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混亂的時代,但也正在孕育著一個全新的時代。
丁浩也坐在人群之中,他自從接應薛復,為覆滅番禾立下了汗馬功勞,新政權在涼州城外安排了一片地給他,同時解除了他農奴的束縛,當丁浩在為自己背叛主人不安的時候,新政權又安排了一個高僧來開解他,為他誦經,這一切都讓丁浩安心了下來,當他搬到涼州城外的新家——一片只有一件小木屋的荒地上時,他的心里卻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屋內,有唐軍撥給他的過冬糧食,折逋瑛賞賜給他的那頭牛也在。旁邊是正在哺乳的老婆,身后是一幫兄弟,他們正商議明年該種什么糧食。冬小麥是誤了,春小麥行不行呢?
這時候魯嘉陵廣派僧侶,說大將軍要宣布大事,要求大家入城支持。
帶著對張邁的感激,他和王安等人跟著大隊來到城內,坐在指定的地方,那是一個相對靠前的位置。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左邊是另外一家被釋放了的牧奴,如今從新政權處賃到了一片草場,而且第一年免租。右邊是一戶農奴,在土豪割據時代受了莫大的冤屈,全靠法曹衙門才得以平反,因此對于給他們家帶來新生的張邁更是充滿了感激。
作為一個曾經的農奴,但同時又是一個土豪麾下的戰士,丁浩的見識算是比其它一輩子沒走出領地的農奴廣些,不過眼前的局面他也不是很理解是怎么回事,只見高臺上坐著一些他不認得的人,峨冠大袖,看起來不是很順眼,又有一些和尚,那是丁浩所不敢得罪的。
坐著坐著,當開始有些牢騷的時候,馬蹄聲引起了包括他在內所有人的注意,這時候身邊有個人說:“是大將軍。”丁浩抬起了脖子,果然看見了張邁,也跟著大叫:“大將軍,大將軍!”
王安大聲問:“大將軍?”
“對,對,我見過他的,沒錯,就是大將軍!”
左邊的前牧奴和右邊的前農奴更是都激動了起來,大叫著:“大將軍,恩人啊,恩人啊!”
在對面,軍人們已經肅立行軍禮,張邁騎著汗血王座,卻到了百姓這邊來,伸出了手,丁浩忽然激動起來,想也沒想地便也伸出了手,在最前面的一排人是魯嘉陵派遣的,穩穩站著不讓后面的人沖垮以維持中間的跑馬道。丁浩的手從他們的肩膀之間伸出去,期待著即將近前的張邁能夠碰一下,握一下,好沾一點英雄氣,或者是一點王者氣,或者是一點龍氣,王安和其他幾個兄弟也紛紛伸出了手,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見到丁浩激動,他們也就跟著激動了起來。
張邁的馬慢慢地走過,人群中有人叫道:“大將軍,大將軍!”有人叫道:“恩人啊,恩人啊!”更有人叫道:“大將軍萬歲,大將軍萬歲!”
丁浩王安也就跟著叫:“大將軍萬歲,大將軍萬歲!”
在汗血王座經過的時候,王安和那戶前牧奴的兒子剛好都觸碰到了張邁的手,在那一瞬間兩人都感一陣振奮,那個前牧奴的兒子只是個少年,更是哇哇大叫起來。
“大將軍!我剛才碰到大將軍的手了!”
張邁騎馬走到臺邊,翻身上臺,跟著是一個須發斑白的老儒生出來講話,這人說話文縐縐的,丁浩也聽不大懂,也不大想聽,跟著臺上有人似乎在辯論著什么,這么大一個廣場,幾個人在高臺上說話,又缺乏有效的擴音設備,只有前面的一些人能挺清楚他們的話,但丁浩也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
這時候又有幾個父老站了出來,輪流各說出了一番道理,只是他們氣力中衰,更是沒法讓太多人聽見。
丁浩問腦子比他靈活而且聽過半年經書的王安,王安說:“臺上的人,好像在說大將軍已經執掌整個西北,所以我們要給他上一個尊號。”
“什么尊號?”
“元帥,還有天策上將。”
“上什么尊號都好,那幾個父老又說什么?”
“其中一個父老說,元帥當然好,但大將軍為什么不直接稱帝。就算不行,至少做個王爺。”
“什么?做王爺?”
臺上的儒生與僧侶顯然沒想到涼州的父老忽然會提出這樣的提議來,丁浩卻道:“做皇帝就做皇帝,做王爺就做王爺!大將軍這么好的人,咱們就擁戴他做皇帝!做王爺!”
左邊的前牧奴和右邊的前農奴聽到,都叫了起來:“對,咱們就擁戴大將軍做皇帝!做王爺。”
“做皇帝,做皇帝!做王爺,做王爺!”
