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地下室,只有頭頂的漏洞漏出了幾道光線來,地下室中的人甚至不敢點燈,就像躲在黑暗中的老鼠,唯恐發出光亮而惹來了貓。
狹窄的空間,幾乎無法讓五個人站立得從容,其中一個移動腳步,由于剛好暴露在漏洞中透射出來的光線下,才讓人看到了他的臉——竟然是疏勒五大糧商之一的畢克。而聚集在他身邊的其他四人,也正是疏勒五大糧商的另外四位。
這四個人,個個都是腰纏十萬貫,尤其在這城內缺糧的時刻,本來有多少人仰賴著他們呢,可這時,五個人卻都顯得非常小心,甚至惶恐。天方教一派的人控制了疏勒以后,全城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甚至就是上次唐軍逼近的時候,也沒這么緊張過。
尤其是這五大糧商,在宣布自家店鋪的糧食已經售罄之后,個個就都變得極度低調,低調到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這五個人還在疏勒,甚至連日常吃頓飯他們都變得小心,滿桌子的粗糧,下人更是沒法填飽肚子,好像故意要告訴別人,他們家業沒多少存糧了。
“這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他們的老婆孩子私底下都抱怨著,卻被他們厲聲管束住了,饒是這樣的小心,五大糧商還是提心吊膽,不知道接下來疏勒的當權者會怎么對付自己。
胡沙加爾的竹杠敲得雖重,但只要他肯收錢,事情就好辦了,但瓦爾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一臉讓糧商們討厭的正義感都擺在了臉上,這就讓他們心中沒底了。要他們遵從命令將糧價降低到戰前的正常價格水準,這種賠錢的買賣他們是寧死也不肯干的,但將店鋪關上之后,又整天戰戰兢兢,唯恐天方教的人忽然闖進來抄家殺人。
“莫賀啊,這個時候將我們叫來,是不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
說話的是畢克,這兩天他們連大門都不出,怕的就是一出門就被人監視,但今天莫賀卻破天荒地召集了他們,五個人聚在一起,那是天方教奪權之后所未有的事,現在他們聚會的地點,也不是五個人中任何一個的家里,而是一個舊倉庫的地下室。
“當然,而且十萬火急!”莫賀說:“阿布勒那邊剛剛給我捎來了一個消息。”
在疏勒發生政變之前,五大糧商和高層的關系是比阿布勒來得密切的——畢竟他們和胡沙加爾的交易在那里擺著。但現在局面卻反了過來,變得他們得從阿布勒那里求取消息,當疏勒的政權重心從大總管的府邸轉移到汗府,五大糧商就顯得十分被動,因為他們很難從被天方教徒控制的汗府打探到有用的消息,這讓他們覺得自己變成了瞎子,這種不測又加重了他們的恐懼感,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阿布勒居然還沒有拋棄他們,忽而讓五大糧商感到這個小伙子實在夠義氣。
“阿布勒捎來了什么消息?”
畢克等都覺得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們的預感對了。
“阿布勒說,汗府已經決定要動我們了。”
“動我們?”幾個人都吃驚道:“什么理由?”
“說我們囤積居奇,發國難財。”
“我們又沒犯法!”畢克說。
“唉——”莫賀苦嘆道:“現在刀子握在他們手里,他們說是什么,就是什么了。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再說,萬一讓他們把我們抄家了……”
這句話出口,五個人包括莫賀自己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現在瓦爾丹也許還沒有證據,但如果抄家了,將他們的財產還有存糧都抄出來,那他們的就想賴也不掉了。
五個人都知道,他們家里藏著鐵一般的“罪證”!
到時候消息傳開,只怕疏勒的軍民非但不會認為瓦爾丹抄五大糧商的家有什么錯,反而會拍手叫好。
“放心!”畢克強撐著,說:“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存糧的,我收得比野種還緊!”
莫賀道:“但他要是將你逮著用刑,你受得住么?就算你受得住,你兩個兒子總應該知道藏糧的地方吧,他們受得住不?”
畢克想起如果自己身受酷刑,打了個哆嗦,癱在地下室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好久,才喘息著說:“那,那我們該怎么辦?”
“沒辦法了,只好藏起來了。”
“藏?藏哪里去?”
“城內這么大,總能找到個藏身之所。”
“藏死物容易,藏活人難——疏勒大是大,可真要大搜起來,能藏住活人的地方可不多。除非得是有人能庇護我們。”
“要不我們投唐軍去吧。”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只可惜現在沒法出城啊。”
“唉,早知道,就該趁著之前城防不嚴先跑下疏勒躲去!”
