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碧落黃泉章十二無相忘四
潼關援軍的主將是一個身高近丈的昂藏鐵漢,胯下一匹大宛黑馬,身披裘皮戰袍,奔跑行動中露出鐵灰色的胸甲,兩肩虎頭披膊從戰袍下威武地探出。一張漆黑的國字大臉上縱橫著數道刀疤,再就是西北苦寒之地風沙蝕刻出來的溝壑。
這鐵塔一般的大漢名為哥舒平京,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親侄,跟隨哥舒翰征戰西域十載,立下無數戰功。
哥舒平京久經沙場,雖見紀若塵所部不過區區數千人,但陣容嚴整之極,面對數倍之敵,無一人有懼色,無一人有異動,連護衛中軍的數百騎士,也是人不驚馬不嘶鳴,便知遇上了罕見的勁敵。哥舒平京手中丈二鐵朔朝天一指,身后大軍立時動了起來,數百弓箭手急沖出列,遙遙射出一陣箭雨,壓住陣角。盾兵、刀斧手、槍兵依次展開,擺出兩個錐形陣,最后是兩千鐵騎分別自左右兩翼縱馬而出,如大雁雙翅徐徐展開,對紀若塵單薄軍陣虎視眈眈。
五千北軍悄無聲息立于晨曦之下,靜待西軍布好陣勢。
直到一刻多過去,兩萬潼關大軍方才完全展開,布成嚴整陣營。此種速度,已足可稱為精銳。然而哥舒平京狼一樣的眼睛盯著動也不動的北軍,卻隱有憂色。這個早上,哥舒平京足足派出了十多批共六十多人偵騎,卻一個也未見回報,那時他已知道前途兇險,卻不得不前行,果然才拔營走了不久,便被攔路截住。
哥舒平京本是以為叛軍勢雄,已封鎖前路,但他縱橫沙場多年,又是王者之師,夷然不懼。他有自信,便是安祿山親至也可一戰。誰知眼前出現的敵軍兵力如此之少。
他知道紀若塵完全有機會趁己方大軍立足未穩發起突襲,現下卻靜等自己列好陣勢,這是為何?要知道兩軍對陣,兵力懸殊,勢弱一方唯有設奇備伏方有生機。方才哥舒平京的大軍展開隊形,斥候也并未閑著,四下刺探回報,已可肯定方圓百里再無伏兵,形勢變得詭異起來。
哥舒平京絕不相信這時候還有信奉春秋時期君子戰法的傻瓜,對方能夠將五千人操練得如同一人,應該是精通行伍的名將,可觀其陣容,辨識旗號,哥舒平京怎么都想不起來安祿山手下有這么一號人物。其中必然有詐。
兩軍對峙,又是一刻過去。
潼關軍容雖然整齊,但陣中有些體弱的已在微微搖晃了,顯然體力有些不支。哥舒平京知道再也等不得,若再等下去,已方士卒體力會越耗越多。可是他秉性如狼,十載殺戮也給了他狼一般的敏銳。哥舒平京本能對北軍中軍大旗下那一頂墨色小轎有了些畏懼。
可是已不能再等,非常之時當使非常手段。哥舒平京一咬牙,自懷中取出一個鴿蛋大小的蠟丸,捏破生吞了下去。丹丸一入腹,哥舒平京鼻中立時噴出兩道墨色輕煙,周身骨骼咯咯作響,本已十分高大的身軀竟然又高大了尺許!他又取出一丸丹藥喂給了座下愛馬,于是這匹大宛黑馬也隨之發身長大,性情更是暴燥許多,四蹄不住刨地,若不是哥舒平京勒著,已是要發力沖陣了。
哥舒平京身后百余名親衛同樣取出丹藥服下,人人長高長大少許,殺氣橫溢!
哥舒平京鐵朔一揮,兩翼各千余騎縱馬出陣,遠遠地向紀若塵軍陣側后方包抄而去。哥舒平京鐵朔再舉,三千弓箭手一齊發喊,越過盾兵刀斧手,向紀若塵本陣沖來,要先以箭雨襲敵,打亂對手軍容。
哪知他們距離射距尚有數十步,紀若塵軍中一片箭雨已如潑風般飛來,一千北軍妖卒持著遠勝于潼關弓手的硬弓,箭出如雨,轉眼間便將潼關弓箭手一片片射倒!
