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從靈俊處得知了沙州的政策起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其對外政策可能由消極轉向積極,便打消了撤兵的念頭,決定繼續堅守下去,他給后方傳了一道命令,要郭師庸駐守焉耆,而讓奚勝進駐銀山,讓李臏火速趕來天山縣。
慕容春華對張邁的決定頗感驚訝,張邁說道:“龜茲、焉耆四通八達,無險可守,但如果取得高昌將回紇驅逐到天山以北去,那我們就可以用天山山脈來做天然防線,以后防御成本會大大降低。沙州既有異動,高昌或許就會有重大變故,現在撤兵當然是最保險的,但就此退走我們以后再要進入就難了,如果能再堅持一段時間或許,情況也許會改觀,糧食方面的事情就請你多想想辦法了。”
同時張邁又將這個決定告知前線的慕容春華與石拔。這時薛復已經進駐柳中,聽到了張邁的決定后精神為之一振,高昌城外一戰是安西唐軍在高昌本土打敗了回紇人,是高昌人能夠直接看到的一場戰斗,貼得近了,其產生的轟動效應比起遠在焉耆發生的莫敦門之戰來得更大。
繼狄烈、白思安之后,又有兩個部落前來投靠,柳中城除了唐軍五府將兵之外便又多了兩千多人,府兵連同部落軍已經超過了萬人,與天山城相互呼應對高昌形成了夾擊之勢。薛復命石拔留在柳中城整頓休息,卻派出兩府將兵以營為單位,四出攻略高昌周圍的鄉村、牧場,奪取到了兩萬頭羊,烏力吉的兵鋒所向甚至逼近了東北一百多里的蒲昌城,狄烈則領兵沖到了高昌東部最重要的關口——赤亭關去,赤亭關是高昌出入伊州的東大門,如今高昌往西北的道路已經被切斷,如果赤亭再被攻占,那就真的完成關門打狗之勢了。
高昌城內人心浮動,頡利也害怕得慌,出城一戰不僅讓回紇軍損失了是將近三千人的兵員,而且原本既定的要從各地趕來高昌的援救隊伍也統統不來了,除了已經投靠了安西唐軍的白思安等三部之外,其它的則都在觀望,連蒲昌城的城主——頡利的叔叔龐昆都托言兵力不足不來響應。
葛覽道:“少主,如今安西軍突入我們高昌腹地,各地各部都起了異心,不但外族不可靠,連本族的人都未必靠——龐昆雖然是回人,但這家伙是親中原的,一天到晚都嚷著要去中原朝貢。我們必須趕緊調遣大軍來援,只要看到我們仍然有大量的兵力,境內各部才會有信心繼續抵抗,否則情況若再惡化下去,我怕投靠安西軍的人會越來越多。”
頡利道:“可現在父汗被張邁隔絕了,高昌的精兵都被調走了,我們還能從哪里調援軍來?”
“從伊州!”葛覽道:“可急命伊州兵馬進駐羅護關,命羅戶兵馬進駐赤亭關,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我們東面的通道,否則一旦赤亭關失守,那時不但我們的退路將被截斷,而且高昌各部都有可能因此背叛的。”
頡利道:“可是父汗為了對付張邁,本來就已經從伊州那邊抽調了八千多人,現在如果下令大軍西移,那樣伊州不就空虛了嗎?”
葛覽嘆道:“只要保住了赤亭關,安西軍就沒法飛到伊州去。”
才要發出命令時,赤亭關方面突然傳來了緊急軍情,頡利打開一眼嚇得面無血色,葛覽問道:“少主,怎么了?”
頡利面部肌肉抽搐著,好久,好久,才道:“柔遠失陷了,伊州方面正向我們告急求援。”
“什么!”頡利麾下諸將都嚇得坐不住,紛紛站起來問:“柔遠怎么會失陷?安西軍難道已經打到伊州去了?他們怎么過去?飛過去的嗎?”
葛覽也覺得不可思議,頡利道:“不是……不是安西軍,是歸義軍!”
“什么!”葛覽叫道:“歸義軍……他們和我們二十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會……難道……難道他們是和安西軍勾結起來了?”
這時葛覽等人都想起了幾個月前收到的一條情報,說的正是歸義軍與安西軍已經結盟,約昌當時還在高昌,還特地派人去問,沙州方面回復說雖然與安西軍建立了往來,但這并不妨礙歸義軍與回紇的友好。
可是現在才過了不到半年,一直以來就與回紇有婚姻至親的歸義軍卻突然領兵進入了伊州地界,并且攻占了在伊州城東南的柔遠城,并且開始圍攻伊州。
“少主,伊州方面可有說歸義軍為什么進入伊州沒有?他們打著什么旗號?”
“他們是說我們攻打了他們的盟友安西軍,所以才進攻伊州……”
諸將對望了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葛覽道:“勾結起來了,勾結起來了!這些漢人果然是勾結起來了。”
頡利道:“那現在怎么辦?”
能怎么辦呢?如果伊州也被圍,那么還想要那邊派來援軍就變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
在這一刻,高昌城內的回紇人心里生出了一種“四面楚歌”的感覺。
“不好!”葛覽忽然變色,道:“蒲昌在東邊,伊州的求救信可能也會往那邊送,少主,我們得防蒲昌那邊的叛變!”