“是啊,我也聽說,唐軍的那個張特使人倒也開明,不像瓦爾丹這樣不近人情。”
“唉,當初是以為有胡沙加爾罩著,不會有事,又想如果唐軍攻破城池,他們與我們又有了密議,仍然沒事,所以有恃無恐,哪知道局面會變成現在這樣子。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處!”
幾個人商議了好久,莫賀才道:“阿布勒倒給我提議了個地方。”
“什么地方?”
“普法寺。”
畢克等四人都屏住了呼吸,隨即一起搖頭:“普法寺,現在是天方教得勢,他們現在是自身難保啊,還能保住我們?”
“不,我覺得阿布勒的話很有道理,”莫賀說:“你們想想,疏勒城內的佛民可有多少,天方教縱然得勢,但現在唐軍就在外頭,他要是敢動普法寺,那不得把全城的佛徒都惹火了?你們再想想,如今普法寺的主持鳩羅可是在下疏勒呢,而且唐軍的使者——那個小和尚又在寺中,那個瓦爾丹,他連胡沙加爾都動了,肯定也想過對付普法寺,但你們見瓦爾丹闖進去抓人了沒有?沒有!可見天方教雖然得勢,卻還不敢招惹普法寺。”
四個糧商一聽,都覺有理,普法寺可不止是一座寺廟,而是一處寺廟叢林,高聳的圍墻圈住了一大片的土地,簡直就是一座城內之城,寺內屋宇層疊,都沒人算得清楚里頭有多少門戶房間,若要收藏幾戶人家易如反掌。
其中一個糧商道:“若是要躲到普法寺里頭,我倒剛好有個門路。他們的監寺,欠我和畢克一個人情。”
畢克為人奸猾,說道:“只是一個人情,還不妥當,最好咱們動之以利,賄賂他們一筆巨款,只要他們肯收了,那就跟我們上了同一條船,因為他們若交出我們,我們再將他們供出來,那他們就成了共犯。”
莫賀道:“最好我們再曉之以理,暗示他們現在普法寺也有重大嫌疑,他們和我們老早就坐在同一條船上了,若現在不幫我們,以后要是出事也沒人幫他們。”
五人商議了許久,定出了一個讓普法寺沒法拒絕他們的計劃,當天晚上,五大糧商就集體失蹤了。而且不是五人失蹤,而是五戶全家失蹤。
瓦爾丹收到消息之后勃然大怒,他本來正打算將他們“請”來曉以利害,逼他們將糧食拿出來,不想這五人竟然預先一步跑了!派人去抄他們的家,卻也沒抄出糧食來——五大糧商早在唐軍逼城之前就已經在做種種準備了,并非這兩日才臨急動手。
瓦爾丹當即下令,全城通緝,疏勒畢竟是一座大城市,第一輪搜索主要還是得靠市民指認,但半日下來全無消息,到了黃昏,忽有一個叫周才的小商販偷偷跑來告密請賞,莫蘭特得到消息急忙來見瓦爾丹,說:“收到消息了。”
“哦?在哪里?”
“有個小商販見到,從普法寺的后門進去了。”
瓦爾丹眉毛豎了起來,怒道:“又是這幫和尚!他們里通外敵,我都還沒找他們算賬呢,如今竟然還包庇罪犯!莫蘭特,你馬上派人去,找出那五個奸商,同時將他們的監寺、長老捉起來問罪!”
莫蘭特道:“普法寺勢力很大的,貿然動手,只怕會出亂子……”
“亂子?他們敢生什么亂子!”瓦爾丹冷笑道:“胡沙加爾就是太過軟弱,才慣得這些和尚都不聽話,若是早些用上強硬的手段,疏勒怎么會淪落到今日這個局面!你馬上就派兵,我倒要看這些光頭的卡菲爾膽敢抗拒不!”
