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時過后,秦慕白估摩了一下時間,按照李世民的習慣,此刻他應該是已經午休完畢,前往太極宮武德殿御書房,批處奏折的時間。
于是來到武德殿,皇帝果然在此。秦慕白找戍衛的百騎衛士問話,探明皇帝正獨自在御書房中別無雜人,正好進去交旨。
他來到御書房求見時,李世民正在批處一些奏章。聽聞秦慕白前來覲見,正在奏折上奮筆疾書的李世民動作微然一怔,放下朱筆合上奏章,對近侍宦官道:“讓他到大明宮太液池的龍舟碼頭等朕。”
宦官出來傳了話,秦慕白聽后心中一堵:還非得要到那樣僻靜的地方說話了,看來李世民真是有許多話要跟我說。
御旨已下,秦慕白只好前往大明宮。等候了多時,皇帝車駕才來。摒退眾人后,李世民獨自一人走上前來,背剪著雙手面帶微笑神情很輕松,遠遠的就道:“慕白啊,這回怕是辛苦你了。”
“微臣參見陛下!為陛下分憂不敢言苦。”秦慕白拱手正拜。
“好。”李世民上前來呵呵的一笑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點頭道,“隨朕上龍舟坐坐。今日天氣不錯,朕連日勞累想泛舟賞魚放松一下,就找你作陪了。”
“微臣謹當遵命。”
跟在李世民身后,秦慕白上了龍舟。若大的一條金碧輝煌的龍舟上,除了幾個艄公船夫和兩名年幼的小宦官侍候茶水,就只有這君臣二人了。
上了龍舟的上層,李世民差小宦官置下了一幾擺上一些茶水點心后,連他們都給摒退了下去。
冬日的晴朗天泛舟于湖,放眼湖泊山川,頗為壯麗美冶,本是令人心礦神怡的事情。可此刻秦慕白的心情卻難得放松。眼下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出鴻門宴。
李世民背剪著手站在船舷邊,背對秦慕白舉目遠眺,悠然吟起詩來:“春搜馳駿骨,總轡俯長河。霞處流縈錦,風前漾卷羅……”
秦慕白時常伴他左右,曾在一次翰墨會上聽過此詩。那時李世民有一次在東都洛陽時登高遠觀,臨眺洛水之河時所做的詩。這首詩作于春天,當時李世民的心情也頗為放松,字里行間都是贊景抒懷之意。
此情此景,他怎么還有心情吟起這首舊詩呢?
“慕白。”
正當秦慕白在嘀咕的時候,李世民發話了。
“微臣在。”秦慕白上前一步拱手拜道。
“朕問你一件小事。”李世民面帶微笑,便如閑聊般輕松的說道,“當一個人,敢于把他的后背空覽無余的面對你,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此人對我非常之信任。”秦慕白心中暗忖:方才他就是這樣一直背對著我的,言下之意就是說對我十分信任了?看來要說到主題了……
“朕對你就非常之信任。”果不其然,李世民說道,“朕一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微臣知道。微臣對陛下的寬懷與依賴銘感腑內。”秦慕白說道。
“可是往往,越是朕信任的人傷害了朕,朕就越傷感。”李世民突然說道。
秦慕白心頭一震眉頭擰起:“微臣錯在何處,請陛下明示。”
“你沒有錯,錯在朕。”李世民依舊背剪著手,眉頭卻是枯鎖起來表情也變得有些沉寂與嚴肅。
“陛下,微臣糊涂了……”秦慕白茫然的說道。
“不必糊涂。”李世民輕笑了一聲,說道,“朕今日之所以叫你到這里來說話,只為聊私事。武德殿是國事政務的公議之堂,有些話題不便在那里討論。”
“陛下有何訓誡,但此示下?”秦慕白問道。
“嗯……朕很早,就想找你好好的談一談了。不談別的,就談高陽。”李世民說道,“朕現在就正問你,你與她,究竟是如何了?”
秦慕白苦笑一聲:“陛下,微臣……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那就從一開始,詳詳細細原原本本的說起。”李世民說道。
“是……”秦慕白應了一聲,但將自己與高陽公主從第一次沖突開始,到教琵琶,出宮游玩,都給說了。當然,個中省略了二人之間的暖昧,自然也不會提到他教高陽公主密計對付房遺愛的事情。
“是朕大意了。”聽完之后,李世民也有些苦惱的無奈一笑,“高陽從小被慣壞了,性情又剛烈倔強。朕還忽略了她已是快要長大成人,已經有了自己的情感與想法。當朕意識到這個問題準備將她賜婚于房家時,仿佛已經為時晚矣。高陽,她已經喜歡上你了。”
“陛下,這……”秦慕白作瞠目結舌狀,為難的愣住了。
“放松,朕沒那么糊涂。”李世民反而輕松的呵呵笑了,還拍了拍秦慕白的肩膀,“高陽喜歡上你,這可不是你的錯。其實也不是高陽的錯,錯在朕身。”
“陛下何出此言,您龍御天下,豈能有錯?”秦慕白說道。
“朕名為天子,實則也是人身凡胎,且能無錯?要不然,朕何以需要魏征那樣的諫臣,在朕身邊時常提醒勸諫?”李世民面帶微笑,還流露出一絲傷感,悠然嘆息了一聲道,“現在,高陽的婚事已經鬧得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房玄齡居然不顧朕的圣令,將他兒子房遺愛逐出家門流放到了西北邊疆從軍,并以辭去相位為威脅,說寧死不敢再受皇婚之賜。高陽最可憐,她……她瘋了!”
