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從太原出發趕往河西的時間比郭威早得多,然而郭威畢竟是走南闖北的大人,武藝高強,閱歷豐富,目標定下以后一兩個月便抵達河西,柴榮雖然也有武藝人也聰明,卻畢竟是個少年,出了太原之后不久便遇上了三次騙局,他識破了兩個,第三次終于上當,在最后關頭看出不對出手反抗,但奈何雙拳不敵四手,在危急之際取出貼身收藏的匕首殺了騙子頭,一路逃到了華州,但身上的錢卻都丟光了,自此一路行乞,歷經千辛萬苦才到了邊境,不料又被一伙官軍拿住,柴榮雖然武功不錯,但那里抗拒得了?
奇怪的是他被打入大牢之后竟未提堂問審,原來后唐政治,這些官軍拿住柴榮并非為了執法,而是要做人口買賣!
他們將柴榮賣給了一個蛇頭潛入河西,將柴榮打扮成了山民,賣給了一戶蘭州的人家,令柴榮認其為父,送了他去從軍。
原來天策軍的政策,最喜即將成年而尚未成年的少年,因這個年紀的大男孩就在成年人的邊緣上,過個一年半載就可成人,且通常都較為淳樸,不管是什么族,什么教,只要加以教導很快就能融入新軍之中,所以征兵或者錄用行政新人入學,都對這個年紀的少年大開方便之門,若少年能說唐言,那會更加順利。
那戶蘭州人家冒認為柴榮之父后送他從軍,以柴榮的資質自然很快通過,他的假父親一家子就得到了不少好處:包括永業田二十畝,贊軍田二十畝,而且只要柴榮在軍隊一天,贊軍田一律免租,柴榮若入伍滿十年,其家免賦二十年。
正因為有這樣的許多好處,所以在張邁照看不到的地方便存在著不知多少人口貿易,無數少年從中原各地被送了過來,有的是像柴榮這樣被抓來的,有的更是中原的窮苦父母直接將兒子賣來的,更有些已經十歲算成年的是自己把自己賣過來。
各地蛇頭在買賣少年的時候通常都會參照唐軍的選擇標準來挑人,以確保這些人到了河西以后能夠順利通過多關的評測――因為若是評測不過關,買家是要“退貨”的!
若非如此,以涼州、蘭州當時的人口基數,如何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源源不絕地招募到這么多素質上乘的少年兵種子?要知道唐軍對府兵新兵的要求頗為嚴格,像郭威那樣的人都差點進不去,可不是是個男人就讓從軍的。
買了柴榮的這戶蘭州人家其實倒也不是壞人,而且這一類的買賣,蛇頭都會教會買家如何與被賣少年溝通――因天策唐軍不但待遇好,而且風氣正,入伍以后不止是當兵,還能接受外間未必能接受的教育,對窮人家來說乃是一條很不錯的出身之路。因此這樁交易雖是對買主大有好處,對少年本身來說卻也不是壞事。
柴榮孤零零一個人身在他鄉,無依無靠,在這戶人家的勸說下終于慢慢想通了,尋思:“這些日子常聽人說天策軍的種種好處,我在外面胡亂闖蕩也未必能尋回爹爹,不如便從了軍,將來若能出人頭地,興許還有機會尋親。”
郭威雖然在涼州曾出了點風頭,但在這個時代又沒有各種傳媒,蘭州的人可未必就能知道涼州的事情,就算聽說了也只當是一條新聞,過耳便算,何況這段時間河西發生的大事實在太多,郭威的那點事很快就被人忘記了。
柴榮入伍時離西征已不到三個月,他是西征前最后的一批少年兵,但他從小就接受過郭威的訓練,對軍旅之事耳熟能詳,加上才智過人,因此很快便脫穎而出,成了少年兵中的副隊正――這些少年兵的銜頭都比正編軍隊低兩階,即少年兵中的副隊正所領糧餉待遇只相當于正規府兵的副火長,而且縱能升級也都是副手,正職都由成年老兵擔任,成年老兵既是統領,也是教師。
雖然如此,但才入伍三個月便有了相當于副火長的待遇,可見這個少年前途無量,柴榮的冒牌父母知道后欣喜異常,商量后給他多織了兩件棉衣,買了一雙牛皮靴子,由冒牌父親在趕來探班的時候送給了他。
雖是假父母,但見他們對自己好柴榮也有些感動,便在無人時對冒牌父親說了自己其實是來尋養父郭威的事,又請他幫自己留意。姑臧草原上的訓練是封閉式的,軍官既教士兵學習一些簡單的文字,讀誦唐詩,也說一些兵法、時勢,卻并不讓外界各種紛繁復雜的坊間傳聞進入這座大軍營,以免影響到他們的成長,柴榮又無權無勢,所以在軍中根本就沒法打聽到郭威的消息,不得不托這第二個養父代為打聽。
他的這個養父口中答應了,心中卻哪里當是一回事?不久西征便發動了,柴榮所在的這一批新兵其實尚未練成,但張邁道:“三個月,夠了!其他的讓他們在戰場上學去!”
