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忠道:“北遷的消息傳來以后,沙州戶戶都很擔心,許多人便走動了起來,或者連族串聯,或者連村串聯……”
張邁眉毛一揚,道:“怎么,他們要武力抗拒么?”
“不是,”曹元忠道:“他們都分頭尋找門路,托人到涼州找關系,希望到時候遷徙去北庭的,不是自己。”
張邁整個人愣在那里了,道:“找關系?找什么關系?”
曹元忠道:“找當政者啊,如今沙州,我的銜頭雖大,但其實張毅一家子最受重用,在元帥你跟前,在鄭長史跟前都說得上話,所以沙州張姓的都不擔心。此外就是和張家有姻親的,如李家,如宋家,他們的子弟有不少也在諸司供職,所以也能做些動作,而那些沒什么關系的,則花了錢托關系,但關系要是太遠,則連花錢都未必能夠得到保證了。更有不少人因尋不到關系,又怕到時候前往北庭是去送死,所以一些人都藏匿了起來。元帥,雖然我明白你用心良苦,但如今沙州民心如此,如果強心征徙的話,我怕會鬧出民怨來。”
張邁仰天長吁,忽然覺得有些無力,沙州人如果武力抗拒,張邁內心深處說不定還有幾分高興,因為這是武勇與血性的體現,可他們卻作出這樣一些動作來,顯然這種官僚意識與官僚作風,已經滲入到民間深處去了。
張邁還能夠想象得到:這次的北遷在沙州民間已經變味了,既然和官方關系比較緊密的家族都已經在設法逃避,其他百姓看見,定要認為這遷徙不是好事,否則當權大族為何要躲避?既然民間已有了這樣的認識,現在官方就是再說什么,沙州的百姓恐怕也不會輕易相信了。
如果是曹議金,這時候想的也許就是如何“順民心順民情”了,可張邁不同,越是這樣,反而堅定了張邁要改變沙州民風的決心。
“元忠,那你說應該怎么辦?”他問道。
曹元忠道:“如今沙州人心存疑,我想,元帥,我想……這事能不能緩一緩?”
張邁沉吟著,說道:“不用緩了。這次遷徙,主力是瓜北百帳部以及伊州的牧民,沙州只是一小部分,既然他們不愿意,那我就另做安排吧。我會讓鄭渭對遷徙令略作修改,沙州百姓愿意去北庭的便去,不愿意去的,我們也就不勉強。”
曹元忠大喜道:“若是這樣,那沙州百姓便都要感謝元帥的恩德!”
張邁又道:“不過我剛才說的,沙州地逼人多,聽說很多地方,已經將耕地開墾到半干旱地區了,費勁多而收成少——若還是歸義軍時期沒法對外擴張,那么對內發展便屬于迫不得已,但現在咱們卻分明有大批水草豐茂的地方可以開辟為兩天,為何卻要憋在那里呢?形勢如此,遲早總要遷出來的,既然他們不愿意去北庭,那么不如便來涼州。我想不如就讓他們遷到涼、蘭來吧,從昌松到廣武、從廣武到金城,也都是地廣人稀,這一帶的水土,比起沙州來只好不壞。你將消息傳到沙州去,只要他們肯來,這邊便有許多待開墾的荒地等著他們,百戶為村,千戶為鄉,開得一畝一頃,將來都可以傳給子孫。”
曹元忠道:“好,我一定告訴父老兒郎。”
張中謀跟隨張邁日久,不但消息靈通,而且第二天見到張邁,便從他的不悅中洞察到了什么,當晚來尋乃父,道:“我聽說昨晚曹元忠去見過了元帥了,還得到了一個許諾,說如果沙州百姓不愿意遷徙,他也不會強求。”
剛剛從中原回來的張毅道:“我也聽說了,那是好事啊。元帥既然肯松口,便省的我們去向元帥求情了。我才回來不到七天,沙州那邊來的親戚就將我們的門檻都踏爛了幾根。我正擔心著呢,沙州二十多萬人,只點幾千戶,也不知鄭渭要怎么選,他若定下個擇選的標準來,那我們還可以從中幫親朋好友們暗中操作操作,但我最怕他來一招抽簽點丁,那就沒辦法了。現在倒好,有曹元忠去出頭,咱們樂得省心。”
張毅很愜意地歪在交椅上,顯得甚是雍容,他在洛陽得到李從珂的接見,中原皇帝對他也十分客氣,而且在席位上與洛陽的宰相們分庭抗禮,帶著這份尊榮回來,他心中自然充滿了歡愉與自得。
張中謀卻道:“父親,我看事情可沒這么簡單!”
