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哪里人氏“報!”
一個緊急戰報傳入秦州城。
“耶律朔古夜襲靈州,靈州城已經失陷!”
張邁大吃了一驚!背脊猛地一聳!
“靈州失陷?到底怎么回事?”
一直以來,契丹軍所展現的都是正面推進的意圖,所有人的焦點都聚集于夏州,卻有誰能夠料到先出事的竟是靈州!
這時張邁身邊,魯嘉陵說道:“楊澤中雖非大將之才,不過也非無能之輩,靈州怎么會那么快就失守?”
但是第一個來稟報的使者并不知道詳情,直到黃昏,第二個使者抵達,才將事情的原委道明。
原來耶律德光雖然率領大軍大局壓迫夏州城,但卻讓耶律朔古另率十萬大軍暗中活動,這是耶律德光的第一層計謀。
耶律朔古深通兵法,又曾下朔方,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他以五萬大軍在正面逐步逼近靈州城,讓朔方軍理所當然地認為威脅主要就在前方,這是第二層計中計。
這五萬契丹軍沿途燒殺搶掠,又驅趕百姓西行——將野外的百姓驅入城中,既可以擾亂城內的治安,又可以以消耗城內的存糧,同時難民之中還可以埋伏奸細——這是胡人攻城的慣用伎倆之一,從匈奴人到成吉思汗莫不如此。
楊澤中久在西北,自然深知這一點,不過他畢竟是儒門文士,天策政權又以愛民為至上國策,所以雖知如此,卻還是將難民半數收入城內,半數指引西行,同時楊澤中又知難民之中,必有胡人潛伏其中,暗為奸細,因此在收留難民的同時,也進行了奸細甄別,抓出了數百名胡兒奸細來。
殊不料,耶律朔古計不止此,他派出的奸細不是一批,而是三批——第一批,是胡兒為奸細,楊澤中抓出來之后,將這一批人馬盡數揪出,自此安心,卻不知道還存在著第二批奸細——這一批奸細乃是胡地漢人,漢家面目漢家言語,而且第一批奸細對此也毫不知情,這批人在第一批奸細被揪出之后便得以繼續潛伏。
而第三批呢,那就是更遠的一顆棋子了,乃是耶律朔古在上一次敗退之前就留下來的人,作為上一次戰爭的難民早已滲入靈州、夏州城內,楊澤中哪里就能想到在戰前就已經在城內安頓的人竟然是奸細?這第三批的間隙埋伏既久,便只是等待著來自契丹方面的行動命令,而帶來行動命令的,正是第二批奸細,這兩批奸細一會合,便為靈州城內埋下了一個禍根——這是第三層的計中計,此一層計中計乃是由韓延徽手下的一名漢臣執行。
與此同時,耶律朔古又派遣了一批擅長靠浮囊鳧水漠北、漠南騎兵,不攻靈州東門,不攻靈州北門,卻遠從數百里外的黃河幾字形上橫的北岸,不渡黃河進入河套內部,卻折而向下,從黃河西岸一路潛行,沿著賀蘭山下的小路,一直到了靈州西南,這才趁著夜色將浮囊放入水中,隨浪而下。
契丹的騎兵在過去的幾天雖然幾次侵襲到了靈州城下,不過都是直犯北門、東門,西南角卻是最被忽略的存在。因在靈州守軍心中,契丹要到西南角必須繞一大圈,那樣勢必會被城內守軍發現,那時候城內的守軍也有足夠的時間加強戒備。
他們卻哪里料到契丹竟然會從上游襲來?等發現時,潛伏在城中的奸細已經放下軟梯,縋了一部分人上來,這部分人一登城頭,城東、城北埋伏著的大軍登時響應,十萬大軍群出圍攻!
這便是契丹軍的第四層計中計!
堤防千里,潰于蟻穴,靈州城被襲破了一角之后,如何還經受得起耶律朔古十萬大軍的猛攻?終于楊澤中戰死,靈州城也失陷了。
張邁收到消息時,已經是兩日之后,秦州城內,高級將領無不又驚又急!靈州夏州,乃是阻擋契丹大軍進入涼州的兩道門戶,現在其中一道門戶洞開后,涼州便敞開在契丹大軍的眼前了!
魯嘉陵雖然沒領兵打過仗,不過他是做外交工作的,對于軍事地理爛熟于胸,聞訊駭然道:“耶律德光……他這是聲東擊西之計!表面上他是力攻夏州,軍事外交兩頭下,實際上他的目的,卻是朔方,是靈州!”
“他的目的,不是靈州!”張邁哼了一聲,說道。
“這……”魯嘉陵更是駭然,叫道:“他……他的目標……是涼州!涼州城!”
