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搖晃的折疊臺上,徐從適忽然變成了數萬人的焦點!
就像昨天楊信剛剛揚名立萬時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卻所有人都渴望知道他名字一樣,徐從適此刻也成了整個戰場的中心!
他不像楊信那樣猛厲,楊信的銀梨槍一抖開,普通騎兵那是當者立斃!在昨天和今天兩天之內他所創造的殺傷數量,其單位時間殺傷力只怕還在石拔之上,而徐從適卻不然,從他登上折疊臺掌控著神力弩以來他所殺的人也不過三個而已,但三個人里頭有兩個契丹千夫長,一個回紇督軍,此外耶律察割也差點死在他的弩箭之下!
更可怕的是,他的殺傷力籠罩范圍達到數百步!楊信再怎么厲害想要沖到主將面前也不容易,像昨天忽然沖殺到葛覽身邊那是他捕捉到了可遇不可求的時機,但現在,徐從適卻仿佛將戰場上所有人的生命都捏在手里,有他高踞折疊臺上,契丹與回紇所有大將心里都不安穩,唯恐忽然破空一箭射來就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折疊臺上,徐從適感覺到弩機內部有些地方在發熱,這臺神力弩的設計已經接近冷動力遠程武器的極限,是無法頻繁使用的,徐從適并不曉得這臺神力弩的設計,不過他從以往的經驗和天才的判斷中推測這個“笨家伙”只怕沒法用很多次了。
然而當他將神力弩再次轉動方向的時候,轉向哪里遠處的胡人將領望見了都感到恐慌!
這不是殺士卒的小武器,這是“屠將帥”的大兇器!
胡人將領可沒有“運籌帷幄之中”的傳統,大部分人都多有領兵沖陣的習慣,就算不沖在最前面,通常也習慣于站在最高處,此刻許多將領因為徐從適的出現而變得畏縮,登時讓契丹與回紇人的士氣大受打擊!
戰場爭奪的重心慢慢移動著,折疊臺下的車墻成了契丹與回紇搶攻的所在,騎射兵在向這邊運動著,準備不惜代價射殺臺上的這個狙將手!同時車陣內郭威也指揮著兵力向這邊調動,十幾個受傷了的嶺西老兵爬上折疊臺,拿著盾牌為徐從適做掩護!
已經不但有箭矢射擊過來,但因為離得太遠而導致力道與精準度都不足,但契丹和回紇最強的騎射兵都正在逼近,這座折疊臺就在車墻邊緣上,又只有兩層樓高,折疊臺本身又不具有城墻垛孔那樣的防御設置,若讓那隊騎射兵逼近,徐從適就很可能會成為數千騎射兵的箭靶子!
“這位神箭手兄弟!”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嶺西老兵說:“不如你先退到后面去吧。這里太危險了!”
徐從適一時沒有回答,他旁邊一個右腿殘廢了的校尉哼道:“兄弟,不用怕,胡虜真沖近了,我們給你擋箭!”
聽到了他們的話徐從適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動著一陣暖流,但他很快就壓制住了。
“嗤!這都算怎么回事啊!”徐從適嘟噥了一聲,以一種很微弱,很微弱的聲音跟自己說:“我可是準備回中原的啊,弄得這么多人記得我,我還怎么回去?”
――――――――――徐從適的內心在交戰著,他之前躲在楊信的光芒之下,身處陰影之中,雖然也升了官卻很難被人記得,但現在卻不再是“楊信的副官”,在這萬眾矚目之下一箭成名!一種澎湃的自豪感在內心深處暗涌著,唐軍將士對他的看重也讓他有一種難以掩抑的激動。
他隱隱感到,這一戰之后如果不死,未來自己的命運恐怕將由不得自己了!
――――――――――遠方,薩圖克的大纛再次移近,他本人更是到了直接指揮戰斗的前線,回紇軍在他的催逼之下正在壓榨出最后的潛力,郭威似乎嗅到了什么,竟然也放棄了全盤指揮,帶領親手訓練的近衛兵沖到了折疊臺下的車墻附近!
這是關鍵的局部了!
這一刻,他要力保車陣不失,也就要力保堤防的決潰!
“郭將軍來了!郭將軍來了!”
