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天寒地凍,鄭渭卻仍然堅持每天工作九個時辰以上。
在攻下高昌之后,他和張邁、楊易在這個地區辦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頒布新的律法,這是以唐律為基礎,又由張邁、鄭渭、楊定國等人根據實際情況刪削增補過的一部律法,然后又從中挑出最基本的十條律法編成歌曲,教全民傳唱——以此來普及全民最基本的法律知識。
新的律法強調諸族平等的同時又淡化民族觀念,其最根本的一點是強調在法律面前所有平民人人平等,削除掉所有回紇貴族的部落特權,不但稅金平等了,連法律地位也平等了。對于占人口多數的非回紇人口來說,他們都很擁護這樣的改制,所有進入境內的旅客必須要和本地居民一起遵守同樣的法律,當然,奴隸所享有的權利要比平民少,這是照顧到現階段安西境內有大量奴隸的現實。
這時候,張德從還在下疏勒時就開始培訓的一批法官來到了東方三鎮,以大概三萬人口一個法官的比例配置了下去,境內的民事糾紛均歸法官處理,法曹系統獨立了出來,不再接受長史的管理而直接向大都護負責。
鄭渭辦的第二件事是厘定了稅金。龜茲、焉耆、高昌三地的農牧稅收,不能說很重,也不能說很輕,然而有一些地方很不合理,其中最不合理的地方,便在于某些回紇統治階層拿著毗伽或者先代可汗的特許而避開了所有稅收,寺廟的廟產一般也不收稅,可是統治者的需求就是這么大,開支總得維持,因此這些缺口就都轉移到了農民、牧民與商人身上,造成了很大的負擔。鄭渭調整了這種關系,他適當調輕了農、牧、商的稅金,而宣布所有回紇與寺廟都必須無條件地繳納同等的稅金。
這兩項改制引起了軒然大波,舊貴族和佛教都覺得自己被張邁欺騙了,尤其是在蒲昌城——這里是回紇殘存貴族的聚集地,對于張邁的進入他們原本是張開雙手歡迎的,希望的是張邁的到來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哪里想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正月初三,當安西大都護府的稅吏拿著新的稅制表前往蒲昌城收取第一次冬稅的時,進城的五個稅吏當晚全都失蹤了。法曹派人徹查,卻哪里查得到一點蛛絲馬跡?
戶曹再派五個稅吏去征收,那五個人又失蹤了,這一次由于有了準備,第五個人在混亂中逃出蒲昌城十余里才被人趕上滅口,但蹤跡已經暴露了。
這件事傳開之后東方三鎮無不震動,連伊州方面聽到消息之后也推遲了曹議金與張邁會盟的時間,慕容歸盈判斷高昌要出亂子“如果張大都護處理得妥當委婉,事情還不至于鬧大,但如果處理得不夠謹慎,那只怕要出亂子的啊。”
和高昌不同,慕容歸盈對伊州的治理是“從舊俗”,也就是盡量不動既有的權勢者,只是對他們加以統合,要他們和新的統治者合作。正因如此,在慕容歸盈治理下的伊州在短短半個月間就穩定了下來。
蒲昌是有首附之功的,本地勢力又盤根錯節,這樣的事情牽連一定極大,唐軍又是新得高昌,如果蒲昌城出現動亂,安西軍在高昌的統治都有可能因此而變得不穩,從以往的經驗看來,慕容歸盈覺得最后的結局多半是以一個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條件來不了了之。
但是張邁這次的處理卻叫慕容歸盈頗為意外,他竟然直接讓軍方去處理此事,而且派出的人不是手腕較為靈活的薛復,也不是出事較為老練沉穩的郭師庸,而是讓楊易去!