左右諸將聞言無不劇震,張邁也低了低頭,說道:“不錯,他很清楚他要做什么,那就是要拔我們的根!這一場仗,看來耶律德光早在開打之前就謀劃了不知多久了……我確實還是稍微小覷了他!哈哈,耶律德光啊耶律德光……咱們兩個,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耶律德光攻夏州為的不是夏州,而是放煙霧彈給攻靈州做伏筆,而攻靈州為的也不是靈州,而是要為進軍涼州鋪開道路——這就是他的第五層計中計!
在張邁和魯嘉陵的對話中,帳中諸將也都明白了過來,齊聲叫道:“元帥,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魯嘉陵急忙道:“我們是否回援涼州?”
“回援涼州?開什么玩笑!”張邁道:“大軍既出,有進無退!”
魯嘉陵道:“可是,涼州乃是我們的根本所在啊!”
他做的是參謀工作,比常年在戰場廝殺的百姓更加親近戰略,這時已經領悟到了耶律德光這一戰的戰略目的所在:那就是一舉攻入涼州!
魯嘉陵道:“耶律德光既然先靈州后夏州,那就絕對不會只是要敗我們,而是要滅我們了!涼州是我們根本所在,萬萬不容有失啊!秦西十余州雖然難得,但退守之后,我們尚有機會東進,可涼州一旦有失……那……那我們就會被諸敵切割包圍起來了!但我們如果退回涼州,憑城而守,足以抵擋契丹鐵蹄,再以陌刀戰斧陣、汗血騎兵團與契丹野戰爭利,那時就算是契丹、石敬瑭,甚至再加上孟蜀聯手,也未必能奈何得了我們!只要守住了涼蘭一線,我們以后就還可以伺機而動!”
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那就是秦西十余州是新得之地,新附之軍又不能信任,甚至隨時都會反叛,在此打仗未必有主場優勢。
張邁沉著臉,眼前的戰局變化之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卻不肯馬上答應。
————靈州失守的消息,如同大火一樣掠遍整個秦隴地區,只一夜之間就完全抵消掉了鷹揚軍出現所帶來的天策軍威,而換成了另外一種震撼。
孟昶大喜,道:“看來契丹果然厲害!天策張的根基,究竟淺了一些。”隨即又轉為憂慮:“但契丹如此厲害,萬一他攻破了涼州,吞并了張邁,那么……那么接下來會不會得隴望蜀?”
王處回道:“這一點陛下倒請放心,契丹雖強,吞并了天策之后也需要時間消化,再說,契丹要南下,還有石敬瑭攔在前面呢。自古漠北胡兒南侵,縱然能亂得中原,江南與巴蜀也非他們能夠染指之地!”
他說的,卻是自秦漢到隋唐的常識,來自北方的胡人,從來未能占領中原之后再一舉統一巴蜀,王處回卻不知道,歷史在他這里已經要出現拐點了。
夏州城內,諸李的態度則是為之一變,李仁貴、李莊恒都暗中驚懼,反而是李彝殷松了一口氣,李彝秀不明白,問道:“別人都是害怕,哥哥為何卻反見輕松?”
李彝殷道:“我輕松,是因為耶律德光既然虛攻夏州而實攻涼州,那么他的目標就不在黨項,而在涼蘭了!不出所料的話,耶律德光的第二次招降很快就會到了。”
李彝秀道:“那我們怎么辦?”
李彝殷沉吟不語。
果然不出他所料,消息傳入夏州城內的當天,耶律德光就又向夏州派出了使者,上一回耶律德光的使者極盡傲慢,這一次卻顯得很隨和,說話也柔和得多,但是契丹人在大勝之余將語氣放軟,反而更見誠意。那使者說道:“李將軍,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靈州已破,涼蘭指日可平!跟著張邁沒前途了!將軍若當機立斷,依附我大契丹,這向西征伐的先鋒,便是黨項一族!我主言道:只要將軍肯附,立此軍功,將來西涼一地,盡屬黨項。”
這個條件一開,李仁貴李莊恒等無不砰然心動!
如果上次是由耶律李胡來開出這個條件,李彝殷只怕還不敢相信,但現在是耶律德光親口承諾,而且靈州既破,夏州如果也歸附的話,加上石敬瑭,三路大軍并力向西,只怕天策便滅亡在即了!
李仁貴卻還不大敢相信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好事,道:“這個……涼蘭乃黃金車載、絲綢爛庫之地,契丹皇帝陛下肯將如此江山賜人?這個……實難相信!”
