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德出來見是洛甫也吃了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笑著請洛甫入內就坐,洛甫遲疑了一下便進門,盧明德取了一壺葡萄酒款待洛甫,洛甫悶悶不樂喝了一杯,將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在腦中又過了一遍,忽然拍案道:“我說張邁的人怎么會對城中的事情了如指掌,原來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慫恿我們可汗造同羅的反,都是你在城內居中策劃吧!”
盧明德微笑著說:“沒錯。不過若不是骨咄本來就有這心,我也沒那么容易煽動他,我所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
“哼,你這么做,對你究竟有什么好處!”
“好處?”盧明德道:“我不這么做,那就有大大的壞處,但若辦成了這件事情,那就相當于是將焉耆獻給張大都護,會有什么好處,相爺你應該明白。”
洛甫沉默了下來,也明白了過來,又喝了兩杯悶酒。他已經想到城內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盧明德在暗中操控著,至于盧明德為何不自己出面來說服骨咄,那自是因為骨咄對他已經恨之入骨之故。
盧明德又說:“洛甫相爺,現在你的處境也和我一樣了,眼下我們只有一個選擇了,那就是設法將焉耆送給張大都護,那樣等他入城之后,我們就都有一份功勞。”
“可是可汗……”
“我知道骨咄在遲疑。”盧明德道:“這人是扶不上墻的爛泥了,別理他了,我知道你在龜茲舊部中甚有威望,只要你……”
“你要我背叛可汗?”洛甫忽然搖頭,說:“不行!我們一族歷代侍奉汗族,到我這里絕不能做這樣的事情。”
盧明德道:“難道你現在對骨咄還沒死心?難道你還準備將我捅出來?”
洛甫道:“我只有這個選擇!”
盧明德臉色微變:“可你真這么做的話,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對焉耆又有什么好處?對龜茲軍民來說又有什么好處?甚至對骨咄本人,只怕也沒什么好處!如果讓張大都護接掌本城,焉耆的局面迅速就能平定下來,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有利的,要是搞成一個大亂局的話,讓安西軍與高昌軍在這個地區混戰起來,只怕整個焉耆城內的人——包括龜茲軍民十有都得死!”
洛甫知道盧明德這話并非危言聳聽,卻長長嘆道:“但我一生忠于可汗,既然知道了這事豈能不告訴他?”
盧明德道:“但你現在去告訴他,不過是做了一件蠢事,對骨咄來說也沒有一點作用,反而要送了幾萬人的性命。洛甫你想想,現在骨咄還能做出明智的抉擇么?”
洛甫盯著盧明德,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
“你要我告訴你,除非你答應與我合作。”盧明德說。
洛甫沉吟良久,終于推席道:“普天之下,并非只有漢人才知道忠義二字,要我背叛可汗絕不可能。但現在局勢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了,但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如果你答應,我就答應你,不會將你的事情捅出去。”
“什么事情,請說。”
洛甫道:“城破之日,請張大都護盡量善待我家可汗。”
盧明德哪里有這權限?卻想也不想就道:“好,我答應你。”
洛甫看了他兩眼,忽然搖了搖頭,顯得對他的承諾很不信任,又想想骨咄對自己的猜疑,更是心灰意冷,嘆息道:“罷了,罷了,從今天開始我就不管這些事了,你要做什么,你做去罷!”拎起了酒壺,一邊仰飲一邊踉蹌出去了。
盧明德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低低冷笑:“在這個亂世上還講什么忠義,西域竟然還有這樣的人——真是愚蠢到家了。”
他卻想起了張邁剛剛下達的指令,尋思:“張大都護才是舉世難逢的英主,在這樣的局勢下竟然能想到棄骨咄而爭取格庫木,真是高招!”便做了一番安排,來見格庫木。
格庫木是昭武族何姓人,并非焉耆的最高將領,他是一個質樸而勇敢的中年將領,能在一片混亂之中接掌防務成為高昌軍隊在焉耆的最高統領靠的是平日的人望。不過就作為將領來說他卻顯得沉穩有余、機變不足了,面對當前的亂局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同羅還被骨咄扣押著,城中缺乏名正言順的一把手,作為高昌方面派來的特使盧明德的地位就凸顯了出來,只是他在骨咄作亂之前就消失了很久,這時忽然出現格庫木也頗為詫異,見面之后問道:“尊使,這段時間都不見你的,我們還以為你在亂軍之中遇害了呢。”
盧明德笑道:“我沒那么容易死掉。”
他是代表著毗伽的特使,地位和張邁在新碎葉城時差不多,本來同羅失陷他是有機會接掌焉耆軍政大權的,可惜因為龜茲一事他的名聲變得不大好,焉耆城中的將領對他都不敢信任。
這時格庫木問他此來是有什么事情,盧明德說道:“我是代表焉耆的僧俗軍民來問一下將軍,準備如何帶領我們走出眼前的困境。”
格庫木臉上掠過一絲慚愧來,他雖然守住了局勢不令惡化,但如何脫困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盧明德又道:“我聽說城外張邁已經攻下了銀山,是真的嗎?”