楊易問他處理此事的章程,張邁道:“令行禁止,這是治國最基本的基石,蒲昌城一案的主謀不管是誰,總之是個蠢貨!竟然在這當口當出頭鳥。現在許多人都認為現在的形勢下應該維穩,我卻覺得現在的形勢最宜動手做內部清理,外部來說歸義軍方面是不會貿然挑釁我們的,外敵只有毗伽,毗伽要過來只能走龍泉關一路——如今大雪封山,行軍困難,北庭那邊就算收到什么風聲,三兩個月內也不會有實質性動作的,就算有什么動作,薛復應該也可以應付。內部來說這些貴族、和尚并不得人心,只要我們堂堂正正地辦事,高昌的平民階層也不會支持他們的,佛門真正的高僧更不會支持他們,所以咱們也就不怕將事情鬧大。”
于是楊易就帶了一個法官去了蒲昌城,他沒有帶大軍,只帶了五十個人去,入城的時候和顏悅色,蒲昌城的人一見他來的人不多,顏色又和悅,便猜他是來息事寧人的,但楊易卻早在自己入城之前就暗中派人搜羅證據,三天之后忽然將證據當眾擺開,由法官當眾判刑,這條線拉將出來,從城主龐特到城內最大寺廟的主持都涉入嫌疑,龐特等人萬萬沒想到楊易真的會這樣一根筋地依法辦事,登時全城震動!
謀殺稅吏乃是大罪!主謀與動手者均需處死,從犯貶為礦奴,涉事之家家產全部充公,知情不報者與涉事之家同罪。蒲昌城城主龐特的外甥也是主謀之一,法官令判之日,楊易即派人將他連同三個已經查出來的主謀打入大牢,預定依唐律七日之后當眾執刑,跟著又派人封了龐特的姐夫的財產。但楊易至此還不肯罷休,仍然在順藤摸瓜,要將所有涉事者、掩護者全都抓出來。
消息傳出,整個高昌都沸騰了,慕容歸盈驚道:“這不是逼龐特造反么?張大都護怕是失算了!”
薛復在邊關聽到消息,對馬呼蒙道:“龐特真是個蠢貨!雖然我們和這件事情沒什么關系,但他畢竟是經由我投降的,如果他再干出什么蠢事來,就算大都護不疑我們,我們臉上也不好看。”
急忙派人送了一封書信給龐特,要他趕緊綁了自己的妹夫去高昌請罪。薛復人在龍泉關,那里位于高昌西北,蒲昌城卻在高昌東南,他的信使雖然騎著汗血寶馬,但才走到半路又聽見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蒲昌城的人在龐特的外甥即將行刑的前一天竟然集眾圍住了楊易所居住的府邸,意圖將他謀殺!
不料楊易自進城第一天就有了準備,他所帶五十個人個個都是守城的好手,進駐府邸之后便作了種種安排,從暗中營建防御設施、準備防御工具到儲存糧食、確保井水等等,直將那座府邸當做一小小城堡來用。龐特的姐夫在此事上乃是先斬后奏,預先并未告知龐特,所帶都是家丁,如何能是楊易手下的對手?楊易只留二十人守住府邸,卻派三十人殺出府外,這三十人那都是虎狼一般的大唐將士,當晚凡來圍攻者凡一百二十人,來不及逃走的全部死于橫刀之下。楊易這才帶了剩下的二十人沖出,就用這五十人奪取了一座城門,也不急著走,就據著城門自保,一邊向高昌報信。
這一來事情可就鬧大了,謀殺派來辦案的中郎將,這和造反何異?
薛復的信使走到中途就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挽回。
那邊龐特聽到了姐夫的轉述之后勃然大怒,將姐夫罵了個狗血淋頭,跟著又陷入極大的恐懼之中,最后哭道:“沒辦法了,沒辦法了……我讓你們害死了啊!”
這時薛復的信使才趕到,龐特看也不看,就讓人將信使殺了,跟著傳檄境內,大罵張邁忘恩負義,要高昌、焉耆境內所有的回紇、佛門起兵響應,又向伊州派遣使者,表示愿意將蒲昌城獻給歸義軍,一邊又派兵威脅赤亭關,赤亭關上駐兵望見蒲昌軍的旗幟便不戰而退。
唯一不順利的,是楊易所據守的城門無論如何奪它不下,不過龐特內荏色厲,猶在城內高叫:“張邁能夠得到高昌,靠的是我,現在他既然不仁不義也就休怪我無情!我能將高昌獻給他,也就一樣能將他趕走!”