他這句話雖是質疑,但言語中已然動搖!李彝殷眉頭微皺,契丹使者笑道:“河西雖然好,奈何離我契丹根本之地太遠,治理不易,與其并入域內,不如分封——當初我天皇帝雖攻下了天山之北,卻還是分封給了回紇,就是這個道理。”
他頓了頓,又道:“我皇帝陛下如今有女承歡膝下,若將軍能立下平隴大功,陛下愿招將軍為婿,使兩家從此永為翁婿之好,將軍為我契丹西南藩屬,永為翁婿之國!”
——長安城內,石敬瑭聽到靈州失守的消息之后欣喜若狂,哈哈連笑。
桑維翰山呼萬歲,道:“恭喜我主,賀喜我主!”
這時劉知遠剛好從外間走入,聞言對桑維翰的諂媚露出了鄙夷。
石敬瑭招呼劉知遠道:“知遠,可聽說了沒?朔方大勝!”
劉知遠道:“此事臣已知曉。且鳳翔方面,楊信、折從適也收斂了許多,臣便知天策軍之士氣,必已因此而受重創!”
劉知遠淡淡道:“那是契丹之勝,與我何關?”
石敬瑭眉頭微皺,桑維翰笑道:“盟軍之勝,便是我軍之勝!”
劉知遠道:“哦?愿聞其詳。”
桑維翰道:“契丹若先攻夏州,接下來便是向南推進,與張邁正面決戰于秦西、長安之間,那時候關中恐成糜爛矣!然而他既先下靈州,進入涼州之大道便成通途,接下來必然進軍涼州——那是張邁的根本之地,他聞訊必然回守無疑!屆時我軍擂鼓而西,秦西十余州之地,可以不戰而收!”
劉知遠哈哈笑道:“聽起來,似乎如此,但如果張邁并不回旋呢?”
桑維翰一愕,道:“不回?涼州乃是他根本之地,他敢不回?”
劉知遠道:“若換了你,肯定要回,但是張邁,他未必就回!”
石敬瑭捻須不語,劉知遠轉向他道:“陛下,張邁若是不回,我們擂鼓而西,到時候便是由我們對上張邁的強軍,而契丹搗其虛腹!我軍承受張邁的最強抗擊,而契丹卻輕占其地,我軍因此戰而弱,契丹卻因此戰而強,這樣的局面,對我們來說有什么處么?契丹雖是盟友,但這個盟友只是在此戰之中,此戰之后,盟友便成仇寇了!”
桑維翰道:“若依劉大將軍,該當如何?”
劉知遠道:“暫且按兵不動,以觀張邁的行動!”
————靈州的消息太過震撼,契丹又是有意宣傳,根本藏不住,秦西諸州軍民聽說無不震駭,一騎飛入秦州——那是薛復的使者,來向張邁詢問接下來該如何做的指示!
但薛復的使者才到,卻猛地發現大帳之中竟多了一位上將——竟然是本該在鳳翔府鎮守的郭威!
郭威臉上也有風塵之色,似乎也是剛剛抵達。
張邁見了薛復的使者,問道:“義州出什么事情了?”
薛復的使者忙道:“義州無事,是薛都督派卑職前來向元帥問策。”
張邁喝道:“既然無事,問什么策!退下!”
使者退下后,魯嘉陵道:“薛都督派人前來,并無不妥。靈州失陷,此事來的太過突然!我們應該考慮西援了,不可等到契丹兵臨涼州城下,那時候……那時候河西震蕩,我軍歸路又被切斷,停留在這秦西陌生之地,一被包圍,可就危險了!”
“歸路……歸路……”張邁猛地問道:“什么歸路!歸向哪里?”
魯嘉陵一楞,道:“當然是歸向涼州啊,那里是我們的根本之地啊!”
張邁仰天一笑,道:“根本之地?魯和尚,你是西涼人?”
魯嘉陵又是一愕,更不明白了,但他出身疏勒,論出生地在安西,論更遙遠的阻擊也不是涼州,的確不能算是“西涼人”。但是,張邁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呢?
張邁看了他的反應,說道:“看來,你都快將自己當成西涼人了……連你都這樣,軍中其他諸將,只怕更是如此了,但是,我們是西涼人嗎?”
“這……這……”
張邁問馬小春道:“小春,你是哪里人?”
馬小春道:“我……我不知道……算是藏碑谷人吧。”
張邁轉問隨軍書記魏仁浦:“道濟,你是哪里人?”
魏仁浦道:“臣是衛州人氏。”
張邁又問郭威:“你呢?你是哪里人?”
郭威道:“臣是邢州人氏。”
張邁道:“那你們可知我是哪里人?”