“怎么?”
張中謀道:“父親你想想,元帥這一番是想不想要我沙民外遷的?”
張毅道:“自然是想的,他還在甘州的時候,就有這想法了,咱們都知道。”
“既然如此,”張中謀道:“如果事情不成,你認為他會高興么?以他的性子,你認為他會就此罷休么?父親你想想元帥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對人對事,都是先禮后兵的。我怕我們的那些親朋好友,這一杯敬酒不吃,接下來只怕就有份吃上罰酒了!他們吃了罰酒,我們又豈能置身事外?”
張毅聽得悚然動容,將先前的那份松懈都收了起來,仔細一想果然覺得大有可能。
張中謀又說道:“我還聽到消息說,曹、康諸家,對我們張、宋、慕容諸家頗為不滿,本來已經做好了告密狀,他們是預著這次曹元忠求情無功,就要將我們捅出去,說我們利用職權,包庇親朋好友,只要入得我們罪,就可以借著這道遷徙令,趁勢將我們趕出沙州去北庭了。只是現在曹元忠求情成功,這件事情便沒發動。”
張毅怒道:“這幫小人,這樣的污蔑也造得出來!”
張中謀苦笑道:“這……其實不是污蔑,我們是有打算著遷徙令下的時候,爭取讓那些貧民點去,盡量不要點中我們的人。”
張毅一驚,道:“你……你們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
張中謀苦笑道:“其實這本來也不算什么啊,元帥要調人去北庭屯田,只是要實北疆,并沒有說一定要什么樣的人去。只要去夠了人,料來元帥不會怪罪的。可是按現在的形勢,元帥既然松口說不強制我們,只怕到時候去的人就會不足,人去得不足,元帥心中難免不悅,那個時候若在派人查訪,若問出我們的事情來,雖然還不至于就向我們問罪,但在他心里對我們的信任只怕也會打折扣。”
張毅道:“若是這樣,那可怎生是好?”
張中謀道:“若是這樣,我們只能反其道而行了。其實北庭也好,涼州也好,有一些地方水土是很不錯的,如果經營的好的話,不止我們能夠鞏固好元帥對我們的信任,說不定還能夠權、利雙收。”
遷徙令經過修改之后傳出,十余日后到達沙瓜,瓜北牧民較為率直質樸,聽了天策軍官方的宣傳也沒懷疑,歡天喜地地就遷往北庭,沙州對于張邁邀他們東來卻沒什么反應,只有一百多戶大戶遷到了涼州,又有一百多戶遷到了金城——遷到涼州的,是為了靠近天策軍的政治中心好謀權,遷到金城的則是為了靠近邊境榷場好謀利,至于普通農戶,愿意動彈的則只有兩三百家,沙州山熟水熟,張、宋、曹、康等大戶占著良田,自然不肯輕易舍了盤中已熟肉,去就鍋中未熟米,沙州的小戶人家較為狡黠多疑,都說:“張家在涼州做著大官,曹家是王親國戚,若真是好事,若是有好事,他們肯定先去,哪里輪得到我們?”便都不肯動。
對于這個結果張邁甚是失望。雖然由于與后唐達成盟約而使得東部地區一片太平,但涼蘭一帶其實也是前線,沙州的耕地已經開發到了盡頭,這邊卻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而且涼蘭地區的荒地與北庭的荒地不同,隋唐時代涼蘭地區有著許多的水利舊基,稍加修補便可利用,有一些地方甚至還能見到百年前的阡陌遺跡,沙州的農民若是遷入到這個地區,只要辛勤勞作,很快就能讓這里重新成為河西沃野,成為天策軍的重要糧倉,而沙州輸送出了多余的人口,可以將半干旱的土地還為荒野,水土以及環境的負荷也會減少很多。
