面低下了頭。
“就是魯家的人,對么?”
郭洛聽到法如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選擇了沉默,因為不想讓法如難堪,而楊易卻直接問了出來――雖然是對著郭洛,但假如當初去疏勒者是楊易的話,他還是很可能會直接問出來。
“是的,為首的就是魯家。”
魯家的先人認為,吐蕃與大唐之間有激烈的爭斗,可也有聯姻的歷史,尤其是疏勒唐民大多信仰佛教,而吐蕃當時也已逐步接受了佛教信仰,這樣一來,雙方就有了互信的基礎。
如果從“保全性命”這一條說將開去的話,魯家的人博對了,吐蕃人確實沒有對答應留下來的唐民進行滅絕性的屠殺,只是沒收了所有唐民的武器,且禁止他們習武,然而事實還不止如此!
法如老和尚已經年逾六十,佛門高僧,可是提起那段歷史,臉上也忍不住出現了憤慨悔恨之色!
當時留在疏勒的一萬多唐民,被吐蕃人分成十八批,全部驅趕到疏勒城外的河谷耕田。每一批約數百人,吐蕃人設一個寺廟作為管理結構,由吐蕃僧人進行掌管,而魯家等主要將領,也都被勒令出家為僧。
疏勒的唐民,本來無論是軍還是民,都得進行軍事訓練――有一些農夫本身是士兵進行季節性的屯田,就算是本職是農民的也得負擔起一定的軍事任務――也可以說疏勒的農民也是一批民兵。
可是如今,失去了武器與其它發展方向的唐民,只得老老實實地疏勒的大小河谷、大小綠洲中種田。
漢人是一個奇特的民族:你給他武器與訓練,他就能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戰士之一;你給他機會經商,他就能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商人之一;你給他機會求學,那么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學者之一;你給他工具,他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工匠之一;如果你給他一塊田地讓他種田,他就能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農夫――沒有之一!
在他們的努力下,疏勒周邊的農田很快就欣欣向榮起來,可是吐蕃統治者并未以善意回報唐民的這種勤勞。
所有的唐民都被迫附屬于一個寺廟,他們的勞動力由吐蕃僧人隨意支配,他們的人身甚至可以用于買賣、抵押,乃至賭博!寺廟的主持,有權力對附屬唐民施加任何刑罰,甚至生死、婚嫁的權力,也都掌握在吐蕃人手中!
“法如大師告訴我,那個時候,吐蕃人對我唐民是要殺就殺,要打就打,唐民生下了兒子,無法保全其性命,生下了女兒,無法保全其貞操……”
楊易等聽得雙眉豎起,目眥欲裂,忽然之間,慕容春華道:“以前我們總覺得新碎葉城的生活很苦,但現在想想,我們卻比當初留在疏勒的唐民好多了――至少我們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啊。”
諸將感嘆了一番后,楊易又問:“后來呢?”
“后來,疏勒的唐民終于迎來了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就是吐蕃人的勢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漸侵入的回紇人。
法如大師對郭洛道:“當時回紇人在攻入疏勒之前,曾派了人來與我們密談,相約在他們攻入回紇的時候,要我們起來響應。回紇人答應,如果疏勒被回紇占領,他們會將唐民從吐蕃人的魔掌之下解救出來。”
聽到郭洛轉述之后,楊易叫道:“這些回紇人,怎么可以信任!如果答應了他們,那也不過是前門拒狼、后門引虎!”
郭洛道:“當時我也如你這般跟法如大師說,法如大師聽了之后長嘆一聲,道:‘我們今日回望過去,確實如此,可是當時疏勒唐民實在是被壓迫得太慘了,當時已經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有了一個轉機便抓住了不肯放手,哪怕這個轉機是多么的渺茫!終于,在經過一輪嚴酷的斗爭之后,吐蕃人被趕跑了,回紇人進來了。’”
趕跑了吐蕃人以后,久受欺辱的唐民狂歡了一個晚上,可是,也只有一個晚上而已。第二天一早,當唐民的首領們去找回紇的可汗,希望確認一下回紇人的許諾時,得到的回復卻是――一切照舊!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里時無論是郭洛也好,楊易也好,竟然都表現得十分平靜,再沒有一點憤慨了。當時法如老和尚問郭洛:“你不氣憤么?”
郭洛想說自己氣憤,可卻實在氣憤不起來。這段時間唐軍諸將跟著張邁,不止是士氣提了上來,就是思維方式也都有所轉變,在某些問題的看法上,諸將都開始變得和張邁接近――甚至一致了。
“把爭取自由平等這樣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大概沒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事情了吧。”
在那個寧靜的夜晚,郭洛竟然對法如等人脫口而出,說了這句話。八個老和尚無不變色,而法如也大吃一驚,道:“這……這話……唉!郭世兄說的沒錯,把這樣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這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哪怕做出這等事情的是我們的祖宗,卻也不必諱言。”
當時郭洛微微一笑,說:“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張龍驤說的。”
“張龍驤?那是誰啊?是哪一位大儒?”法如問。
郭洛卻道:“請大師繼續將舊事講完,我才好講我新碎葉城近來才發生的事情。”
法如等都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那位“張龍驤”是誰,不過還是按耐了下來,繼續述說。
和回紇人交涉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疏勒雖然迎來了新的統治者,但唐民的命運并未因此而改變,原因很簡單,因為唐民已經被解除了武裝,他們手中沒有了武器,則回紇人定下什么規則,他們也只有遵守的份了。如果不想遵守,那就只有死!
