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七層,推開套房的房門,溫諒先跟克里斯蒂等人打過招呼,然后看向坐在一邊的寧夕,熱情的笑道:“寧總,好久不見!”
寧夕神色冷淡,連溫諒進來都沒有起身,點點頭算是做了答復,然后喝完手中玻璃杯中最后一點清水,站起來往會議室走去。
溫諒眼光中隱有慍色,但勉強忍著沒有爆發,這符合他和寧夕的身份認知。旁邊一直在觀察動靜的幾人心頭齊齊一跳,似乎又回想起數月前的那一幕,艾一乂默然不語,杜陽明若有所思,克里斯蒂卻沒有國人這樣的城府,喜怒全都形于色,立刻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雙手不安的交錯著,求助般的對沈珈使了使眼色。
他實在是被內訌給驚破了膽!
沈珈摸不透寧夕的心思,但寧夕本來就高高在上,別說一個溫諒,就是明珠市的大富商在這里,不想搭理也就不搭理了,對方還得老老實實的陪著笑臉。當然了,只要不是真的想打擊對方,明面上一般也不至如此刻薄,所以她想不明白,自家這位天子嬌女,究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身為心腹,她不能讓底下人看出來自己的疑慮,反倒越是此刻,越是要表現的胸有成竹,她微微一笑,側著身子,做出了請的手勢,道:“各位,寧總吩咐,等溫總到了,就召開一次碰頭會,具體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溫諒大踏步的走向會議室,其他人各自對視一眼,也前后跟上。等所有人入座,厚重的隔音玻璃門悄無聲息的合攏。卻不知為何,讓本該明亮舒適的會議室瞬間變得沉悶起來。
會議由沈珈主持,她先用ppt詳細說明了這三個月泰銖匯率的上下行曲線,接著是對沖基金的詳細操盤記錄,然后計算出投入產出比。得到一個精確的數字,這部分交由簽署了保密協議的會計師事務所進行核算,最后是針對下一階段國際游資的目標預判,以及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韓國、日本、明珠和寶島等可能成為目標的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現狀分析。
“明珠擱置,不予討論。寶島……”寧夕猶豫了下,道:“也暫且擱置!”
明珠市畢竟已經回歸。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都不應該進入己方的攻擊視野。寶島畢竟一衣帶水,一母同胞,也就不去落井下石了。但克里斯蒂信奉的是金融無國界的殘酷教條,認為一旦開戰。就是發動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雙方只有敵我,沒有祖國,爭的是輸贏,而不是愛國心。只不過他只是一個高級打工仔,不是決策者,所以雖然不理解,卻也沒有表示反對。
經過討論。寧夕點名克里斯蒂首先發言,克里斯蒂神態緊張,完全沒有一個頂級操盤手該有的從容風度。但這更多源于他的心里陰影面積太大,不代表可以質疑他的專業水準。
“……我認為,量子基金在擊垮泰銖之后,會將目光繼續留在東南亞,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都會成為進攻目標……”
杜陽明看了看溫諒的臉色,突然插話打斷克里斯蒂。道:“菲律賓比索已經被攻擊,且該國政府應對無力。外匯儲備不值一提,股市樓市已經全面崩潰。銀行呆壞賬不斷攀升,就是上帝在這里,也會知道,他們徹底放棄抵抗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這正是在上次溫諒和寧夕對峙之后發生的事,如果按照溫諒的意思,當然也是他杜陽明的意思,己方及時從泰國抽身,先行建立遠期頭寸,完全可以在菲律賓身上分一杯羹,現在再想入場已經晚了,最多喝點人家剩下來的殘羹冷炙,對已經被泰銖養刁了胃口的他們,顯然有點看不上眼。
不過泰國接下來屢次刷新匯率下限,也符合克里斯蒂當初的判斷,并且取得了豐厚回報,但杜陽明堅持認為,不能以結論來倒推論點的正確性,當其時也,他的意見顯然比克里斯蒂更符合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金融規則。
克里斯蒂有點尷尬,將菲律賓從本子上的摘要中劃掉,道:“對,是我疏忽了,不過我只是想說明,菲律賓的失守更驗證了我們的論斷,國際游資還舍不得亞洲四小虎這頓豐盛的晚餐,接下來,應該會持續橫掃印尼和馬來西亞,我的看法,我們要將重點放在這兩個國家……”
杜陽明對此并沒有異議,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又一次看向溫諒,不知是心中有預感,還是今天的氣氛太過壓抑,讓他忍不住猜測這個看上去年紀不大,但對經濟頗有眼光的大股東會不會提出什么不同意見?