數千人一起叫嚷起來,到后來也不知道是叫嚷還是鼓噪。
張邁和鄭渭對望一眼,一個青年儒生站了起來,連讓大家安靜,卻哪里有這個威望?
這時張邁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廣場中本來坐著的人也都站了起來,那些儒者和僧侶本來有些坐著的,也站了起來。
丁浩猜得到張大將軍可能要說話,也就靜了下來,整個廣場都靜了下來,張邁才說:“大家聽張參軍說話。”
那個青年正是張中謀,他等場面靜了下來,才說:“天策上將是王爵,在軍中是元帥,在民間就是王爺,而且今天我們要討論的問題,不是這個。我們今天討論的,是我們對外應該叫什么,還有怎么紀年。我們都是大唐子民,可是現在大唐四分五裂,有巴蜀,有吳楚,還有契丹——他們其實也是大唐的一部分,只是被胡人占據了。而現在中原的李從珂,他稱皇帝,可他不是大唐正統,但他也自稱大唐,如果我們只稱大唐,會和他們混淆。所以我們可以自稱唐人,但同時也要建立一個軍號。”
丁浩問王安:“上面那人說的什么?”
王安說:“好像以后大將軍可以改口,說軍人叫元帥,我們叫王爺。又說我們要建立個什么軍號。”
丁浩就擠了出來,叫道:“那王爺說我們該叫什么?”
這時廣場中還算比較靜,他的話又在張中謀的言語之間說出,前面許多人都聽到了。張中謀道:“王爺說,我們可以叫大唐天策軍。”
丁浩叫道:“既然王爺這么說,那我們就叫天策軍,還議論什么!王爺說的話,就是道理!”
幾個父老一起道:“正是,既然王爺說我們叫天策軍,那我們就叫天策軍。”
張毅道:“這個,會不會太……諸位聽我一言……”
卻聽后方道:“天策軍,我們就叫天策軍!多威風!”
“天策軍,天策軍,大唐天策軍!”
“元帥,元帥!王爺,王爺!”
丁浩站在前面,還算聽得到一些談論,后面的人根本就聽不到,只是向前面問,兩萬人嘰嘰喳喳,整個廣場登時都是雜音,只能從前面一點的人口中得到一些簡單的訊息。
“在說什么呢?”
“前面說,以后當兵的,就改叫大將軍做元帥。”
“那我們種田的呢?”
“就叫王爺。”
“那天策軍是什么?”
“王爺說了,今后我們就改叫天策軍!”
“哦,天策軍啊!”
與會的二千多軍人一起頓足,拔刀在手,高聲叫道:“大唐天策軍,威武!”
隨軍東遷的耆宿老部民也都高呼起來:“大唐天策軍,威武!”
丁浩等也跟著叫了起來:“大唐天策軍威武!”
“大唐萬歲!”
“天策軍威武!”
“天策軍萬歲!”
“王爺萬歲!”
“元帥萬歲!”
張邁本來并無稱王的想法,只因張中謀隨口那句“天策上將在民間就是王爺”,卻讓涼州的民眾很快就選擇了一個他們所熟悉的稱呼。張毅在高臺之上,對于這個混亂的局面顯得很不滿意,可是在數萬人中他卻顯得相當無力,他覺得這種事情,本來不該在這個場合討論的,“王爺實在是選錯了場合啊。”然而他也不知不覺間被大眾影響到了,心里也叫張邁王爺。
就在他失望的時候,千萬人的高呼卻逐漸匯聚起來,一開始還叫喊著“大唐天策軍”,后來逐漸便簡化成“天策軍”。
張毅心里還盤繞著天策上將的名號合理、不合理,有沒有淵源,有沒有出處,是否經得住考證的問題,但整個廣場卻都似乎很高興,甚至有狂歡的味道,到處都是“天策威武”,“王爺萬歲”!
“王爺怎么可以萬歲呢?那是千歲啊!”張毅心想,有忍不住喃喃:“天策上將還算有個淵源,但天策軍,哪有因為要擁戴大將軍做天策上將,所以我們就叫天策軍呢?”