不過,對疏勒唐民來說比較慶幸的是,回紇人的統治策略和吐蕃人不大一樣,這些來自草原的可汗手段比起來自高原的吐蕃更加靈活一些,或者說,他們不想太過費事。既然吐蕃人已經建立了以寺為單位、唐民全體附屬于一個寺廟這樣的體制,回紇人就直接拿過來用,他們在趕走了吐蕃僧侶以后,啟用了唐民僧侶來做各個寺廟的主持,當然,這些主持沒有了吐蕃僧侶那么多的特權,他們對回紇來說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可汗收稅。
回紇定下的稅率高得可怕――就是所有田畝所產的六成!
六成――那是什么概念啊!
古代的農業生產率,可沒后世那么高,動不動就畝產千斤――那是不可想象的。眾所周知,漢朝文帝時期的田賦為十五稅一、景帝時更降到了三十稅一,這屬于歷朝比較寬松的田賦稅率了,而儒家孔子、孟子理想中比較合適的田賦則是十稅一――即田畝所產的一成,而現在,回紇卻要收六成,這幾乎是正常稅賦的六倍!盡管到了唐代,農業生產工具和作物品種已經比周漢時代進步了許多,可六成的賦稅仍然是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數字。
(想象一下,如果可以有六成的農產品剩余,這相當于接近一半的人口可以從農村解放出來。)可是,失去了武器的疏勒唐民在這樣的苛政之下唯一的選擇卻不得不接受。
雖然壓迫仍然嚴重,但是這對唐民來說卻是一個夾縫中的機會,因為賦稅雖然高得嚇人,可有一點卻改善了――那就是唐民們得到了一點有限得可憐的自主權,即在這個可怕賦稅制度之下,他們可以選擇干什么或者怎么干。
在這種時候,唐民展現出了極為強大的韌性,他們在各寺和尚的組織下開始了開荒行動,在地廣人稀的疏勒地區開出了一片又一片的農田,回紇人的制度定得嚴酷,但他們的管理手段卻很粗糙,他們計算了唐民已經開墾了的土地,并按照每畝土地豐年的收成來制定田賦標準,然后要求大昭寺每年都按照這個數字繳納田賦。可是當時大昭寺的主持卻發現了一個管理漏洞:雖然要提高每畝農田的單位產量不容易,但如果在這些既有農田之外,開墾出新的農田呢?
疏勒地區河流眾多,可以灌溉的無主荒地成片!利用這個管理制度的漏洞,開墾出了一塊又一塊的新田,用自己的刻苦與辛勞節省下了一升一斗的糧食,并挖地三尺地藏了起來。與此同時,因應吐蕃統治期間唐民人口銳減三成的形勢,大昭寺的主持積極提倡各家各戶多生多育。
從回紇進入疏勒,到回紇對這個管理漏洞反應過來,一共有九年的時間,那九年的時間對疏勒唐民來說是一個辛苦而短暫的黃金時代,在這個黃金時代里,有六年時間是家家都能吃飽飯,吃飽了飯就有力氣,白天下田干活,晚上上床干活,男人全副心思地種田,女人全副心思地生孩子!
這九年的時間里,疏勒唐民生出了一萬兩千多個嬰兒,正是這一萬兩千多個嬰兒,為日后保持疏勒唐民的人口基數奠定了基礎。
――――――――――――――――庫巴,張邁看著已經動員起來了的圣戰者們,和回紇不同,這些圣戰者可都是典型的白種人!
這時張邁注意到一個問題,他發現像薩圖克、霍蘭等人,黃種人特征還是比較明顯的,和后世他在喀什等地見到的維族人長得很不一樣。這個時代回紇人與漢人的差別,大概就像內蒙的蒙古人與北方漢人的差別那樣――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憑著肉眼觀察很難下判斷,而且這種差別有可能會隨著居住、生活條件的改變而改變。
“看來不僅是宗教問題啊,人種上也存在很大的可疑。”張邁心想:“難道說,白種人相對于黃種人的遺傳基因表現得更加明顯?所以混血以后,就都變成更像白種人了?貌似沒聽說過這種事啊,還是說……”
還是說……伴隨著宗教替代的同時,也曾發生過“人種的替代”?
那可就是一個可怕的推論了――被遺忘了的屠殺!
――――――――――――――――“回紇的歷代可汗都不喜歡‘唐民’的叫法。所以后來疏勒的唐民就自稱為佛民了。”郭洛道:“當初鄭渭說,疏勒有五萬佛民,但這個數字其實不對,只是大昭寺對外的宣稱而已。”
“怎么,沒有么?”楊易問。
“不是沒有,”郭洛笑道:“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