莫蘭特這才答應了,疏勒的佛教徒著實太多,薩圖克近年有意向天方教靠攏,所以軍中壓制佛教勢力,即便如此仍然無法全部清除,尤其是臨時征調的民兵,有將近四成都受佛教的影響,這時心想要圍普法寺,當即調遣了五百常備軍和一千民兵——卻全都是天方教背景的士兵,派了自己的親信塞納伊主持行動。
就在這時,他的另外一個親信來報,卻是有個叫秦進的小商販高密,說看見哥碩躲進了阿維斯陀神廟。
瓦爾丹怒氣更甚,道:“這些異教徒,果然信不得!”又命莫蘭特派了一隊士兵去阿維斯陀神廟捉人。
普法寺聽到消息,早將寺門關上了,塞納伊在外頭喝門,知客盡量拖延,監寺摩可多召集長老們商議,有個長老就說:“昨日畢克先來,說家里不安,要到我們寺內暫住,我們欠過他很大的人情,他昨日又多認捐了一千擔的糧食,當時他們還沒受通緝呢,他既要住,便只好讓他住,不想接著其他四家就陸續來到,咱們已經收了一家,就不好不收第二家,他們五家人雖然都來了,咱們寺里也還住得他下。不想今天就出事了。眼下形勢緊張,依我看,不如將人交出來了事,免得被官兵抓住這個借口,那時只怕會惹來一場大禍。”
摩可多道:“這五大糧商都是我們的大施主,平日里恩情不淺。咱們要是將人交出,那是忘恩負義,會讓疏勒的大小施主們都對我們側目。再說咱們昨日又收了他們許多香油錢糧,萬一他們懷恨在心,反咬我們一口,我們仍然得落下一個把柄給官兵。就算他們五家不反咬我們一口,咱們聽說通緝令之后沒交人,等到官兵逼上門了才交人,官兵若是有心尋事,也能坐我們一個窩藏人犯,那時我們反而有口說不清。再說,我聽知客道,這次來的官兵盡是天方教徒,這就更可疑了——這到底是公家辦事,還是天方教準備公報私仇?我看這次他們來,未必真是為了那五家糧商,而是打著這個幌子,要打擊我們佛門呢。”
眾長老心想這也有理,如今他們的主持還在下疏勒,寺里又還住著唐軍的使者,瓦爾丹若要是大蛇隨棍上,從寺內捉到人后再借著這個由頭將普法寺的這些嫌疑全部擺出來,那普法寺就將十分被動,均道:“那可怎么辦?”
摩可多說:“我看不如賴著,我就不信他們敢打破寺門來搜。”
眾長老道:“只有如此了。”因此不肯開門,又派了知客在門上大叫,說:“佛門清凈地,不知塞納伊將軍為何忽然率兵將我們寺門圍住?”
塞納伊在外叫道:“你們別裝蒜了,你們窩藏罪犯,早有人報知汗府,快快開門,自己帶了罪犯到汗府請罪,興許少主能從輕發落。”
“我們窩藏罪犯?”那知客口齒倒也伶俐,叫道:“有證據沒有?若有證據,我們再開門不遲。”
塞納伊冷笑道:“好,你們既要強抗到底!我給你們一個大時的時間,如果一個大時之后還不將人送出來,我就打破大門!到時候搜到了人,你們全寺的和尚都沒好果子吃!”
消息傳到里頭,眾終老無不愁眉苦臉,眼看官兵兇巴巴的真要動刀,和尚們就有些軟了。
摩可多哀嘆一聲,道:“我去和他們商量一下。”
到了密室之內,請出了五大糧商來,將外間的形勢說了,道:“不知如何,那些天方教教徒竟然知道了你們在此,如今叫嚷著說若不將你們交出去,他們就要打進來搜,諸位看,現在這事該怎么辦才好?”
他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意圖,但五大糧商何等精明,點頭知尾,哪里還會不明白他的意思?知他分明是盼著五大糧商自己站出來自首,免得連累了普法寺。
不過他們也都不是舍己為人的角色,幾個人互相使了幾個眼神,畢克道:“長老啊,你要是昨日說不肯收留,我們二話不說,當時就不進來了,另外找地方躲去。現在既然已經留下了我們,卻中途變卦,那不是要叫我們去送死嗎?”
摩可多被他說得臉上閃過一絲愧色,莫賀接著道:“其實呢,如果我們出去能夠保住普法寺,我們出去也無妨,怕只怕他們這次來捉我們,只是將我們五家做個由頭,他們真正的目標,還是佛門啊。”
畢克等都道:“是啊,是啊,若是我們一現身,那普法寺的罪名就坐實了,他們就有理由對佛門動手了。”
摩可多也知道他們的話不假,天方教和佛教的沖突由來已久,什么時候爆發看的只是時機而已,嘆道:“但他們官兵來勢洶洶,我們攔不住他們啊。”
莫賀道:“長老啊,若你一定要將我們交出去,我們沒辦法,但若普法寺如果能下定決心,我倒有個主意。”
“什么主意?”摩可多問。
莫賀說道:“罪不責眾,只要把事情鬧大,他們就不敢亂來!長老可還記得前些天普法寺才施恩救了那幾千工匠不?你可速速派人前往工坊,通知那幾千工匠,說天方教鼓動了城主,要滅普法寺,滅佛殺僧,這些工匠都是受普法寺的大恩,聽說之后一定會趕來支援,只要他們一動,有個幾百人上千人一聚,其他佛徒一定會一起響應,到時候有上萬人圍在普法寺,還怕天方教的人亂來么?”