高昌境內本來也有些老舊勢力對張邁的改革很不滿,聽到蒲昌城的消息以后真個動了起來,竟然有四個部落群起響應,這些部落造反的背后則都暗中得到了部分寺廟的支持。
初春的雪尚未消融,高昌境內已經戰火點點,就連焉耆境內也有些不穩起來,顯明聽到消息趕緊來見張邁,希望張邁對這件事情能從寬處理,他說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這次鄭長史的改革似乎做得太急了。如果能夠從緩慢行,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張邁冷笑道:“治大國?高昌是哪門子的大國?”召集高昌的父老和幾大寺廟的主持,將楊易送回來的五顆人頭擺在案上,問諸父老、主持道:“當日我進城之后,與諸位相約,我當竭盡全力保護百姓,百姓以當依時依法,納糧納稅,相約條文還銘刻在高昌城外,大家還記得吧。”
眾父老、主持都說:“自然記得。”
張邁道:“我自得高昌以后,可有不依法干過什么惡事沒?可有不體恤民力干過什么暴政沒?”
眾父老、主持都慌忙說:“沒有。”
張邁又道:“如今我并未毀約,而蒲昌城龐特當日在我軍物資短缺之時先是隱匿存糧,謊報蒲昌城倉儲,待鄭濟代軍方買糧,他才又將糧食高價出手——這我也就忍了他了,但最近又兩次殺我大唐稅吏,更意圖謀殺中郎將楊易,如今又舉兵謀反,諸位說我應該如何處理他?”
眾父老一時都不敢開口,卻有一個面相惡丑、五十多歲的和尚叫道:“法令已有明文:殺稅吏者死,謀反者族!既然大都護已經頒布法令,自然就該依法行事!”
張邁問道:“你叫什么?”
那和尚道:“貧僧破嗔。”
張邁又問:“破嗔大師,當初我軍收復高昌之時,龐特確實有首附之功,若我此刻派兵討伐蒲昌,算不上忘恩負義?”
破嗔大聲道:“有功當賞,有過當罰!如果有功勞就可以抗稅,可以造反,這個國家還怎么治理?”
張邁又道:“此次卷入事件的又有不少僧人,若我發兵,只怕不少涉事僧侶也得人頭落地。”
破嗔道:“佛子犯罪,亦當伏法。只要大都護是依法行事而不是故意滅佛,是真佛子誰會怨來?”
張邁又問眾父老和其他主持,眾人都道:“破嗔大師所言有理。”
張邁道:“既然大家都說蒲昌該討,龐特該伐,那我就依法辦事了。”當即派出石拔攻蒲昌城,派奚勝攻赤亭關,派慕容春華掃蕩境內響應部落。
石拔從楊易所據城門突入,可憐蒲昌的士兵哪里可能擋得住唐軍的精銳?獠牙棒指處將蒲昌軍殺得七零八落。龐特的姐夫死于亂軍之中,龐特本人則自殺未遂,被石拔拿下了押往高昌,跟著石拔又盡抄蒲昌城內資財,所得金銀財貨半數充入高昌府庫,半數還給了鄭濟做本錢。此外又抄出了存糧八萬石。
龐特一敗,響應的諸部聞風喪膽。奚勝輕輕松松就收復了赤亭關,慕容春華追討叛軍,遇戰則殺,遇降則拿,這一次持續了九日的內戰共斬首三千六,俘虜一萬七千口,張邁命高昌法曹依律將首犯處刑,其余無論男女僧俗全部貶為戰奴,張邁又任命破嗔為高昌都僧統,讓他負責起整頓佛門的重任來。
破嗔上任之后,馬上下達命令——凡不能背誦者、不能解者,無論僧尼一律追回度牒,勒令還俗。能誦經而有誤者,發回家中察看,這一番整頓過后,雖未滅一寺,卻讓高昌僧侶減半,境內十二大寺有四個主持都因不能準確誦經、解經而下臺,張邁下令將在高昌舉行法會論法,由眾僧公開推舉新的主持。
