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岸召集司馬署主要屬官,商討出使薩曼、怛羅斯之事,在出發之前又將相關事宜安排妥帖。
何春山被任命為出使怛羅斯的使者,在出使之前他將有關的情報作一個綜合,忽然仿佛發現重大問題一般,要求立刻就見郭洛與劉岸。
這兩年何春山在涉外事務上表現得精明強干,郭洛劉岸對他都頗為倚重,因此便將出使日期推遲了一天,且看看他有什么話要說。
三人碰頭后,何春山道:“郭將軍,劉司馬,我以為此次出使,不應該去找奈斯爾二世和薩圖克,也不該以維系和平的姿態去。”
“那你認為應該……”
“薩曼那邊不用理睬,薩圖克那邊,應該以一種強硬的姿態,要求他們配合我們的進攻行動!”
劉岸嚇了一跳,郭洛也為之一怔:“進攻?進攻誰?”
“誰對我們不善,就進攻誰!”何春山說這句話時,若不是語氣偏軟,沒有一股霸味的話郭洛和劉岸簡直要以為說話的乃是張邁了。
雖然覺得何春山這話說得有點離譜,但郭洛還是道:“說下去。”
何春山道:“現在我軍東西受敵,但真的明白我軍這困境的,其實只有我們自己,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不能示弱,從來天下國族都是欺善怕惡,我軍氣勢正壯,連戰皆捷,這是全西域都有目共睹的事,因此若是示強,可叫諸國驚疑交加,但若是在交涉中讓薩圖克他們敲破我們底氣不足,他們只怕反而就要翻天!從東方傳來的捷報看,張大都護已經創造了一個無敵的氣勢,我們應該順著這個氣勢,居高零下以號令群雄,到最后就算號令不動,也能叫他們不敢妄動。”
郭洛:“如何個號令法。”
何春山道:“我軍有一個大弱勢,那就是處在諸國之中,前后上下都受到攻擊,但這卻又是我們的大優勢,因諸國多被我安西隔斷,東方要知道西方的事情,西方要知道東方的事情,都必須通過我們。所以我敢斷定,薩曼在半年之內必然不能弄明白沙州那邊正在發生的事情,加上他們與我們通商而得利,一年半載之內絕不會因為不確切的謠傳而向我們動兵,因此對薩曼我們根本就不必理睬,只要保持寧定即可。”
郭洛劉岸一起點頭,道:“不錯。”
何春山繼續道:“薩圖克那邊也一樣,不大可能有機會摸透我們的虛實,我料他們此時聽到的,也只是大都護如何連克三鎮,如何與沙州結盟,至于我們和沙州關系的微妙之處――這些當下連李圣天都未必能夠準確把握到,薩圖克如何可能揣摩得透徹?因此我料定他更加不敢妄動!既然如此,我們便可號令他屯兵滅爾基,以警阿爾斯蘭,為其邊患!”
郭洛劉岸聽到這里心中都暗中汗顏,只因他們是少數幾個確知安西軍與歸義軍之間貌合神離的人,這幾個月腦中想的都是這件事情,一時之間不免有了一個先入為主的誤區走不出來,因此反而不如驟然接觸此事的何春山能夠跳將開來,以奈斯爾二世以及薩圖克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情。
何春山擅長設局欺騙,這時背靠安西這個西域大邦,又在一個同樣懂得造勢的張邁麾下,將年輕時的聰變機巧上升為軍國之詐,那可真是如魚之得水。這時分析完了薩曼與怛羅斯的情況之后又說:“此兩邦既然穩住,則我們西線可全力對付阿爾斯蘭,我們可向八剌沙袞派出使者,促請他與我們一起――攻打毗伽!”
郭洛和劉岸對望了一眼,均覺得這一招猶如天外來星,奇得有些詭異,卻又令人感到眼前一亮。
只聽何春山繼續道:“雖然阿史那家族的情報說毗伽以及與阿爾斯蘭達成協議,但協議也是可以變的!但如今阿爾斯蘭、毗伽與我們三家,乃是三足鼎立!阿爾斯蘭憑什么就得聽毗伽的?毗伽能游說阿爾斯蘭攻擊我們,平分安西,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游說阿爾斯蘭,約他平分北庭?此事若不成,也不過是維持現狀,此事若成,則我軍可不費一兵一卒,而為東方三鎮添一大援,使北庭回紇滅亡無日!”