可惜張邁的這個“既有利于天策政權又有利于沙州百姓”的如意算盤,沙州人卻并沒有響應。他們從這次事件中得到的卻是另外一種解釋——“四公子不愧是四公子,這樣大的事情,他去見了王爺一面,王爺就改主意了。”
“那還用說!你也不想想,現在是咱們的福安公主得寵,若到時候生出來的是個公子,那就是咱們天策軍的世子了。母憑子貴,舅憑甥貴,王爺就算不看四公子的面,至少也要看看未出生的世子的面。”
當然,在沙州之民盡皆避遷中也有一股逆流,那就是張毅竟然主動請求讓他的幾個近親宗族遷徙,并利用他的影響力征募到了二千多人隨往,張邁知道后暗中歡喜,覺得沒信錯張中謀父子,卻不讓他們去北庭,而讓他們到神烏縣來——這是最靠近涼州的一座縣城。
但這事傳到沙州,民間最流行的解釋卻是覺得“王爺”的“天心”正在流轉,張家正在失勢,所以不得不忍痛割股斷臂以求自保。
這年夏天,福安公主誕下了一個男孩,母子平安,張邁在聽到哭聲的那一剎那高興得直搓手,奚勝、石拔等都趕來恭喜。不過元帥府卻沒有舉行很大的慶賀活動,只是張邁與交好的幾個老朋友聚會喝酒,當晚大醉。
消息傳出,曹府滿府歡慶,曹元忠等人幾乎比張邁還要高興,康、閻、宋、李諸家都來道喜,就連慕容騰也親自登門祝賀。曹元忠在涼州的居處不過前后三進、門面五間,在福安公主誕下麟兒的這一天幾乎被來賀的賓客擠滿了。
郭威也跟著桑維翰,夾雜在人群之中,見證著曹府這一天的盛況。他不知道這時候柴榮正在他姑母兼養母的榻前無奈地哭著。
柴氏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望著門口,問:“榮兒,你爹呢?”
柴榮哭道:“還沒回來,我昨天去都指揮使府打聽了幾次,都沒半點消息。”
“唉——”柴氏長長地嘆了口氣。
柴榮道:“姑姑,你再等等,說不定爹待會就來了!”
柴氏卻搖了搖頭——她搖頭的幅度很輕,幾乎只是輕輕晃了一下,不是因為溫柔,實在是沒力氣了。
“他……不會回來了……”
柴榮咬著嘴唇,悲傷中含著些怨惱,柴氏注意到了,回光返照的這一刻她的腦子變得異常清醒,輕輕說:“榮兒,別……別怨你爹,他是沒辦法,我知道的,如果可以,他不會離開我們的。”
她這幾句話說得連貫,也用上了不少的力氣,柴榮哭道:“姑姑,你且別說話,養養神。”
柴氏又很輕很輕地搖了一下頭,似乎要說:“養神來做什么呢?”她的眼睛很迷離,似乎要對柴榮說很多很多的話,但到了口邊卻只是:“這些年,跟著你爹,我,很開心。”
只一句話,將柴榮也說得哭了,抱著柴氏道:“姑姑,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將來見著爹,我會跟他說的。”
柴氏欣慰得露出了一點笑容,又說:“讓你爹,別想著我,男兒漢當以功業為重,將來他成就大業,名揚四海,便是對我……”
話聲越來越低,終于手一撒,就此去了,柴榮抱緊了姑母,放聲大哭。
涼州城內,滿城喜色,太原城內,卻沒人注意到城外多了一座孤墳。柴榮擦干了眼淚,回頭望望太原城,忽然想要離開它去尋找郭威。都指揮司的人沒人肯告訴他郭威的去向,但柴榮其實卻是知道的——郭威素知這個養子年紀雖小,卻可以付托大事,因此臨行之時曾暗中告訴了他。
而在遙遠的北方,一隊契丹騎兵正帶著耶律德光的旨意趕往前線。
蒼穹之下,胡漢內外,無數的事件正如細絲般匯聚在一起,糾結成一團,或許正在等待著一團火花一點,便會竄燒起來,焚盡所有凌亂的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