當然,他也沒打算讓這些少年兵就這樣上最前線,而是安排他們先做一些后勤的工作,柴榮因此便加入西征的行列,從姑臧草原到伊州他只是負責輔佐隊正將一群孩子兵一個不少地帶到伊州,到了伊州以后上峰又安排了一項運糧的人物――將這個營的少年兵與另外一個正規府兵營一起護送一支運糧隊。
安隴地區人口遠較中原稀少,這是許多蛇頭需要到人口稠密的中原買人的緣故,但同時這里的牲畜――尤其是馬和羊的數量卻極多!上等馬都用作精銳部隊的坐騎,次之者裝備普通部隊,再次之者才用于運輸或者犁田。
天策軍運糧是用一個受過訓練的牧民照看八匹到十二匹下等馬,一百個牧民就能組成一支千頭馬隊,一千個牧民就能負擔起相當大的運輸工作。天策軍所擁有的畜力決定了其后勤所需要的人力遠遠低于中原,而其組織方式所展現出來的效率又遠非游牧部落所能相比,因此天策軍的后勤能力已成為當今天下之冠――這是在戰場之上看不到的一些東西,而柴榮此刻卻看到了。加入天策唐軍的日子越久,他就越覺得這個政權前途一片光明,并為自己身處其中而感到慶幸。
郭威雖然也負責一些后勤工作,不過他是在七月才跟隨張邁到高昌的,柴榮卻在五月初就已經出發,六月底從伊州趕往北庭。父子兩人同在天策軍中,卻是咫尺天涯。
軍糧隊伍相接于道,過了天山之后,視野猛地開闊起來!
這是何其壯闊的草原!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寫的不就是這里嗎?
柴榮到了這里后心胸為之一闊,忍不住放聲高歌起來,唱一唱胡曲,又唱幾首唐詩,隊正并不禁止,反而笑著贊他唱得好。
柴榮所在的隊伍在七月中旬到達北輪臺城,比郭威早了十天,但郭威所在在北輪臺城西南,柴榮卻被安排在西北,與郭威一樣,抵達北輪臺城附近的郭威也震驚于北輪臺城的建制,整個北輪臺城防區被布置成里三環、外三環,里三環靠南,最南是牧民與物資,次之者為民兵,再次之者是從前線退下來休息的士兵,醫療、伙食也都在這里。外三環就都是戰斗部隊,每一環都有一定數量的精銳府兵搭配一定數量的輔助隊伍與民兵。精兵出戰,民兵守砦,又有步騎搭配、騎弩搭配、步弩搭配,此外有一些砦子還藏著新開發的火器。都按照地形的需要進行搭配,極盡繁復,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
柴榮所在的這隊少年軍被安排在西北的外二環,抵達之后有校尉安排他去熟悉走位,告訴他若有部隊來犯如何第一時間發出警訊,如何分辨警訊的信號,如何看緊砦門,若外間野戰部隊占據優勢則大開砦門以便友軍增援,若外間野戰部隊潰敗則趕緊閉上砦門以防敵人趕著潰兵沖砦。日間如何,夜間如何,所有細節都是實戰中總結出來的經驗,并不完全是依靠《汾陽兵典》。
張邁、楊易等人處于高處布置指揮,令旗揮出數萬大軍便出動,但處在柴榮這個位置上完全看不清楚全局,而每一個作戰的細節卻要極度小心,因為一個不慎就要送上自己的性命!