“克里斯蒂針對印尼和馬來的論斷,我認為是正確的。”溫諒一開口就贊同了克里斯蒂,讓這位深受內訌之苦的業內高手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杜陽明相反有點失望,一直默不作聲的艾一乂興奮的抬起頭,左右看了看,以為可以大干一場了!
“不過,”溫諒刻意停頓了片刻,目光從神色突然緊繃的幾人臉上掠過,最后注視著寧夕,沉聲道:“看的卻不夠長遠!”
克里斯蒂畢竟有著頂級的專業素養,就算再不想引起內部的爭議,卻也不能任由溫諒這般的肆意指責,忍不住反駁道:“溫總,我認為……”
溫諒粗暴的打斷了他的話,雙手平放在身前的桌面上,上身傾斜了一個微妙的角度,讓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攻擊性,道:“以索羅斯的前瞻性和狡猾,我們現在著手印尼和馬來已經遲了,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資金不足,不能支撐兩線或者多線作戰,比如這一次,等到泰銖塵埃落定,錢是多賺了點。可失了先機,只能眼睜睜看著菲律賓比索擦肩而過。要是再犯同樣的錯誤,將資金投到印尼和馬來,結果如何,想來也不用我告訴各位!”
“克里斯蒂先生。你們國家有句諺語,verfallagain,驢子絕不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我想,大家都不想做這頭蠢笨的驢!”
克里斯蒂臉色脹紅,正想說話。卻聽到寧夕淡淡的聲音:“那以溫總高見,下一步應該如何?”
溫諒將剛在桌子中心做裝飾的地球儀拿過來,手指一撥,地球儀飛快的轉動起來,然后食指輕輕一點。地球儀停止轉動。
他的指尖,點在韓國!
首先看清楚地點的是坐在旁邊的杜陽明,眉頭驟然成川,開始暗中思考溫諒的想法。韓國遠在東亞,又是這十年來經濟發展最為矚目的亞洲四小龍之一,不管是經濟制度的成熟程度,外匯資金儲備,還是政府應對危機的能力。都遠遠超過泰國印尼這些東南亞的所謂的四小虎。只要是中國人,就會知道虎嘯山林,威風不可一世。但虎終究是地上的走獸,哪里比得了一飛沖天的龍呢?
并且有了東南亞這些倒霉蛋們的前車之鑒,想要發起對韓國的攻擊難度會增加數倍,索羅斯會這樣的不明智?或者說血洗了整個東南亞幾十年的發展成果,竟然還不能滿足這些金融大鱷們的胃口嗎?
杜陽明的疑問,同樣是克里斯蒂的疑問。他直接問道:“溫總,我的國家有另外一句諺語。不知道您聽過沒有,abirdinthehandisworththantwointhebush。如果放棄已經擺上了餐桌的兩盤牛排,卻餓著肚子去外面的馬路坐等會有一場美妙的艷遇,我覺得睿智如您,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
杜陽明其實認同克里斯蒂的話,但他的心思不像艾一乂那樣純粹,默默盤算了片刻,道:“我倒是覺得溫總確實看的比較長遠,如果大家現在都一窩蜂的去爭搶印尼和馬來這兩碟小菜,我們卻盯上了韓國這樣的大餐,就會把失去的先機重新握到手中……”
“如果,如果,”克里斯蒂這個本想著和稀泥的老實人終于忍不住了,騰的站了起來,怒道:“如果韓國沒有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呢?如果這次戰爭以印尼和馬來的結束而結束呢?杜先生,到了那時,你怎么跟基金會的所有股東交代?”
杜陽明冷笑道:“我只是提出自己的見解,克里斯蒂,這里不是你的一言堂,每個人都有說話的權利。不過我還要提醒你一句,你是首席操盤手,出了任何問題,需要向股東交代的是你,而不是我!”
一直旁聽的沈珈拿起筆敲了敲桌子,嬌俏的臉蛋變得冰冷如霜,道:“杜陽明,注意你的態度。還有,杰克,這是討論會,要讓別人說話。”
克里斯蒂的朋友都稱呼他杰克,沈珈雖然表現的不偏不倚,但從稱呼里就能看出,她其實是偏向克里斯蒂的,她也沒有隱瞞自己的傾向。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就代表著寧夕的意思,杜陽明乖乖的給克里斯蒂道了歉,克里斯蒂也平息了激動的情緒,坐下來沉默不語。
會議室內陷入短暫的靜寂,艾一乂偷偷的松了松襯衣的領口紐扣,眼睛盯著面前的小本子,大腦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很好的執行者,卻不是很好的制定者,所以沒有參與這個話題的爭論,因為他清楚自己的定位和身份,絕對不越過雷池一步。
只是像他這樣的人,現在越來越少了!