“啊!!!”秦慕白演技十分到位的驚呼一聲,“怎么可能?”
“君無戲言,朕還能騙你么?”李世民面露凄愴之色的苦笑一聲,“高陽,是朕最愛的女兒。雖然她最能令朕生氣,卻是最能與朕心犀相通的。從小到大,朕都像心頭肉一樣的呵護著她。朕遠遠沒有想到,朕為她終身著想為她選了一戶好人家賜婚,到最后會鬧成這樣。現如今,高陽瘋了,房玄齡也與朕之間有了隔閡,早知如此,朕又何必當初?”
“陛下也不必如此傷感,以御醫醫術之高明,陛下天賜鴻福之所致,公主殿下定能轉危為安的。”秦慕白只好出聲安慰了。心中卻在不停的暗忖:李世民怎么是這樣的一個態度與說法呢?
原本,我還以為他會怒斥于我,或是不動聲色的給我一個小鞋穿將我趕得遠遠的。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好像沒有一絲追究我責任的意思,反而只流露出傷感,而且隱約還像對我有所求似的。
“哎……”李世民長嘆一聲,舉目看著遠方,悠然道,“事已至此,朕也徒剩喟嘆了。朕可以定鼎天下管繕萬民,卻對朕自己的寶貝女兒無計可施。其實賜婚于房家,朕也是為了她好。就算她不愿意整天與朕胡鬧,也遠比現在瘋了強啊!”
真情流露。
秦慕白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李世民此刻的表現。毫無疑問,他仍是深愛著高陽公主這個寶貝女兒的。畢竟是血肉相連又一慣嬌寵的心頭肉,沖突起來時李世民恨不能親手立斃了這個不肖女。可是一但高陽公主真的有什么三長兩短時,李世民這個做父親的,又心軟了。
“陛下,為今之際該當如何,可有微臣能夠效力的地方?”秦慕白很識趣的主動請纓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哪!”李世民說道,“高陽瘋了,事情多少因你有關。眼下朝中大小的御醫都對她的病情束手無策,高陽已經瘋到連她母妃也不認識了,見了朕更是大哭大鬧扔東西要砸朕,朕現在都不敢去見她了。朕想讓你……去見她一見。看能不能,讓她的病情有些好處。”
“微臣自當遵命,盡力而為。”秦慕白輕聲道。
“哎……”這已經是李世民今天的第三次嘆息了,他拍了拍秦慕白肩膀,語重心長道,“慕白,其實朕心中何嘗不知,你勝那房遺愛百倍不止?但君王戲言,早在兩年多前朕就已經答應過房玄齡,將高陽許配給他家二郎了。事出無奈,你千萬不要怨懟朕才是。”
“微臣豈敢!”秦慕白急忙一拱手,“陛下圣聽,微臣對高陽公主可是沒有半分的非份之想!”
“這個朕自然明白,你不必辯白。”李世民笑了一笑,說道,“這些事情現在都不必討論了。高陽瘋了,什么賜婚之類的事情已是巧言虛話。眼下,朕只希望高陽能康復過來,這比什么都強。只要她康復,朕就心滿意足了,也再不會像以前那樣勉強于她了。”
“陛下舐犢情深,令人感佩。”秦慕白一邊說,一邊心中暗忖:李世民這話對我說得有意思啊,她這是讓我向高陽公主傳達這個信息么?——房玄齡已經執意不受皇婚了,這門婚事吹了,皇帝不會再勉強高陽了!
高陽贏了!
可是……高陽也瘋了!
秦慕白的心中一時愁腸百結,不知是喜是憂。
無論如何,只要人好好的,一切都好,什么麻煩與問題都能想辦法解決。可是現在……高陽這樣一個狀況,真是令人始料不及,莫大的悲劇啊!
“好,我們君臣就不必多說了。”李世民面帶微笑的道,“因為高陽一事,朕有些心亂如麻,一時都沒心情聽你匯報絳州的公務了。現在你先去一趟仙居殿見見高陽,回來之后,朕在蓬萊殿等你回話。還有雉奴與兕子,他們可是每天都念著你的。”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