格庫木長噓了一聲,說:“應該是真的,銀山大寨的守將我認得,他的頭顱如今就掛在城外呢,安西軍還用旗桿支起了一只巨大的牛角,那只牛角我也見過,就是掛在銀山大寨的大廳里頭的,昨日看到了人頭還有這個牛角,我就知道銀山確實已經被安西軍攻破了。”
格庫木是從小兵一路當起來的,對焉耆方圓數百里的軍情、地理、人物都了如指掌。
盧明德又問:“那如果安西軍對焉耆發動進攻,將軍抵擋得住嗎?”
格庫木沒什么信心,但他有十幾年的軍旅生涯,知道主將不能隨便說泄氣話,也不直接開口表示自己不行,盧明德道:“我剛剛收到消息,城外張邁已經派人入城通知骨咄,明天他就要發動攻城,到時候他從外進攻,骨咄從內進攻,要來個內外夾擊呢。”
格庫木一聽臉色就變了,安西唐軍若從外部進攻他還有幾分守住城池的把握,可要是與骨咄里應外合那他肯定就擋不住了。
“尊使,你這個消息是從哪里來的?”
“這個嘛……”盧明德說:“我的耳目眾多,何況骨咄也不太將此事當做絕密,所以我能探聽到并不奇怪。再說安西軍開到城外也很久了,也是時候進攻了,將軍你說是嗎?唉,可憐啊,若被安西軍攻破了焉耆,我們焉耆城內的數萬軍民只怕就都要陷身于唐刀鐵蹄之下了。”
格庫木左思右想,實在覺得此事自己無法解決,站起身來給盧明德行了一禮說:“尊使你既然來告訴我這件事情,想必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辦法不是沒有,就怕將軍你信不過我。”
格庫木道:“既然是向尊使請教,怎么還會信不過尊使?請尊使明說吧,也給咱們焉耆的軍民指出一條明路來。”
盧明德道:“如果將軍能聽我的,那自然最好,不但對焉耆的軍民好,對將軍本人尤其好。”說著卻又停下。格庫木再三請教,盧明德才說:“現在的局勢,銀山大寨被安西軍占領,毗伽大汗一時之間是來不了的了。焉耆有一半落在骨咄手中,我們也沒法據城防守,只要骨咄一開城門放安西唐軍進來,那時候將軍覺得自己能抵擋多久?三天?兩天?還是一天?”