摩可多有些擔心局面會變得不可收拾,畢克忽然陰陽怪氣地道:“長老,別猶豫了,其實你們普法寺、阿維斯陀神廟聯手救這些工匠,背后是唐軍指使的,對吧?這件事情要是傳了出去,你們的罪可比我們大多了!現在這么做不是救我們,是普法寺在自救啊。”
這句話可就軟中帶硬了,摩可多吃了一驚:“解救工匠的事情,本來應該只有我和主持以及祆教的大祭司知道——他們怎么會曉得這件事情?”
摩可多還在猶豫,莫賀等只想自己脫困,哪管全城大亂,便都慫恿著,說:“你現在若不發動,等莫蘭特他們將你們都抓了起來,那時候蛇無頭不行,再想發動人來保護自己可就遲了。”摩可多心想倒也不錯,如果有幾千人上萬人圍住,那普法寺也會安全得多,若是自己被抓了起來,那時候沒有人去組織佛教信徒,事情反而要糟。當即暗中派人傳出消息,一邊派知客拖延,一邊派人出寺,翻過圍墻——因后門也被堵住了,送消息前往工坊。
自瓦爾丹發動政變以來,城內的非天方教徒就都過得惴惴不安,這時普法寺傳出消息說天方教要借機殺僧滅法,人人震驚,不一頓飯功夫以及傳遍了半個疏勒城,一千多名工匠聞訊趕來,塞納伊大叫:“你們要干什么!”
眾工匠喧囂起哄,混亂中也聽不明白說些什么,塞納伊只是喝他們后退,道:“我如今奉令搜繳罪犯,你們識相的趕緊退開,否則便是和通緝犯同罪!”
工匠之中有人大叫:“大家別相信他們!他們就是嚇唬我們,要將我們趕走!”
又有人大叫:“對,趕走我們之后他就要打破寺門了!我們千萬不能走開!護寺,護寺!”
那一千多工匠都在極困難的情況下受了普法寺的大恩,而且到今天為止還每日到普法寺來領取糧食,可以說普法寺他們下一餐便沒了著落,因此死命護寺,非但不肯走,反而拿著木棍、鐵錘等物,硬生生插到官兵與大門之間。消息傳開,四周更不斷有佛教徒趕來聲援。
塞納伊眼見,知若一定要進兵,那非血流成河不可!當即勒兵稍稍后退,就在大街之上與眾工匠對峙,一邊派人往汗府回報。
與此同時,阿維斯陀神廟那邊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穆貝德也抗拒不肯交出哥碩,數千祆教教徒已經圍住了神廟,不許官兵近前一步。
瓦爾丹聽說經過以后,大怒道:“飯桶!飯桶!”
莫蘭特道:“佛教和祆教在城內勢力太大,如果一定要動武,只怕會搞得天下大亂,不如退一步,找他們談判吧。”
“退一步?”瓦爾丹怒道:“胡沙加爾就是這樣畏首畏尾,所以才做不成事,我若是向他們示弱,那就成了第二個胡沙加爾了!”
阿卜杜也道:“對,如果現在撤兵,他們一定會越發以為我們不敢動他們,以后肯定會得寸進尺的。且在全城軍民面前,我們也會失去威嚴。”
莫蘭特道:“可要是動兵的話,城中只怕會大亂,要是唐寇大軍壓境,那我們還怎么抵擋?”
瓦爾丹道:“所以就是要趁著唐寇還沒有到達,先解決內部的事情,然后才能一致對外!”
莫蘭特問道:“怎么解決呢?”
瓦爾丹望著窗外,眼中射出堅定之極的目光來,說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座干凈純粹的天方之城,疏勒應該成為這樣的一座城市,而不是一個什么渣滓都容納的污泥潭!”
莫蘭特吃了一驚:“講經人,你該不會是想……”
“趁著這個機會,讓全城軍民作出一個選擇!”瓦爾丹道:“天方教,就是要摧毀人統治人的世俗王國,在大地上建立人只崇拜真神的天國,我們的對手是一群由物質實力支撐的、以蒙昧為信仰觀的迷失者,用說服和宣傳只能糾正各種荒謬的信仰和錯誤的觀念,須用圣戰才能摧毀建立在它們之上的勢力,也只有通過圣戰才能實現我們的理想。胡沙加爾就算不背叛博格拉汗也注定會失敗,因為他錯誤地選擇了妥協,所以才讓疏勒的局面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現在只有用上非常的手段,以雷霆般的魄力,徹底地貫徹我們圣戰者的意志,才能挽回疏勒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