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射的火龍和飛彈出來的煉油彈在車陣前方構成了一片火焰沼澤,所有陷入其中的人或者直接被燒死,或者因為煙火灼傷無法動彈而被弓弩飛石射殺,焦臭從這里飄開,偶爾有風吹過讓后面的契丹與回紇人都忍不住想要嘔吐。
光是焦臭是沒法讓戰場上的將士嘔吐的,但是車陣所帶來的那種壓迫力卻讓胡虜們都快受不了了!
就連葛覽也無法完全掩蓋自己的害怕,甚至耶律察割都第一次有一種膽戰心驚的感覺,他忽然發現來和回紇人搶功勞實在是愚蠢得可以!這哪里是搶功勞呢,根本就是搶著當炮灰,在不到一炷香時間里死了百個契丹將士,其中更有一小半是皮室軍!這還是在敵軍兵力非優勢的情況下產生,在以前耶律察割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但是這一切卻發生了,郭威統帥下的工事兵加上民兵創造了這個戰場奇跡,這里面武器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而能夠讓武器發揮這一作用的當然少不了主將恰到好處的指揮,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來的話可能這場仗就沒法這樣漂亮了。
然而在這個時代的技術是沒法讓火焰沒法持續燃燒的,車墻前方的火舌沒有多久便消減了,盡管回紇人與契丹人帶著余悸,但葛覽卻還是下令繼續沖殺!
“已經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了,不能半途而廢!”
耶律察割也未退縮,唐軍的表現越強勁他就越覺得有必要將之在此扼殺!
“如果真的再出現一個大唐……那可真就是天下萬國的噩夢!”
郭威沉著地指揮著車陣殺敵,在戰場上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局部優勢,以此抵消著回紇軍在總體戰場上的強大,然而這種局部優勢畢竟不能代替全局的偏弱,它只是將失敗的時間慢慢地、慢慢地延緩著。
冷兵器戰爭的支撐點——人的體力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弱,特別是數量上居若是的唐軍更是如此,數量上居優的一方實際上可以在戰場上有著輪流喘息的機會,而居劣的一方則不行,他們必須不斷地戰斗,動不了了就意味著死亡!
戰場上持續爆發的楊信首先面臨著極大的困難,他被最多的人盯著,卻在十萬敵軍之中數進數出,最早地耗得體力殆盡!
但他卻還在繼續支撐著,每一次的長槍挺出他都覺得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出擊了,但等到槍桿收回來,他又發現其實自己還有再一個“最后”的力量!
這場殘酷而激烈的鏖戰在長約二十里、寬約四五里的戰場上進行,當然戰場本身并非規矩的長方形,在車陣附近以及后方會更寬一些,北輪臺城東門延伸出去的戰場最窄,這一段對西是一個剛好和北輪臺城東面城墻平行的弧形,西面則突出一些,這個戰場有點像沒有琴弦的豎琴,或者像還沒有完全烤熟的河蝦。
總體而言,目前活躍在戰場上的唐軍起兵可以說大多數都不算精銳,除了田浩部之外至少算不得第一流的精銳,即便如此他們所接受的訓練時間也比大多數回紇軍好得多,所以他們在軍潮之中雖被沖動,卻并未崩潰。
回紇方面其實卻缺乏足夠的訓練,薩圖克麾下有幾支部隊也是很強勁的,但是局勢沒有多少時間讓他從容行事,他靠著狂熱的宗教信仰與激發游牧部落對唐人的怒恨來團聚族人,這兩種精神力量在和平時期都是難以持久的,所以在困窘的外部局勢下也不得不發動對天策大唐的戰爭,但是這樣做的副作用便是讓大軍缺乏訓練,至于接近十萬人的整軍那更是從所未有——回紇的進兵也是分批進行的,直到今日才第一次有萬人投入同一個戰場的經驗。
是這一點讓薩圖克決定了寧可以亂打亂來提前激發這場戰陣,也是這一點讓回紇軍在如此數量優勢下仍然無法快速地解決這場戰斗。
在與唐軍未接刃的地方回紇人只是忍受著擠壓,而在與唐軍接刃的地方他們所忍受的就是死亡!
刀出槍突、鐵騎嘶鳴!慘呼與吼叫伴隨著骨骼的碎裂,混雜成為可怕的戰場聲響,那些生活在大城市過著優渥日子的人到了這里不用戰斗,怕是嚇都嚇死了。橫飛的血肉處處都有,殘軀斷臂更是塞滿了一地,尸體撂在戰場上比泥土都還不如!
回紇與契丹都是草原上的狼,可是這時他們遇到的卻是長著鹿角、生著虎牙、張著鷹爪、披著獅鬃、蜷著蛇身、覆蓋著魚鱗的更可怕的生物——也就是傳說中的龍!這個號稱大唐的民族是文明與野蠻的混合體,拿著壓倒他族的武器煥發其兇殘的一面來應對狼群的窺視!