――――――――――――這是一個亂世,這是一個混局!
除了天外的神佛,有誰能完全清楚地看明白這個混亂時局中的每一個細節?就算是各國諸侯,對局勢的把握也都如盲人摸象,或摸到耳朵,或摸到大腿,每個人都在賭博,但每個人都沒把握。
張邁其實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敦煌城內誰也看不見他虛弱的那一面,整個敦煌看到的只是他的颯爽,他的瀟灑,他的豪邁,他的銳氣!沙州所有的人見到的只是他見誰滅誰的霸道!
敵人痛恨他的這份霸道,但卻有更多的人崇拜這份霸道!
夜深了,竟有一個來訪者在靈俊的牽引下從偏門進入,進入張府來求見張邁。
“哦?”深夜來訪,多半不是正人,不過眼下是非常時期,有些評判標準便顯得不大合用。
“靈俊禪師帶來的人,想來必有道理。”
來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老年男子,相貌有一種古雅的味道,渾身帶著一股書卷氣,而且還帶著一個很大的書箱,為著這個書箱,石堅差點不讓他進來,怕里面藏著什么兇器。
張邁不認得這個人,但想靈俊一定不會帶一個不相干的人來見自己。
“大都護,這位是敦煌的宿儒,沙州的望族,姓張,名毅,字從龍,號待飛。”
張邁覺得這名、字、號都有些文縐縐的,勉強點了一下頭,卻還是沒聽出什么道道來,本來嘉陵已經將沙州的一些軍政重臣的資料轉告了他,但這個張毅似乎并不在其中。
靈俊似乎察覺到了張邁的疑慮,繼續加了一句:“從龍可以說是我們的本家啊。”
“本家?啊――張家。”
“正是!”
張毅趨步向前,向張邁拜了下去,張邁趕緊扶住,道:“這……張老兄年紀比我大,我可擔當不起。”張毅道:“大都護是我張家中興之希望。張毅雖然年長幾歲,卻也當代表敦煌張氏作一叩首。”
張邁一怔,這才忽然想起在高昌的時候,靈俊排指族譜,已經將他排到敦煌張氏里頭去了,這時這個張毅忽然來找自己,莫非為的也是這個?
他遲疑間,張毅已經取過那個大書箱來,楊易李臏有些警惕,但見張毅打開書箱,里頭卻都是圖譜,看樣子竟然有十余本之多,看樣子都是有年頭的古冊了。
只聽張毅道:“此為吾張氏所藏瓜、沙、伊、肅、鄯、甘、河、西、蘭、岷、廓十一州山河人口圖籍,為九十年前張義潮公所制,當時共制成兩套,一套獻于朝廷,一套留在河西,獻于朝廷隨長安淪陷而毀,留于河西者卻一直由吾張氏秘密保護,曹議金幾番要強取豪奪,卻都被我們瞞過,如今他只道此圖已毀,卻不知仍然在我們張氏手中!”
他說著將這河西十一州山河戶口圖籍一捧,道:“如今老父便代敦煌張氏,將此十一州圖籍獻于張大都護!”
李臏聽得差點驚呼出來,張邁也是有些意外,這河西十一州的山河戶口圖籍,記載的乃是河西地區的天文、地理、民俗、風情、險隘、物產以及人口戶籍,人口戶籍狀況也就算了,畢竟過了這么多年最多只能當做后世的歷史材料,現在對安西唐軍來說沒什么實用價值,但山河圖譜卻有大用,得此圖籍,相當就掌握了整個河西的地理情報,除去這幾十年來所改易的部分防御工事之外,安西軍將會對從沙州到岷州二千里土地的軍事情況了如指掌了。
看著張毅獻上來的這份山河戶口圖籍,張邁真是驚喜交加,他可沒想到這位張毅一見面就送了自己這份大禮,卻不知自曹議金執政以后,歸義軍政權對張家嫡系明里優容,暗中打壓,二十年以降,張家在沙州的勢力已經是縮之又縮,只因敦煌張氏乃是千年大族,人口眾多,根底深厚,所以曹議金才沒能將之連根拔起,但沙州軍政大員卻都已經沒有張氏嫡系的人物了,正因此故嘉陵給張邁送過去的名單之中才沒有張毅的名字。所以張氏族人一聽說“族中”出了張邁這樣一個大人物,當然要設法前來掛靠了。
這份圖籍對安西唐軍來說固然有相當大的使用價值,但更重要的還是它代表了沙州一股勢力正在向安西軍倒靠,有了這樣一個本土大族作為內應,對往后張邁的種種行動來說都將大為有利!