————葛覽的擔心正在變成現實,歸義軍攻入伊州的消息在高昌境內傳播得很快,不久薛復也就知道了,石拔有些驚奇,道:“真是奇怪,歸義軍怎么忽然轉性了?”
薛復卻笑道:“不管他們是否轉性,只要他們真個起兵攻入伊州,形勢就對我們大大有利。我原本對奪取高昌只有五分把握,現在卻有七分了。”
就在這時人報蒲昌城主龐特派了使者來,薛復道:“龐特?他派人來干什么?”
顯明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眼看蒲昌又要到手了。”
薛復問道:“大師為何這么說?”
顯明道:“龐特乃是毗伽同父異母的弟弟,多年來一直與毗伽不和,反而對前往中原朝貢十分上心。毗伽是親漠北的,與契丹人打得火熱,龐特卻是親中原的,毗伽的大部族十余萬人夏遷北庭、南遷高昌,龐特卻無論冬夏都呆在蒲昌城,彼此雖是兄弟,但對立之勢卻可想而知。五年前他還曾派遣了一個使團易裝為商人前往中原朝貢,使團自稱其主龐特乃是高昌之主,中原那邊不明西域情狀,竟然還給了冊封,使團去年才回到高昌,帶回來了豐厚的封賞,龐特又拿著中原的冊封號令漢民,且秘密與歸義軍那邊結交,可惜他做事不密,毗伽聽到消息之后大發雷霆,幾乎就想滅了他,然而當時正值安西軍勢大振,毗伽心里牽掛著西面之事,不想自家后院起火,所以只是派人斥責,暫時將這事壓下,但兄弟兩人已是勢若水火了。現在我軍進入高昌,歸義軍進入伊州,天山以南眼看就要盡歸漢人所有,龐特在這當口派使者前來一定是來歸降的。”
薛復又道:“龐特若能投降,對我們攻取高昌將更加有利,但他來投降必有所求,依大師看他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顯明道:“他還能要什么。他在高昌一直被毗伽打壓著,現在高昌眼看就要易主,他趁著大樹還沒倒就要趕緊靠過來,說不定還能保住蒲昌。這人又較貪財,若到時候將軍能給他一個肥差那他就千恩萬謝了。”
薛復便命傳使者來見,卻將城內府兵擺開,龐特的使者眼看唐軍兵強馬壯,更生敬畏,入城后拜見薛復,呈上了龐特的文書,果然是來投降。薛復欣然道:“難得龐特城主深明大義,如今大唐即將復興,將來論功行賞,蒲昌的首附之功定然能大大書上一筆。”
使者大喜,又奉上龐特給張邁的降書,薛復道:“大都護就在天山縣,離此不遠,這封文書既然是呈給大都護的我不宜觀看,不如我派一隊騎兵護送使者前往。”使者連聲稱好,薛復又道:“不過我如今正要對高昌用兵,希望蒲昌方面能夠出兵相援。”
使者道:“我們城主既然歸誠自然聽薛將軍調遣。只是希望功成之后能夠保佑蒲昌的領地。”
薛復滿口答應,道:“這個自然。”就派人與副使者回去,承諾讓龐特保有蒲昌城,并將赤亭關劃歸蒲昌城管理。
赤亭只是一座小據點,連城池都算不上,石拔一開始也不明白薛復為什么要特地提起將赤亭關并入蒲昌城,但龐特聽說薛復將此關劃給他之后卻歡天喜地,他兒子私下問他為什么這么高興,說:“安西軍又不是將高昌給我們。”
龐特甚有經濟頭腦,說道:“你懂什么啊,高昌是全境首府,咱們雖然率先歸降,但這份功勞可還沒到讓安西軍將高昌城給我們的份上。安西軍如今已經將從龜茲到薩曼的商道都打通了,龜茲焉耆走古樓蘭國故道雖然可以到達沙州,但那條路已經荒廢了幾百年,對商隊來說太不好走,如今歸義軍和安西軍已經結盟,只要安西軍打下高昌,歸義軍再打下伊州,絲路就可以向東延展千里,如果再和中原取得聯系,那絲路就完全駁接上了。那時候,往來商旅一定會激增十倍百倍,到時候咱們只要坐地抽稅也能有享不盡的富貴了。”
當下對薛復一起進攻高昌城的提議滿口答應,又說:“要取高昌,不如先攻赤亭關,赤亭關一旦攻下,高昌就可以不戰而下!”