郭師庸在混戰之中須發也都染上了血跡,但他的武冠卻還是戴得很正,似乎隨時都有以此結束其武人生涯的準備。
他在戰斗中發現自己的骨骼已經變脆,別人看來他仍然威不可當,但郭師庸自己卻能聽見自己骨骼的聲聲微響。
“果然是老了啊!”他心里自嘲地笑道:“不知道大都護當初在俱蘭城,是不是也這樣呢。”
他心中所稱呼的大都護就是比他大幾歲的郭師道,算算年紀的話,郭師道最后一次浴血戰場和郭師庸現在也差不多,時間隔了幾年,地點隔著萬里,但郭師庸卻忽然有種郭師道就在自己身邊的感覺,仿佛那位族兄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打開了大門準備迎接自己呢!
大門的另外一端,除了郭師道之外還有許多老朋友、老部下的身影,郭師庸希望在里頭找不到楊定邦,然而他卻瞥見了室輝,那一瞬間讓他的心弦為之一痛。
身邊的屬下正在減少,郭師庸開始拒絕部下為了保護自己而冒險,他生平第一次將自己置身于危險的最前線,不是靠著指揮,而是靠著最后沸騰起來的熱血來維系著這場戰斗!
車陣附近唐軍仍然保持著微弱的優勢,但除此之外的戰場唐軍就都陷入被圍被困,甚至慘遭屠戮的局面,其實唐軍的將士中有許多人都有過在大場面下混亂作戰的經驗,尤其是那些老兵,都懂得如何在這種局勢下殺敵并存活下來,他們在被切割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最后的生存防線,就像一個落水的人靠著微弱的力量讓自己的鼻孔浮出水面而遲遲不肯溺死。
但糟糕的是他們的體力!
楊信的部下那都是百里挑一,體力最好,可是他們幾乎是從清晨一支戰斗到現在,便是鐵人也挨不住了。不但他們的人,連他們的馬都開始受不了了。郭師庸所部未如楊信部那般精銳,然而從剛才廝殺到現在也很疲倦了。許多人是流了遍體大汗,跟著汗干了,跟著又流汗!
西斜的太陽漸漸變成沒那么刺眼,黃昏到來了,北庭的冬天,在某些時候氣溫可以升得較高,但一到黃昏溫度就迅速下降,入夜之后有時候能將在野外活動的人生生凍斃!
黃昏的風因此而變得異常寒冷,而這種寒冷又加速了體力的消逝。
此外李臏還看出了一點不妥,那就是將士們有一種茫然感!
張邁在場的一些戰斗,唐軍的將士們總能帶有希望,他們知道赤緞血矛的所在,就是總攻的所在,就是逆境中反敗為勝的信號,就是順境中趁勢追擊的明示!
但是現在,元帥在哪里呢?赤緞血矛在哪里呢?自己還要堅持多久呢?
無望的等待才是最難熬的,這是比喪失體力更嚴重的事情!
回紇人的包圍圈在收縮,而且收縮得很快,城內馬繼榮有些著急了,他已經召集了五千人準備出城,這五千人有一大半都是弓弩手,另外的是民兵,但李臏卻不贊成這樣做,這些人出城之后哪怕只是對著回紇的普通士兵也沒有什么優勢,出去之后不過是再陷進去更多的人罷了。
“但是現在,我們還有選擇嗎?”馬繼榮道。
李臏的心沉了下來!
是的,現在城外的野戰唐軍還不能敗,必須撐著,撐著,要撐到什么時候李臏也不曉得,他只知道必須撐下去!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看著他的將領都有些愕然,問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計策,李臏卻只是等著眼睛,忽然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北面,高聲叫道:“元帥……元帥!元帥回來了!”
諸將都趕緊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可是他們還沒看見什么,李臏的聲音卻已經傳了開去!
“什么?元帥回來了?”
“元帥回來了?”
“元帥回來了!”
口耳相傳中整座北輪臺城忽然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來,聲音大到傳出城外,不久便有戰場上的唐軍將士互相傳播,終于傳遍了整個戰場!
“元帥回來了!”
“元帥回來了!”
短短的五個字,卻造就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影響力!
不但唐軍將士在瘋了般互傳,連胡人們也受到了感染!
“什么?張邁回來了?”耶律察割在聽到之后也是心頭大震,更別說葛覽等人了!
在一瞬間城外的唐軍仿佛集體打了雞血一般,忽然一陣振作,所有人都獲得了新的體力!原本在收縮的包圍重新被撐大!唐軍將士又一次爆發出了拼命的力量!
元帥回來了!那么,勝利還會遠么?
“呵呵,呵呵!”看著兒郎們四向沖擊出去,郭師庸忽然像一個孩子一般笑了起來,他右手的戰斧垂了下來,而左手卻搭在蒼白的胡須上,望著北面,仿佛見到凱旋的張邁就站在了自己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