剛才雙方都還顯得很陌生,這山河戶籍圖譜一獻,無形中便將張邁與張毅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知多少,張邁將圖譜交給李臏掌管,自己卻問起來張氏在沙州子弟的情況來。
張毅嘆道:“自曹議金執政以來,他任用私人,禍亂政綱,我張家子弟從軍從政皆無前途,因此只能以耕讀傳家,也有一些出家為僧的,也有一些做得兩州小吏的,然大體而言實在有些辱沒了英雄祖宗!”
其實曹議金在沙州的作為也沒那么不堪,至少在“任用私人”這一條上實在是有些冤枉,不過作為被曹氏擠下臺的張氏后人,對曹議金有這樣的非議也可以想見。
張家本有書香門第的傳統,要不然如何能在漢朝就出了一個承前啟后的大書法家?政治上的道路一時被堵住以后,許多人便轉向于“學”,張邁早知道沙州地區有不少家族極重文化教育,這時道:“為僧那是可惜了,但讀書卻是好事。如今安西正缺文吏,咱們張家的子弟若是有真本事,將來大可到安西去,未始沒有用武之地!”
張毅大喜,道:“自曹氏執政以來,我張氏出仕之路幾乎堵死,雖然曹議金也曾假惺惺安排了若干吾族子弟為官,但那都只是給個虛銜,但若能到安西出仕,那我族重興之期便不遠了!”
張邁微微一笑,道:“沙州才俊若肯到安西,那邊肯定歡迎,倒也不限于張氏。不過咱們安西的政制法度與河西這邊大不相同,去到那邊之后還得重新學習才是。”
張毅笑道:“這個自然,自然。”跟著便請教了一些安西、河西政制的異同,張邁略為析說,張毅底子很厚,乃是在野人物中文派的佼佼者,雖然沒有實職,但他時時觀察著河西政制的變化,內心自有一套想法,張邁和鄭渭一起建立起來的安西文官系統雖然朝氣蓬勃,但說到精密處也未必能勝過大唐故有的文官體系,所以這時張毅聽張邁一說很快就掌握到了兩者的異同所在,而張邁在張毅的言談之中也看出他見識大為不凡,心想:“敦煌張氏有著近千年的底蘊,雖然被壓制了二十多年,但這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將來若能引入以張氏家族為代表的沙州文化精英再加以培訓改造,一定能夠大大充實我們安西唐軍的文官系統,減輕鄭渭的壓力。”
兩人談話既涉及到安西的政治制度,這種事情千頭萬緒,真要深入說下去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李臏看看已過四更,提醒道:“大都護,這些事情是否可容日后慢慢再說?”
張毅呀了一聲,道:“看看我,看看我,因與大都護言語投契,竟然忘了時辰,耽擱了大都護歇息,真是該死。”
張邁笑道:“我其實倒也很想與待飛先生徹夜長談,不過明日要去祭拜張義潮公,還是應該睡上一覺,免得明日頂著一雙黑圓圈去,那卻是對張公不敬了。”
張毅道:“如此,張毅便告退了,但是臨走前還是有一件事情要告知李司馬。”
“哦?”李臏有些意外:“請問何事?”
張毅道:“在張大都護抵達敦煌之前,北邊已經來了一伙人,人數不多,大概只有三五之數,但來歷卻有些奇特,乃是從伊州方面入境。且入城之后便不見了,至今不知藏在哪里?”
李臏為之愕然:“來自伊州?伊州如今已是歸義軍治下,伊州來人,倒也不算什么奇特之事情。”
張毅道:“不對,這伙人雖然從伊州入境,但我可斷定他們絕非伊州之人,只是借道伊州罷了!”
這些本地的世家大族,根基之深、耳目之廣,絕不是李臏、嘉陵派出幾個幾十個探子就能比擬的,因此能夠探查到許多探子無法接觸到的情報。
“那先生認為這些人是?”
“我懷疑……”張毅道:“這些人很可能是來自北庭,甚至可能來自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