魏仁浦道:“臣聽張毅大人說,元帥乃是敦煌張芝公之后。”
張邁哈哈大笑:“胡說八道!我乃唐人!”
魏仁浦道:“唐人?唐州人氏?”
張邁道:“什么唐州!就是大唐!我乃大唐之人!也叫華人,也叫漢人!也叫中國人!”
帳中諸將聞言心中一振,張邁道:“什么回家!回哪里的家去!這秦州,是大唐的地方不?”
諸將應道:“是!”
張邁道:“既然是,那么,這里就是我的家!”
“但是……”魯嘉陵道:“這里畢竟是……是新家!而涼州乃是老家!”
“什么新家老家!大唐鐵蹄所踏之處,便都是不容他人染指的國土!”張邁道:“魯和尚,你們現在的反應,比耶律德光的騎兵更加危險!因為你們心中都快將自己當成西涼人了!如果你們以此自限,那你們和中原的兄弟父老就會有隔,一旦有隔,還如何融為一體?如果我們本非一體,那么我們進軍中原,不成了侵略了么?還是說,你們心中,都將這次東進當做侵略了?”
魯嘉陵叫道:“這……這……可是現在涼州危險啊!”
“我知道涼州危險!”張邁低聲道:“耶律德光的思路,倒是與我相似,他這次以正壓境,以奇行兵,他的目的,就是要直搗我們的根本!”
魯嘉陵道:“對,對!”
張邁道:“只可惜,他搞錯了一點!”
“哪一點?”
張邁道:“我們的根本,不在涼州!”
魯嘉陵等不解,道:“不在涼州?”
“不錯!”張邁道:“不在涼州!”
“不在涼州,那么在哪里?”
張邁不答,卻反問道:“這次楊澤中失守靈州,部分原因,就在于收留難民而其中有奸細。你們覺得,這事他作的對還是不對?”
諸將都道:“自然是錯了!”
張邁道:“錯?錯在哪里?”
諸將道:“大戰當前,他還講什么仁義。”
張邁道:“楊澤中未能揪出藏在父老兄弟中的奸細不理,這是他的失誤,但如果換了我在靈州,我也絕對不能眼看著異族在我面前屠殺百姓,不能坐視城外在胡人鐵蹄之下的父老兄弟不理!所以,換了是我,只要有可能,我也要開城納民!因為我不忍!”
魯嘉陵為之默然,其實他自幼習佛,有時候想到如果換了自己是楊澤中,只怕也會不忍。
卻見張邁頓了頓,又道:“胡人驅人入城,耗我之糧食,內藏奸細——這一招,已經用了不知幾千年,可卻總能奏效,你們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族總有這一點不忍,可是,這點不忍,真的是壞事嗎?從一場戰爭看來,確實是壞事,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沒有這一點不忍的胡人已經換了不知道幾撥,而有這一個破綻的華夏卻延綿了數千年!這又是為什么?”
張邁道:“一個國家,如果為了什么狗屁大局,而置人民生死于不顧,那么這個國家本身就是狗屁!再強的鐵騎,再強的陌刀也守他不住!別忘了,我們建立這支軍隊,這個政權,不是為了這個政權這個軍隊本身,而是為了百姓!什么叫民為貴社稷次之?這就是!這是我們大唐的理念,是我們大漢的理念,是我們中華的理念!”
“我自入安西、河西以來,一切施政以民為本!因此我相信河西境內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才是我們的根本所在!胡人毀不掉這一點,談何毀我根本?”
諸將道:“那現在我們怎么辦?”
“契丹暫時不會進入這一帶,派出軍中將士,深入民間,告訴秦西父老,不管形勢如何危險,我都不會放棄他們的!也請他們不要放棄我們!”張邁道:“這件事情,我會帶頭去做!我們要讓父老們明白,我們不是為了秦西的藩鎮軍閥而來,而是為了他們而來!有我在一天,便不容許胡人蹂躪這片土地,也不會讓他們重新落入另外一個不負責任的政權底下!”
魯嘉陵道:“那涼州怎么辦?”
“秋收早已完成,涼蘭甘肅四州野外四清,糧食早已入城!”張邁道:“傳令:燒掉姑臧草原!涼蘭二州,固守待援!以堅城當契丹大軍。將國庫多余的武器發給民間,各村、各族、各部,刁斗自衛!敢為契丹帶路者,九族夷滅!傳令民間殺落單之胡:殺一胡兒,賞田百畝!耶律德光要來就讓他來吧!因為他的機會,也只有這么一次了!此戰之后,我要叫漠北諸部凋零,我要叫漠南族丁減半,我要叫東胡曠地千里,我要造就一個千年傳說,叫胡兒從此之后,再不敢越陰山飲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