他就在這座砦子中駐防了下來,每隔一天都按照規定帶領所屬少年兵將所屬砦方圓二十里走踏一遍,又每日輪值巡邏這座砦子所控制的區域,到了八月北庭天氣已經轉冷,軍中本有棉衣,而柴榮又有養母所織的棉衣、靴子,所以并不畏懼寒風。
這一日循例出巡,有人叫道:“看,楊都尉!”
便見一個少年將領騎著一匹汗血寶馬掠過,年紀比柴榮也大不多,但身上鎧甲鮮明,看得許多少年士兵都羨慕不已,柴榮便知道那是都督楊易的弟弟楊涿,雖然不上二十歲卻已經戰功赫赫,眼下已經做了都尉,聽說以他的戰功就是再升一級也夠了,但卻被楊易壓著。
柴榮也看得心中悵然,人家有個好哥哥,雖在戰陣之上,卻是骨肉相連,“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果爹也在這里,那多好……”
柴榮忽然又想起了郭威,他不知道這時候郭威正在他身后丘陵的南邊踩踏地面看看那里是否能夠排開車陣,父子兩人想念著對方卻一個向西,一個向東,幾乎是擦肩而過。
“走吧,”柴榮說:“回營!”
他麾下的五十騎有許多都是來自中原的少年“孤兒”,來歷與柴榮相近,隨著這樣來歷的少年兵逐漸增加,唐軍高層其實也開始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只是對于該如何處理此事高層卻還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有一派認為不能縱容這樣的不法行徑,卻有另外一派認為此事雖然不合倫常,在現階段卻對天策軍有利,要知道招徠人口本來就是天策軍高層想要辦的事情,何況招徠的是一批素質不錯的少年,所以這一派人認為與其禁止不如想個辦法將這種不法之事轉為光明正大的渠道。只是由于西征的開始,才讓這事耽擱了下來。
這些事情柴榮自然都不曉得,他只是知道自己隊伍中有不少身世和自己相近的同袍,由于彼此經歷相累,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大西北便更加生出了一種相濡以沫的感情。柴榮和這些出身貧賤的少年不同,他不僅精通武藝,而且還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平日接受訓練帶頭的是他,夜間則由他負責教全隊少年讀書識字,對眾少年是既是孩子頭又是小老師,所以柴榮在少年兵種頗有一點小小威望了。
五十個少年騎士馳近軍營,西北方忽然發出了警戒號角!
“有敵人!”
從五天前開始上面就傳來軍報說敵軍隨時可能會逼近,由于這里是外二環,雖非直接面對敵軍,但第一環若不能攔截所有進犯者,第二環就要迎敵了!
柴榮勒住了馬,他的馬是漠北種,不算好馬,這時在鞍上眺望,只見幾隊契丹騎兵突破了第一環唐騎的攔截朝這邊直沖過來!人數約有千人!
“契丹,契丹!”
幾個少年都驚呼起來。
這次出巡本沒想到會遇到敵人,所以作為成年人的隊正沒有跟來,五十騎全是沒到十八歲的少年!
“怎么辦?副隊正!”
“怎么辦,柴老大!”
他們雖然經歷過了幾個月的訓練,又經歷了長途的跋涉,但畢竟沒有上過戰場!那幾隊騎兵好生兇狠,望上去竟是契丹中的精兵,要是不然也不能這樣突然地突破到這里!憑著自己還有手下的這幾十個少年如何是對方的對手?
該怎么辦呢?
這個問號在柴榮腦子里劃過,這種情況姑臧草原的訓練似乎沒教過啊!
但是,柴榮卻馬上就做出了反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