前方傳來了不妙的響聲,幾十個回紇齊聲用唐言大呼:“汝等大將郭師庸已死!車陣之內唐軍快快投降!汝等大將郭師庸已死,車陣之內唐軍快快投降!”
聲音傳了開去,使得戰場上的唐軍都發出了驚呼,車陣之內許多弓弩手和工兵、民兵聽到之后竟然也忍不住手上一停!
郭師庸死了?
留守大帥、上將郭師庸死了?
從昭山夜戰以后,郭師庸就一直作為軍中的主要訓練官,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姑臧軍營,就是民兵系統、工事兵系統的不少規矩也是由他修補,可以說唐軍中的大部分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他的恩潤,雖然有不少年輕人總是背地里罵他古板、老頑固,然而這時候聽說了他的死訊,在那一剎那間腦際晃過的卻就都是他的好處來了!
這位老將軍死了?
留守大帥都戰死了,那這場仗……“別聽他們的,別聽他們的!”幾個靈敏些的隊正、校尉大叫起來:“這是謠言,回紇人的謠言!是胡虜的謠言!不要相信!”
謠言?對!胡虜說的哪里能夠相信!
只是在這一刻卻又許多人心中籠罩了一種不祥的烏云。
――――――――――心理戰并非回紇人唯一的手段,在距離車墻不到五十步外,一隊騎兵開始了沖擊,沖在最前方的乃是一隊黑衣騎士,他們將自己綁在馬上,同時沖擊的方式也顯得很古怪!他們身上似乎攜帶著什么東西,當沖擊的時候在黑袍之下晃蕩著,唐軍的弓弩手可不是吃干飯的!弓箭密集地朝這里瞄準,然而這些人死了一批又一批,終究沒能阻截住他們接近車墻!十余匹馬撞了上來,撞得車墻一陣晃動!
“找死!”
構成車墻的車廂是鐵皮的,卻不是密不透風的一塊,而是有許多或圓或方的小洞,平時用鐵片遮住,就像很小的窗戶一般,敵軍撞到跟前則忽然從車廂之中將長矛捅了出來!就像刺猬忽然伸出了他們的尖刺!
所有撞上來的馬都馬上被頂死在車墻旁,蜂巢一般的鐵皮長矛又出又進,將所有貼近的回紇人都捅成了肉醬。埋伏在車廂中的士兵也都只是民兵,并不需要太強的訓練,只需要有成年人的力氣并能夠熟練地掌握刺捅的技巧就行,但此刻所發揮的作用卻不比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戰士差!
但是這些黑衣騎士卻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死亡的恐怖,他們前仆后繼,一邊沖擊一邊呼喊著:
“神與我在!誓滅唐寇!”
“神與我在!誓滅唐寇!”
“神與我在!誓滅唐寇!”
聲音猶若咒語,有著一種讓人赴死而不自覺的可怕蠱惑力,而唐軍的將士聽了則不寒而栗。
這些黑衣死士在車墻之前積累到相當程度時,忽然有人叫道:“不好!這是什么!”
有人發現有一些黑色的液體從車墻之外的地面上流了進來,還有車廂內捅死敵人的民兵也發現長矛除了帶著血腥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污臭的味道!似乎長矛在刺入敵人敵馬血肉之前,就已經捅破了水袋一般的東西,袋里的液體也在捅破的時候濺開了,有一部分被鋼頭木身的長矛帶到了車廂之中!
“不好!是黑火水!”
剛才進攻的這一隊黑衣騎士身上竟然都帶著煉制過的石油――用石油焚燒敵人本來是唐軍的拿手好戲,現在看來薩圖克連技術層面的東西也在向唐軍學習!
從剛才到現在,一路死了的黑衣騎士身上都帶著這東西,黑火水也就一路流著滴著,一直滲到這車陣中來!
“小心,別點火了!千萬不能用火箭和煉油彈!”
然而回紇人卻自己動手了!
一個混在軍中的講經人已經念完了他的經文,雙手向著天空,高叫著:“真神啊,請你降下天火來,燒死這些罪惡的不信道者!”同時點燃了火星!