哥舒平京見勢不妙,鐵朔斜指,于是號角長鳴、戰鼓如雷,一排排步卒喊著戰號踏步向前,開始全力攻擊紀若塵軍陣。此時已繞到側翼的兩千游騎也各出馬刀長矛,自側后方殺來!
哥舒平京則與百名親衛矗立馬上,動也不動,百余道狼一般的目光緊盯著北軍陣容,只消對方露出一絲亂像,他們便以雷霆之勢,鑿穿中軍,斬敵將于帥旗之下!
軟轎之中,紀若塵也贊了一句:“真是一員虎將。”
轎旁玉童望著那鐵塔般的大漢,雙目閃亮,接著道:“真是有勇有謀呀,雖然以強擊弱,也絲毫不輕敵,臨陣服丹,增強戰力。而且那后軍中可是還有好幾個修道之士呢,看來以修道之士助長軍力,也不只是我們這一家。”
紀若塵淡淡地道:“做得不如我們徹底,便終是無用。玉童,去把那幾個修士殺了。”
玉童眼波蕩漾,如欲滴出水來,柔柔地應了聲是,裊裊身姿在原地消失。
兩軍相隔不到一里,潼關軍卒此時已全力飛奔沖陣,紀若塵軍中一千弓手則是箭出如雨,這些弓手速度驚人,開弓、靠弦、射箭,一氣呵成,后箭幾乎接上前箭,是普通弓手的兩倍有余,每人壺中三十枝狼牙利箭傾刻間便已射光。
兩軍已轟然交接!紀若塵陣前一千軍士各持重盾鋼刀,動作整齊劃一,推盾、揮刀,推盾、揮刀,每一片刀光落下,便是肢體橫飛、血氣四射!而那些射光了箭的弓手則拾起腳邊短槍,在前排士卒身后高高躍起,居高臨下,將與北軍刀盾手相持不下的潼關軍士一一刺死。
哥舒平京目光越來越是銳利,看到手下健兒往往要刀砍槍刺十余下才能放倒一名北軍,面上肌肉也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然而畢竟是寡不敵眾,潼關精兵又非晉州積弱之軍可比,血戰片刻,紀若塵前軍三千軍卒開始一一傷重倒地,旋即被潼關精兵亂刀砍死。于危急之時,紀若塵后軍忽然亂了,原來那兩千游騎已包抄完畢,開始沖擊后陣。
就在此刻!哥舒平京目中精光一閃,暴喝一聲,策動戰馬,率領百名親衛,挾風雷之勢,滾滾而來!
嗚的一聲呼嘯,哥舒平京鐵朔如電,洞穿兩名北軍妖卒,隨后向后一揮,將那兩名妖卒遠遠地甩向陣后。自有潼關兵丁一擁而上,將那兩個還在掙扎的妖卒砍成數十段。
這些經過道術符咒煉體固身,一身鐵肌銅膚的妖卒,在哥舒平京鐵朔之前,竟如紙糊的一般,不堪一擊!
然而紀若塵麾下妖卒根本不知死為何物,見哥舒平京厲害,反而悍不顧身地層層殺上,哪怕被鐵朔洞穿、再被大宛黑駒踏碎胸膛,也要揮爪狠狠地在馬腿上抓上一把,撕不下皮也要扯下一簇毛來!
不過片刻功夫,北軍妖卒已是死傷慘重,潼關守軍處境也不好過,哥舒平京被死死地擋在了墨色軟轎十丈之外,他雖然沒有受傷,可是胯下愛馬已傷痕累累,百名服過丹藥的親衛也人人帶傷,倒了十余騎。
在哥舒平京與紀若塵之間十丈之地里,不過區區四五百妖卒而已。哥舒平京已殺發了性,鐵朔如飛,將一個個妖卒開膛破肚,一步步向軟轎殺來!