此事從正月初爆發,到下旬便基本平定,只因此次殺的人多,竟讓行刑地點大沙海因此變成了暗紅色,高昌的平民數量大大減少卻多了一批的奴隸,張邁趁勢派石拔、慕容春華打擊境內的盜賊,斬獲二千余人,破掉了好幾個巢穴,高昌盆地在一陣大亂之后轉入了平定。張邁又將參與造反的回紇貴族以及寺廟充公了的牧場、農場,全部以低息租給境內貧民,八千多戶貧民分到牧場農場以后,個個歡呼大唐萬歲、張大都護萬歲。
二月初五,鄭渭頒布了新的關卡厘金制度:商旅從溫宿進入東方三鎮以后,從龜茲進入焉耆,從焉耆進入高昌,一路只需要在俱毗羅、鐵門關、赤亭關三個地方繳納關稅,除此之外,嚴禁各地以任何名目征收稅費。
與此同時,張邁又正式下令以唐言為官方與佛門的通用語言,東方三鎮所有寺廟都必須負起教育所在地百姓學習漢語的責任,以配額的方法,一個和尚負責十戶人家的漢語教育,由長史定期派遣使者往各地抽檢進度。
西域的春天來得比較遲,到二月底,高昌、焉耆、龜茲三鎮的春天氣息才濃了起來,就在絲路上商旅漸漸多起來的同時,新的一輪軍事防務調整也在悄然進行。龜茲與焉耆采取的是重點駐兵的配備,三鎮的兵力、物力都逐步地向高昌地區集中。至于行政方面則由鄭渭統一進行管理。
一個冬天過去,伊州依然是伊州,除了城頭換了一桿旗之外并沒有什么不同,而東方三鎮——尤其是高昌變得不一樣了,那是一種干凈了的感覺,內亂之中雖然產生了不小的破壞,就地區整體而言損失不小,但內亂之后,張邁手里真正能夠控制的人力物力卻多了數倍。原本控制著這個地區經濟與政治命脈的回紇貴族與僧侶集團遭遇到了巨大的打擊,前者所受打擊是毀滅性的,而后者則保留了一定的實力并轉向與安西軍乖乖合作。而這次變亂的得益者——那些分到農田與牧場的貧民卻成了安西唐軍的堅定擁護者。
也是在這個春天里,安西大都護府產生了第一個鎮守使——寧遠鎮守使郭洛。眼下張邁以及一大班的文武官員都在高昌,高昌離寧遠長達數千里,靠著這個移動中樞的直接指令來運轉寧遠的軍務政務已經變得極不可能,就算勉強要做到也會付出高昂的行政成本并導致行政效率的低下,因此張邁決定增加郭洛的權力,將托云關以西的軍政大權都交付給他,同時疏勒、莎車兩個地區每年對外輸出的軍事物資也將分出四成直接輸往寧遠供郭洛經營西線之用。
又到了春小麥種植的日子,農田的收成至少還要半年,羊羔們要長大同樣需要時間,但從西方結隊而來的駱駝商隊卻已經在向各處關卡繳納稅金,從葛羅嶺山口的托云關,到俱毗羅,到鐵門關,到赤亭關,一條嶄新的絲路逐漸形成。
然而商人們卻希望這條新的絲路能夠向東擴展得更遠些,因為他們發現出赤亭關以后,路況以及經商環境就變得完全不同。
雖然在盟約上歸義軍已經與安西軍達成協議,雖然歸義軍也向安西軍學習,只在出入境的關口征收關稅,但那畢竟只是紙上寫的東西,歸義軍治下的行政管理體系比新興的安西軍來其效率要差得多,曹家雖然統治著沙、瓜、伊三州,但很多地方根本就是各自為政,以統合、妥協起家的曹議金,可沒法像張邁那樣保證各地方勢力不以各種名義對商人進行盤剝。
同時,安西治下的法制體系比之唐朝的法制體系已有所改善,而歸義軍治下的法制體系卻遠較盛唐時期中原腹地的法制體系來得破敗,與近在咫尺的安西諸鎮比起來已經是遠遠不及,百姓生活的貧富暫時還顯現不出差距來,但去過高昌的沙州百姓,卻都會對那里那種更為公平、公正且欣欣向榮的生活環境充滿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