火舌從數十步外燎來,一直燒到了車墻,甚至燒到了車墻內部!黑衣騎士的死人死馬上海發著噼里啪啦的聲音――他們身上竟然還帶著火藥!回紇人的火藥爆炸力不強,但卻又加大了唐軍的恐慌同時又增強了火勢!而且他們身上還都帶了易燃耐燃之物,火焰一燎到他們身上不僅很快點成了大火,而且燒得長久不息!
折疊臺下橫向五輛大車都已經被大火燒到,車墻之上、車廂之中的將士都不得不逃開!
唐軍的驚呼聲中,還有二三百騎繼續奔來,這些人的作戰能力不見得多強,然而從他們默念“神與我在”的聲音中卻可以聽出他們的狂熱,他們身上顯然也帶著易燃之物,一近烈焰就著火,然而還是趁著沖擊之慣性闖到了附近,有一些甚至在臨死之前爬上了車墻!
――――――――――看到了這種人肉“煉油彈”就連最悍勇的契丹皮室與嶺西老兵都變色了,張邁雖然擅長激勵士氣,去也不會去到這個層面!
耶律察割對耶律阮道:“回紇人竟然有這等猛志!哼,看來薩圖克也不是善茬!”
耶律阮道:“我聽說他們信了西方傳來的某教,這些人高呼著什么神,多半與這個有關系!”
“什么教?邪教吧!”耶律察割道:“總而言之,此人此教能令人赴死,那可是難以揣測的力量。就算打敗了唐人,與這等信了邪教之人也不可做朋友!”
火焰燒得好快,車陣雖屬鐵皮,但不可能完全是金屬制作――那樣的費用太高而且太重,內部便有不少木料,中了火箭什么的不至于燃燒,但在如此火勢之下卻還是燒了起來,五輛大車最中間的兩輛沒多久竟被燒得通紅,其它三兩也灼熱得冒白煙無法靠近,旁及附近的車墻也都受影響,一個碩大的缺口正在形成,可以想見這熊熊烈火稍歇之后回紇人與契丹人必會不顧一切從這里沖進來!
“推刀車!上前!”
刀車是用鋒銳的刀劍倒插在一輛手推車上,是車陣的設備之一――用來在車陣露出破綻的時候推出來堵住缺口,然而刀車看上去雖然可怕,防御力卻不如車墻本身來得嚴密,到了用刀車之時那就是車陣陷入大危機的時候了!
郭威暗中嘆了一口氣,卻忽然大聲道:“元帥一定到附近了!”
丁浩、田安等人急問:“什么?”
郭威道:“元帥一定是回來了,否則薩圖克不會這樣氣急敗壞――不,他已經癲狂了!所以,我們只要奮起最后的力量,堵住他這一輪攻擊,那么我們就贏了!”
郭威的話一句又一句地傳了出去,唐軍將士聽得士氣大振!一根柱子被燎到正搖搖欲墜的折疊臺上,徐從適也聽說了,心想:“那么那煙花,就真的是元帥的信號?”
一個斷手了的嶺西老兵道:“神箭手兄弟,我們下去吧!”
“下去?”徐從適沒這個打算,他才要回答,說話的聲音卻忽然被巨大的聲浪掩蓋了!
那是數萬人忽然一起發出沖鋒之聲的嚎叫,一開始是回紇人叫,后來契丹人也跟著叫,最后車陣內外的唐軍為了對抗胡人也扯開了喉嚨跟著叫!
數萬男兒的聲音沖天震地,將戰場上所有人都吼得耳膜陣痛――你若不想受這痛苦那就跟著一起叫吧!
在火焰還沒完全熄滅的時候,最后的戰斗就已經開始,戰馬在被抽打得忘記火光沖入了這個破綻,刀山推出,沖在最前的馬栽在了上面,連人帶馬都死了,然而后來者卻就踏著他們的尸體前進!
郭威拔出張邁所賜橫刀一踏步沖了上去,叫道:“給我擋住!”
唐人對胡人!
橫刀對彎刀!
臨時的步兵對上集結而來的馬蹄!
此外就是仍然在車陣之外堅持著的唐騎也在向這里沖來!
回紇人在一寸寸、一尺尺地推進著!郭威親自投入這個缺口也未能讓局面扭轉過來!
慕容春華叫道:“沖過去!不能讓車陣失守!沖過去!沖過去!”