格庫木默然,他是一個老兵宿將,既不至于被敵人虛晃一槍就嚇倒,也不會看不到真正勁敵的強大,當初石拔逼近焉耆時他就曾出城迎擊而敗在對方手下,現在想想仍然覺得那一仗敗得不冤,此后又見識到了慕容春華、楊易、薛復的軍容,對敵我雙方的戰斗力有著較為準確的判斷,自知唐軍一旦進城,失去了墻垣的屏障以焉耆守軍的士氣只怕連一個晚上都扛不住。
盧明德又道:“可是局勢明明這樣明顯了,但骨咄為何卻遲遲不肯開城門放安西軍進來呢?這個問題將軍想過沒有。”
“為什么呢?”格庫木問,其實此事他也覺得奇怪,一直認為是骨咄和安西軍在安排什么詭計。
“因為骨咄將焉耆城當做一件奇貨了啊。”盧明德說道:“我知道他眼下還在和張邁討價還價,現在開城門的話,功勞還不夠大,所以他要等到張邁很急,急到肯答應他任何條件了,那時才會開城引安西軍進城。那么他要等到什么時候呢?那就是等到毗伽逼到附近的那一刻。所以骨咄開門是肯定的事情了,現在他等待的只是一個開門的時間而已。”
格庫木心中一動:“尊使是說,因為骨咄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我們還有機會等到大汗的大軍到來?”
“那怎么可能!”盧明德道:“骨咄忽然背叛,大汗將來知道一定恨他入骨,所以骨咄是肯定不會讓大汗得勝,他要拖到大汗逼近,卻不會拖到大汗逼到城下,他要給張邁制造麻煩,卻不會給大汗戰勝張邁的機會,所以他一定會張邁足夠的時間,只不過到了那時候我們這些人就慘了——張邁入城之時一定是局勢大為緊張之時,外面大軍逼近,而城內人心又未歸附,你說他會怎么辦?”
格庫木想了一想,身子忽然一顫,失聲道:“你是說,清洗?”
“嗯,多半要清洗,而且是手段毒辣的清洗。”
格庫木臉色慘變,知道盧明德的推測是成立的,若換了自己剛剛得到一座據點而據點之外又開來了一個強敵,當然要設法清洗據點內的隱患,然后才好據險而守。也就是說,如果等到張邁攻破焉耆,那么焉耆軍民面臨的將是全體被驅逐,甚至可能是殘酷的屠城!
想到這一點他忍不住嘆道:“若是那樣,那可怎么辦?”忽然想起盧明德剛才的話來,道:“那尊使剛才又說,我們還有機會?”
盧明德道:“現在我們是還有一個機會,那就是趕在骨咄之前將焉耆獻給安西軍。”
格庫木一怔,揉了揉耳朵,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尊使,你……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趕在骨咄之前將焉耆獻給安西軍。”
格庫木驚呼道:“你要我投降?”
“我是要將軍良禽擇木而棲。”盧明德說:“將軍你想想,你并非回紇人,而是昭武族,焉耆是被回紇人統治,還是被唐人統治,于將軍你有什么區別?”
格庫木又是一怔,他生于焉耆,長于斯邦,從很小的時候焉耆就已經并入高昌,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高昌回紇的將領,但這時被盧明德一提,又覺得不無道理。
盧明德又道:“將軍你也和同羅不同,你不是毗伽大汗親自委任的,而是焉耆軍民在危難之際推舉出來的,所以毗伽可汗對你并沒有知遇之恩,你也不需要對他負責,相反,你卻有責任保護推舉你做大將的焉耆軍民負責,我說的沒錯吧?”
格庫木至此點了點頭:“不錯。”
盧明德再道:“現在將軍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戰死,要么投降。將軍本來就不是回紇人,又未受毗伽大汗的大恩,根本就沒有必要戰死——那樣不會為將軍博來美名,反而會讓人笑話。而且拼死一戰會惹來安西唐軍的惱火,說不定焉耆易主之日,就是唐軍屠城之時——那樣焉耆城內的數萬大軍就相當于是死在將軍手上了。”
格庫木聽得背脊沁出些許冷汗來,道:“可是投降的話,安西軍接受么?之前我邀他說話時,我的手下還放冷箭射他呢。”
盧明德道:“那時是兩軍交戰,將軍的舉措并沒有錯。現在骨咄跟張邁討價還價,張大都護正惱怒著呢,如果將軍搶先獻出焉耆,那骨咄之前的種種作為就都成了為將軍做嫁衣了,而且我聽說安西唐軍之中,昭武族將領受到重用的不在少數,將軍如果能夠獻城出迎,再改漢姓取唐民,融入到安西唐軍之中,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格庫木轉憂為喜,道:“若真能如此,我個人的功名前程是小,但能保得滿城平安卻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了,只是要獻城的話,也不知道該怎么交接。”
盧明德笑道:“只要將軍有這份真心,這件事情便由我來安排如何?”