薛復對石拔笑道:“狗看見有肉吃,不用驅趕自己就動起來了。”
跟著便答應了龐特的提議。
龐特得到消息當天便發動全城兵馬,又下令蒲昌境內所有男丁都上馬隨軍,向赤亭方向逼來。高昌境內的部落聽說連龐特都變節了,又有三部人馬趕來投靠。
柳中與蒲昌之間不過百里路程,兩城離高昌也都不遠,葛覽自聽說歸義軍攻入伊州之后就一直留心蒲昌的動向,薛復與龐特的使者往來奔馳,龐特軍隊剛剛出城就被高昌的細作注意到了。
葛覽急來見頡利道:“軍情危急!不能再等了,一定要趕緊采取應對措施。”
頡利聽說龐特發兵攻打赤亭關氣得大罵龐特吃里扒外,卻道:“那現在怎么辦?我們的兵力防守高昌都不夠,可沒法分兵再去救援赤亭了啊。”
葛覽道:“現在龐特背叛,赤亭關要是再被攻下,那我們的后路就全部斷了,高昌將會變成一座孤城。少主必須趕緊作出決定:是要收縮兵力,死守高昌等到大汗來救,還是先撤退回北庭去,與大汗會合之后再設法南下奪回高昌!”
頡利猶豫著,諸將都道:“少主,死守決不可行,咱們本來就是游牧之國,城池牧場今天暫時失去,明天就搶回來了。又不像漢人,一定要死守著土地。只要我們的戰馬還在,就不怕取不回高昌。”
頡利心道:“你們說的倒輕巧!”他隱隱感到這次若是退出高昌,往后再要奪回來怕就很渺茫了。但也知道如果高昌變成一座孤城也未必守不住。蒲昌的龐特既能背叛,城內的兵將就不能背叛么?到了這當口,城內城外究竟還有多少人是值得信任的?終于道:“好吧!先回北庭。”
諸將齊聲歡呼,葛覽下令將一切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不能帶走的東西全部燒掉。他自己先帶了三千兵將趕往赤亭關以免后路被切斷。
頡利來到,這里是他們的南部都城,對內他們雖然一直都自稱回紇,可是外人卻常在回紇上面加個定語叫高昌回紇,有時候甚至就叫他們高昌人,今日忽然要棄城離開竟然有一種亡國的苦悶。
“少主,快走吧。”
“是要走,不過得先將不能用了的東西毀掉!點火,燒糧倉!”
回紇士兵各持火把,又在糧倉埋下引火之物,就要將高昌帶不走的存糧全部燒掉。
消息傳出全城哭聲遍地,原來頡利這次雖然是舉族遷徙,男女老幼都帶走,但能走的也只是回紇本族,人口數量占據多數的其他部族想到自己將被遺棄在這里,而圍城的唐軍又不知道會怎么樣對待自己自然忍不住悲傷恐懼。
便有十幾個父老、族長結群來見頡利,求他不要燒掉設施。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高昌人,其實也并不想離開。
頡利冷笑道:“不燒?難道要留給唐人么?我自燒官倉,又沒燒你們的!”
一個老者道:“少主啊,那你至少留下一點吧,如今大軍走了以后,唐軍不久一定會進城的,如果他們找不到吃的,一定會來征收重稅,非要到我們家中征集糧食不可——那時候卻叫我們怎么活?”
頡利冷笑道:“留下一點?你竟然要留糧食給唐民?多半是個奸細。”下令將剛才說話的人拉出去砍了。
眾父老、族長嚇得不敢再提,慌忙逃走。
頡利將能帶走的東西打包之后便準備撤退,沖天大火之中糧倉卻已經有大半化成了灰燼。
就在滿城哭聲當中,人報葛覽已在赤亭關那邊與安西軍爆發了激戰,頡利恐怕后路被截斷不敢停留,趕緊下令東進,就在主力大軍才沖出城門時,忽然殺聲大起,卻是薛復從后面掩來了。
原來薛復指使龐特去攻打赤亭關,他自己卻帶了兵馬埋伏在周圍,等看看回紇人大軍都出來得差不多了這才揮師攻擊。
頡利不敢抵擋,帶領輕銳自行脫逃,石拔縱兵沖擊,不但繳獲了牛羊馬匹無數,更截住了許多女人孩子。
那邊廂薛復卻趁隙進逼高昌,城內父老不等他攻擊就開門迎接,薛復統領了兩府將兵以及部落兵四千人開進,烏力吉叫道:“將軍,我帶領一府將兵在這里守著,你卻追趕頡利吧。”
薛復望見大火,問父老怎么回事,開城門的父老哭道:“回紇人狼子野心,我們養了他們將近百年,他們走便是了還要放火燒城!現在著火的是糧倉、汗府、畜圈、寺廟和工坊。”
原來頡利知道高昌的寺廟廟產頗豐,所以這次不但燒了糧倉,連兩座最大的寺廟也跟著燒了。那汗府也就罷了,高昌回紇更習慣于北庭的生活,從仲春到中秋一年大半時間都在那邊渡過,高昌這邊只是一座冬宮,但城內的幾座大寺廟卻是修建得巍峨堂皇,內里又藏著無數經卷,這場大火一燒實為高昌佛門一大浩劫。
薛復大吃一驚,心想::“要是糧食沒了,那我們吃什么!”趕緊下令救火。但火勢已成,官方糧倉燒掉了十之,還旁及臨近的民居。
等到石拔帶兵回到高昌時,城內已是處處瓦礫,一眼望去荒涼之極,疏勒最輝煌的兩座建筑——昭慶寺和華嚴寺還半熄未熄。
這一場大火給唐軍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可同時也讓回紇失盡了他們在高昌城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