張中謀卻已經將他落在一旁,道:“爹爹,莫再想那些虛文了。百姓都已經叫開了,我們便順從他們吧。”
張毅看看自己的兒子,但張中謀卻不再懼怕他的目光,很堅定地說道:“不管是什么稱呼,只要百姓和士兵叫開了,不就行了么?現在我們最重要的,是對外統一口徑。只要千萬人有個一統的名號,能產生一個凝聚力來,那就可以了。更何況,”他說道:“大將軍,不——王爺,或者說元帥,他不用你所獻的那些名號,也許就是因為他不想重新步入以往那種舊的局面,這些日子我陪伴著元帥,聽了他的許多話以后,我有個模模糊糊的想法,或者元帥他,想要帶領我們,開創一個全心的局面——而不止是像過去幾百年那樣的改朝換代。所以他寧愿用一個和您的想法中很不同的稱呼,或許,將來我們能夠體會到他這樣做的深意。”
“王爺這樣做的深意?”張毅有些不能理解兒子的想法,但卻覺得,這一刻兒子比自己更能融入到當前的氛圍中,更能融入到張邁的背影中去。
這一年,在涼州軍民的擁護下,張邁決定建元天策,父老們衷心擁戴張邁為天策上將,軍方稱元帥,民間則稱之為王,自蘭州以至于寧遠,對外皆稱大唐天策軍。
聚會當晚,張邁下令全城通宵不禁,任軍民徹夜狂歡。
第二日飛騎四馳,將西北軍民的決定告知全境以及鄰國,薛復、楊易、郭洛先后上表稱賀。
文書傳到契丹,述律平道:“禍患已成,哼哼,天策上將,天策上將——他是要學李世民啊!既然是要學李世民,那多半就要當天可汗,既然要當天可汗,對漠北怕就不會放過。孩兒,你打算怎么料理他?”
耶律德光道:“盧龍和河東,剛剛都有文書傳到。”他取出兩封書信來,道:“母后讀了之后,或許會對天下的局面有另一番的看法。”
同樣的文書傳到洛陽,李從珂看了冷笑道:“天策上將?他當自己是李世民么?為何不直接稱天可汗算了!”
馮道說道:“陛下,張邁如今之功績,稱天策上將正合宜,若就稱天可汗,那只會惹人笑話了。”
李從珂冷笑道:“你倒還替他說話!”
薛文遇道:“有唐一代,稱天策上將者,除了李世民之外更無第二任,張邁這樣狂妄,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四方君主,誰沒有野心呢。”馮道:“契丹已經稱皇,孟氏亦已稱帝,而張邁只稱天策上將,而不稱帝,那就是他還有自知之明。他稱天策軍,那是要和我們有所區別,但仍然稱大唐,那就顯然是不想與我們徹底對立。至少,他還不敢與陛下并列,陛下,對么?”
李從珂的脾氣緩和了些許,才道:“依你說怎地?”
馮道道:“張邁只患在手足,契丹之患在胸背,而國中之患……”李從珂的臉色變得沉重起來,馮道卻還是繼續說:“才是心腹之疾啊。因此老臣以為,手足之患可以慢養,而國家之治理卻已經刻不容緩,還請陛下圣裁。”
李從珂道:“但張邁抗我圣旨,如今又自稱王爵,朕若不加懲處,而是一味安撫,實在有損朕的龍威。”
馮道笑道:“那卻容易,張邁如今雖然自稱天策上將,又對外宣稱是出于民授,然而終究未得他人之承認,他既已認陛下為兄,若陛下能夠寬宏大量,贈予王爵,則三年之內,西北可無大患。”
李從珂道:“三年之后呢?”
馮道道:“只要陛下能夠勤于政務,三年之后,國家必已安定,兵甲必已精足,那時候征不服討不順,還怕壓不服一個小小的張邁?”
李從珂轉怒為悅,笑道:“好吧,就再聽宰相一次。”便命另外一個宰執劉煦擬旨,明日朝奏。
眾大臣出得殿來,劉煦拉著馮道到偏僻處,道:“親家,你可給我出了個難題了!這道圣旨你叫我怎么擬?那個張邁當日既不奉旨,你如何還能讓陛下給他封王,我只怕他便是封王也不要,那時候豈不更落了陛下的面子?若有損國威,你我也都要吃罪!”
馮道笑道:“不怕,天策軍的情況,我已頗有了解,他們其實是很急著要跟我們和解通商的。至于這圣旨,還不是咱們商量著辦?放心,我有辦法讓張邁接受。”
“怎么辦?”劉煦問。
馮道低聲道:“圣旨副本存于三臺者,仍用一個封字,亦以此告知四方,至于給張邁的正本,則改一字。”
“改什么字?”
馮道道:“將封字,改為贈字。張邁其實愿意退讓,只是不愿意低頭,用此贈字,再加上許他通商等條件,他就算不跪下領旨,至少不會拒絕。”
劉煦恍然大悟,笑道:“親家,說到智謀,你終究勝我一籌!”說著便拱手而去。
馮道看著他的背影,再望望身后的宮殿,喃喃道:“智謀,智謀……儒生手無寸鐵,在這個亂世,這點智謀又有多少用處?唉,能為百姓多謀一分平安,便是一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