潼關后軍中,數個普通軍士打扮的修士已在開壇布陣,數十面各色小旗插在地上,不知要施展什么厲害法術。哥舒平京留下了一千后軍護衛著這些修士。其實以修士的道法威力,還不知曉是誰在保護誰。
六名修士圍成一圈,各自頌咒持法,就在最后一句咒語念出之際,六人忽然面現異色,所持之咒齊齊中斷!只見六人眉心中各現一個紅點,一段青絲稍現即收。
玉童婀娜身姿悄然自那個尚未完成的陣中浮現,將六根青絲收回,青絲梢頭,各墜著一滴血珠。她細細將青絲上的血珠舔凈,玉面上涌起異樣的嫣紅,分外嫵媚。
哥舒平京軍中修士已盡數伏誅,玉童似已無事可作,就到此為止嗎?玉童當然不肯,她一雙鳳目,瞄上了周圍一千精壯后軍。
于是肢體橫飛,血雨排空,一蓬蓬充溢著人氣的熾熱鮮血,不住澆在玉童的臉上、身上。
亂戰之中,墨色軟轎中傳出的聲音依舊從容淡定:“后陣還有兩千騎兵,解決得了嗎?”
中軍帥旗下,立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將軍,周身環繞著淡淡黑霧,根本看不清本來面目如何。聽紀若塵相詢,這名將軍答道:“末將麾下五百鐵騎足以盡斬之。”他語氣平淡,論及兩千精銳鐵騎,就似是在談論一堆碰了即碎的泥塑瓦偶。
“那就去把他們清理了。”
將軍回身作了一個手勢,于是中軍始終未動的五百騎兵便策騎轉身,默不作聲地迎向了正在后軍中來回沖殺的兩千鐵騎。而那將軍則牽著戰馬,依舊侍立在紀若塵轎后,看都未向后陣看上一眼。
激戰正酣,哥舒平京忽然覺得前方壓力輕了許多,他心中大喜,一驅座騎,大宛黑馬引頸長嘶,幾個縱躍已沖到了墨色軟轎前!哥舒平京奮起平生之力,鐵朔上泛起一層黑炎,以萬鈞之勢向軟轎刺去!
恰在此時,百丈后忽然起了一道沖天殺氣!
哥舒平京心頭一凜,明知不該此時分心,仍是無法控制地回首望去,但見潼關軍陣后大亂,一個粗衣青年騎匹瘦弱劣馬,正破陣殺來!
那青年相貌平平,持一桿丈八鐵矛,揮動時矛影如山,風雷陣陣,更時時有雷火電光自矛身射出,所過處人仰馬翻,竟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哥舒平京大吃一驚,只一眼便知縱是自己也非是這青年之敵,當務之急是先殺了北軍主帥,亂了敵軍軍心,再當徐圖后計。當下他臂膀加力,鐵朔上黑炎更加熾烈!
可是這勢挾風雷的一朔竟然去勢驟止!哥舒平京大驚,只見墨色軟轎前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名周身黑氣的將軍,端端正正地握住了鐵朔朔鋒!這將軍身材普通,卻有無窮大力,任哥舒平京勇冠三軍,力大無窮,又服下丹丸助力,卻也無法使鐵朔再進分毫!
那將軍手持五尺長刀,刀鋒上燃著極淡的湛藍火焰。于哥舒平京駭然目光中,他長刀驟起,一刀斷朔,二刀斃馬,三刀梟首!
斬了哥舒平京之后,他便似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跪在軟轎前,沉聲道:“戰局已定,大將軍還有何吩咐?”
“可以了,去把蒼野本營守好,別讓鬼車趁亂占了便宜。”
將軍應了,便化作一陣青煙,徐徐散去。大軍陣后,五百鐵騎也各自化煙而去,而潼關的二千精騎,已是尸橫遍野。
主帥即死,潼關殘兵終于潰散,可是他們久戰力疲,如何逃得出那些不知疲倦的妖卒之手?聰明的即刻投降,逃跑的則被一一追上砍死。不論藏在哪里,這些妖卒總有辦法將他們找出來。
臨近黃昏,大戰方定。
潼關二萬精銳,除卻四千余陣前降卒外,盡數戰死。紀若塵麾下五千妖卒也損折近半。
布衣青年策騎而來,縱馬直至轎前方才翻身下馬,跪伏于地,垂首道:“孫果來遲,請主人降罪!”
紀若塵一聲輕嘆,道:“你能尋得一段俗緣,也是難得的好事,我怎會怪你?得緣不易,舍緣更難,若想了緣,則是要看造化的事了。”
此時玉童渾身浴血,已回到轎旁,便問接下來當作何打算,在哪里扎營。
紀若塵掀開轎簾,望了望遍地尸骸的戰場,道:“就在此地立營。你們白天血戰辛苦,今晚我會親自招呼客人的。”
玉童聽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偷偷地向孫果吐了吐舌頭。
孫果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