格庫木想了想道:“我是眾人推舉出來的,這等大事還得和眾人商量一下。”就尋了七個主要的將領商討。
高昌回紇在焉耆的軍隊多是本地募集,中層將領也多是本地人,或是唐裔,或是昭武,或者是突厥混血,不一而足,最高層將領則是回紇人,不過焉耆在高昌屬于西疆,將領被委派到這里有向來都被視為“貶放”,要么就是能力不足,要么就是態度不好,要么就是完全無心于此,均不得人心,所以同羅、仆拔驟然失陷以后,焉耆守軍在混亂中脫穎而出的都是本地的豪杰。
這些人雖然看不起盧明德,但也覺得他說的話不無道理,在張邁與毗伽之間,如果是同等條件讓他們選擇他們會傾向于毗伽,但現在選擇毗伽的話將有可能遭遇被張邁消滅的危險,他們就不愿意為毗伽盡忠死節了。
八個人商量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決定投降,不過他們同時也提出了條件:要張邁保證入城之后不傷害焉耆的百姓,又要選一個將領出去獻城。格庫木道:“我去。”
其他七個將領都叫道:“那怎么成!你是主將,怎么能去,萬一和議不成又被他們扣住了可怎么辦?”
格庫木卻道:“我是大伙兒推舉出來的,如果出了意外,你們就再推舉一個。投降安西既然是我提出來的,我就得負責去看看這個張邁是個什么樣的人,萬一他不是個可以付托的人,那我們就得另謀出路了。”
諸將見他慷慨赴險無不感動,均道:“將軍放心且去,如果張邁扣留將軍那我們就決死一戰,不殺到最后一人誓不罷休!”
出來之后,格庫木將大伙兒商議的結果告訴盧明德,盧明德歡天喜地,道:“那好,我們這就出城!”
格庫木又聽了盧明德之勸,改了個漢姓唐名,指昭武族何國部為姓,就叫何正剛。
張邁正和李臏商量下一步的計劃,忽然聽焉耆守軍出降,主將親自出城,高興得自己跑出帳來迎接,何正剛望見張邁,拜倒在地道:“昭武何國部何正剛拜見大唐張大都護。”這兩句話卻是盧明德教他的。
張邁喜上眉梢,道:“你也是昭武族的?快快請起!”親自扶他起來。
何正剛近距離看了張邁一眼,道:“當初我的手下曾放冷箭射張大都護呢,張大都護不恨我么?”
張邁笑道:“那時是兩軍交戰,換了我我也會這么辦,再說你又沒射中我,我恨你干什么。”
何正剛見他笑得爽朗,話說得也痛快,心中多了幾分好感,又道:“這次我們歸降,還有一個條件,就是希望大都護入城之后善待焉耆的百姓,不要過分傷害他們。”
張邁笑道:“焉耆本是我大唐安西四鎮之一,城內百姓本來就都是大唐百姓。我身為安西大都護,對百姓只會保護,怎么可能去傷害他們?你可去龜茲打聽打聽,我軍入駐龜茲之后,可曾害民?”
何正剛道:“大都護能對天盟誓么?”
張邁便指天發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張邁若得入焉耆城,必當愛護百姓,保護良善,除殘去穢,推行教化,若有無法暴行,皇天在上降五雷轟頂,后土在下使我死無葬身之地!”
何正剛見他全不遲疑,顯得坦蕩磊落,心中一寬,道:“我這便下令開啟城門,領大都護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