寧夕再一次開口,聲音比起剛才更加的冷淡,道:“理由?”
這是詢問溫諒選擇韓國的理由,溫諒隨即解釋道:“韓國看似強大,其實不堪一擊,截至目前中央銀行僅僅有200億美元儲備,比起泰國的450億美金尚且不如,而且國內經濟過度依賴短期外債,過早開放金融市場,金融機構監管不力,大企業家族式發展,無限擴張的經營模式等等,一旦量子基金和老虎基金轉頭相向,不出兩個月,金永三政府必定會重蹈泰國的覆轍……”
寧夕不置可否,道:“你認為針對韓國的攻擊,會在什么時候發生?”
溫諒斬釘截鐵的道:“十二月初!”
這一次別說克里斯蒂,就是一直在暗中支持溫諒的杜陽明也傻了眼,除非是神棍,就是索羅斯自己,也要根據每一分每一秒的實時動態來決定下一步的行止,不可能在還沒有將四小虎完全收入囊中的現在,就制定好了攻擊韓國的時程表。
事實也是如此,在另一個時空,從十月份開始,已經完成了對東南亞布局的索羅斯,赫然調動大批游資,對明珠市發起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攻擊,造成明珠市銀行同業拆息率一度狂升至300,恒生指數和期貨指數下瀉1000多點,大獲而歸,將明珠稱為超級提款機,肆意羞辱。然后才信心暴增,挾大勝余威,對韓國進行了新一輪的大掃蕩。
而這一世,由于溫諒的緣故,寧夕得以進入陳隆起的視野,政府在多方驗證了經濟危機爆發的可能性之后,通過私人途徑對東南亞部分國家進行了警告,這也直接造成了泰國抵抗期延長,而針對印尼和馬來的攻擊順延往后。所以溫諒判斷印尼和馬來要被蹂躪到十月中下旬,十月底索羅斯將對明珠發起攻擊,再對韓國動手,怎么也到了十二月。
至于明珠會不會進行頑強的抵抗,鑒于另一個時空的98年8月,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明府動用了千億資金,對國際炒家進行了頑強的阻擊,并取得最后的勝利。這一次有了提前準備,說不定會將這一場狙擊戰提前到97年!
但問題在于,沒有經歷過切膚之痛的明珠,會不會像后世那樣知恥而后勇,奮起反擊,血戰到底呢?
寧夕沒有再問溫諒任何問題,而是起身打了幾個電話,然后坐到主位,道:“我已經拿到了其他股東的全權授權,一致同意按照克里斯蒂的方案,將目標定在印尼和馬來!”
溫諒臉色一變,雙手猛然握拳,又慢慢舒展開來。旁邊的杜陽明清楚看到了這一幕,以他一向桀驁不馴的性格,竟然在這一瞬間,從溫諒身上感覺到了滔天怒火壓抑下的威嚴。
但杜陽明緘口不言,事實擺在面前,溫諒的理由并不充分,不足以說服眾人,而他的地位也僅僅是基金會的大股東,卻不是掌舵人,尤其在寧夕得到其他股東支持之后,他的個人意見,說實在話,已經變得微不足道。
這一刻,杜陽明隱隱有些后悔,也許,自己不應該輕易的將賭注押在一個實力沒有看上去那么強大的人的身上。
克里斯蒂卻沒有任何成功后的喜悅,他從低谷中被沈珈挖掘出來,只想安安靜靜的做一個合格的首席操盤手,給主顧提供最專業的期指操作和最大化的利潤追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一次牽扯到內部的爭斗當中——不管這爭斗是為了利益,話語權,還是別的什么——他沒興趣,他的興趣只在驚濤駭浪的商戰中證明自我價值,可就是這樣小小的要求,卻一直得不到滿足。
是不是受到了撒旦的詛咒?
克里斯蒂懊惱的垂下了頭!
“我退出!”
正在檢討自己的杜陽明愣了一下,有點懷疑自己聽到的內容,等他茫然轉頭,卻看到克里斯蒂,艾一乂,包括沈珈在內的面部表情,一樣的驚愕萬分,這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退出?
誰要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