他身邊的兵馬都橫向沖擊著,在亂戰之中要用鮮血來創造最后的奇跡,用騎兵的攻擊來創造一個最后的防御!
但是回紇人這時仿佛瘋了一般,契丹人也激發起了最強的戰斗力!
就算是慕容春華,這時候又怎么可能擋住薩圖克最后的攻勢?
點點銀光綻放!猶如梨花開了滿樹一般!
“天!銀槍將!銀槍將!”
“銀槍敢死營!他還在!他們還在!”
折疊臺上徐從適也發現了那點銀光,他用千里鏡望過去,果然發現了楊信!那是個滿身血污了的楊信,他剛才為什么會消失?現在為什么又會出現?這一刻沒人知道答案!
但所有唐軍將士在發現他的存在又都是精神一振!他們還發現當郭威在權力防守的時候,那在萬馬齊奔中顯得十分微弱的銀光竟然向敵軍逆向沖擊過去!
好一個楊信,在這樣的形勢下他居然還有這樣的志氣!
那點點銀光為唐軍帶來了最后的一絲希望!
徐從適不知什么時候也淚流滿面,折疊臺在搖晃,有幾個回紇人已經沖到了臺下,卻有一些民兵在用身體支撐著臺柱!
“穩住,穩住!”
他們呼叫著,哪怕是被砍了幾刀也不肯放手,有人甚至是用來面對馬蹄!
胡漢已經完全糾結在了一起!人與人之間完全變成了一片亂戰!
更有騎射兵望空而射,卻馬上有唐軍將士為徐從適擋箭!但由于箭雨實在太密,徐從適身上也被釘了好幾處!幸而都不是要害。
一個嶺西老兵身上插得猶如蜂窩一般,卻還用最后一口氣叫道:“兄弟,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娘的!”徐從適叫道:“老子也不知道!”
火光、殺聲、箭雨、銀槍、橫刀、鐵蹄……混亂啊混亂!
看著如此的戰場!面對如此的惡戰!
徐從適幾乎也失去了自我!
“神與我同在!”
下面有回紇士兵叫嚷著,徐從適怒吼著:“見鬼!鬼才與你們同在!”他吼道:“老子與大唐同在,老子與天策同在!”
他再一次調了調被射中了十幾箭的弩機,拍了拍叫道:“還動得了的話,咱們就再來一箭!這一次,咱們選個最大的!”
他找耶律,耶律大旗下耶律察割已經躲起來了,他找薩圖克,薩圖克卻還太遠,最后,他找到了葛覽!
“哈哈,就你了!”
然而就在他想對葛覽動手的時候,千里鏡晃動期間卻忽然留意到了另外一個幾乎沒有掩護的目標!
一個雖然殘廢卻神勇異常的將軍騎著高普通戰馬一頭的千里良駒,正砍殺著一個唐軍將士,同時徐從適還注意到楊信所揚起的銀光也正在朝這位將軍移動著!只是可惜他隔著二十幾匹馬!
一剎那間徐從適明白了!楊信不顧一切地要去取這個敵方大將,為的就是要給回紇人以巨大的打擊!而能夠給回紇造成巨大打擊的,這個人就一定是那些狂熱的黑衣天方騎士的首領――霍蘭!
“嘿嘿,楊大郎,我要跟你搶功勞了!”徐從適拍了拍神力弩,就像撫摸情人一樣哄著:“幫幫忙,一定要中!”
他忽然間進入到極度冷靜、極度平靜的狀態,似乎對外界的所有聲音都聽不見了!
他的全副精神,全部都放在即將要射殺的敵將身上,放在弩箭飛射會形成的誤差上,放在弩機顫動所造成的誤差的算計上!他似乎要將靈魂都融入這一箭中一般!
折疊臺上弩機一振!
在徐從適的世界里,這個戰場忽然靜了下來……然后站在堆滿尸體的刀車上的郭威就剛好偶爾抬頭,看到二百步外被他視為心頭大患的霍蘭忽然從馬上倒下!他下意識地向折疊臺上望去,就看見徐從適哈哈大笑,得意忘形地大笑:“狗日的回紇!你折大爺這一箭如何!哈哈!去見你的真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