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玄武門前。
一隊千牛衛橫亙在大門口,攔住了秦慕白與高陽公主等人。
“公主殿下,秦將軍,請恕末將無禮。”領頭的千牛備身面無表情,公事公辦的腔調說道,“末將奉旨而來,專程在此等侯公主與將軍。”
“看來,李勣早已派人匯報給皇帝陛下知道了。”秦慕白與高陽公主會心對視一眼后,走上前說道:“說吧,陛下有何旨意?”
“陛下口諭,命高陽公主與秦慕白,扶靈柩前往大角觀見駕。”千牛衛備身回道。
“知道了。”秦慕白點點頭,回到高陽公主身邊,頗為擔憂的看著她,“聽到了么,大角觀。”
“嗯……”高陽公主的反應出奇的淡定,輕輕點了點頭,“那便走吧!”
“稍后見到陛下與德妃娘娘……”
“慕白,不必擔心。”高陽公主打斷了他的話,深吸了一口氣,“走吧!”
“好。”秦慕白點了點頭,心中不由得浮現出陰德妃的容貌來。
事已至此,高陽公主的心結已經解開了,李世民,這個完全不用自己替他操心。唯一有些令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大角觀中那位可能早已肝腸寸斷的陰德妃。
這個可憐的女人,看到自己唯一兒子的尸身,會當如何?
千牛衛在前引路,秦慕白等人左右護著李佑的靈柩,步入皇城,往大明宮后宮的大角觀而去。
今日的皇宮之中,分外的冷清,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什么人。或許是皇帝早已派人做過安排了。因而這一路走過去,都是這副冷清的模樣。
高陽公主一直沉默不語,表情有些凝重,但眼神中一直隱隱流露出堅毅的神情,仿佛做出了某些重大的決定,又像是在不停的給自己打氣。
大角觀到了。門口侍立了幾名百騎衛士,秦慕白都曾認識。
到了這里,眾千牛衛就退避走了,觀中走出一隊百騎來,先給高陽公主與秦慕白見了禮,然后開始動手,要將靈柩抬進觀中。
秦慕白私下喚住一個熟悉的百騎,問道:“陛下可在觀中。”
“在。”百騎小聲的回道,然后警惕的四下看了一眼,低聲道,“將軍小心。陛下今日龍顏不悅,時時從房間里傳出他老人家的咆哮聲。”
“責罵陰德妃?”
“那末將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將軍可得小心。”
“知道了。你忙去罷!”
正在這時,幾名僧人從道觀中走了出來。一路雙手合十目不斜視的走出了道觀,也沒跟誰打招呼。
“奇怪,道觀之中哪來的僧人?而且這些大頭和尚的駕子仿佛不小,竟似沒將高陽和本將軍放在眼里,見了面也不來打個揖。”秦慕白輕聲自語道。
高陽公主就站在秦慕白身邊,一直靜靜的看著那些百騎搬靈柩,這時輕聲說道:“是皇家寺廟法門寺的僧眾。這些僧人以化外之人、得道高僧自居,見了皇帝陛下猶不下跪,一直深蒙圣寵。”
“法門寺?”秦慕白頗為好奇的低吟了一聲,說道,“可就是那鼎鼎大名的‘阿育王寺’?”
“是的。”高陽公主點點頭,說道,“法門寺座落于長安以西百里開外,原名就叫阿育王寺,寺內僧眾多達五千余人。是前些年,我皇祖父武德皇帝,將其更名為‘法門寺’的。我曾聽父皇說起過這座寺廟,好像是已有數百年歷史,始建于東漢末年。寺中有浮屠塔,里面貢奉著釋伽牟尼佛的舍利。幾百年前有一個叫阿育王的,統一了天竺,便將釋伽牟尼佛的舍利分成了八萬四千份,分送往各個佛教圣地建塔供奉。據說,這個‘塔’字,還是那時候創立的。此前,我中原都未曾有這樣一個字。”
“高陽,想不到你還這么博學。”秦慕白也是有意讓高陽公主分心,讓她不要太緊張,于是微笑道,“法門寺,我也是久聞大名,但一直未曾觀瞻過。改天有空,我們一起去看看。”
“好呀……”高陽公主淺笑嫣然的點頭,但笑容之中頗有幾分蒼白與無力之感。
這時,靈樞已被卸下車馬,十余名百騎抬起靈柩,緩緩的進入道觀之中。為了方便靈樞進入,道觀的大門都被拆了。看來皇帝的確是早已做好準備。
一名百騎上前來抱拳拜道:“公主殿下,秦將軍,陛下有請。”
“嗯,帶路。”秦慕白拉住高陽公主的手在手心里輕輕的拍了拍,微笑。
高陽公主也微笑,二人前肩而入,跟著那名百騎朝道觀內走去。
觀內的道姑都沒了人影,一路穿過了幾道戶廊,只有皇帝的近身勛衛百騎將士們在戍防。少時過后,秦慕白與高陽公主到了一坊獨立的小院落中,站在一間房門之前。
百騎將二人領到此處,就抱了下拳退出許遠。靈樞也很快被抬了來。
秦慕白與高陽公主正待出聲求見,門從里面被拉開了。李世民站在二人眼前,面無表情的掃視了二人一眼,平靜的道:“你們進來吧——將靈樞抬進來!”
“是。”
眾人應了諾,秦慕白與高陽公主前后腳進了房中。眾百騎衛士呼哧呼哧的將靈柩抬了進來,就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整個小院百步之內,無閑雜人等。
這間房,正是陰德妃平日靜休的禪房。此時,滿頭霜雪白發的她,仍舊跪坐在蒲團上,低頭頷首,默默的對著那尊老子青牛銅塑像。
李世民親自反身掩上門,背剪著手,走到了靈柩前。
他擰眉,咬齒,腮幫略有些鼓起。凝視著靈柩卻不說話,眼神中的意味,十分的復雜。
房間里靜悄悄的,可以清晰的聽到蠟燭燃燒的劈叭聲。
半晌后,李世民清了一下嗓子,說道:“你兒子回來了。”
跪坐在蒲團上的陰德妃輕輕顫動了一下,沒有吭聲,靜默的站起來,轉身。
霎時間,秦慕白的心中都抽動了一下……陰德妃,短短一年不見,她竟像蒼老了十歲?!
高陽公主顯然更加驚詫又痛心,瞠目結舌的看著陰德妃,眼圈就紅了,聲音顫抖的喚了聲:“母妃……”
“乖……”陰德妃卻是淺然的一笑,走上前來輕輕的撫了撫高陽公主的發髻,然后,伸手撫上了棺裹,如同輕撫高陽公主的那樣撫摩著新漆油亮的棺木,喃喃道:“兒啊,你回來了……”
眾人都沒有說話。
眼下,仿佛說什么都是那么的不相宜。
李世民一直保持著那樣的神色,沉寂,肅重,眼神銳利且復雜,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開棺吧,讓我看他一眼。”陰德妃也沒有哭泣,表情和眼神都平靜得異常,淡淡的說道。
秦慕白轉頭看向李世民,征求他的意見。
“不必看朕。”李世民淡淡的道。
秦慕白點了點頭,心忖:若非是出于君王的矜持,李世民恐怕早就自己動手去掀棺蓋了。哎……畢竟是血濃于水,他又何嘗不想最后看看自己這個不肖的兒子?
于是秦慕白上前,解下棺裹上的繩子,將棺木滑翻開來。
尸身早已做過防腐處理,棺中沒有絲毫的異味。而且裝斂得還不錯,此刻,李佑就如同是睡著了,臉上還浮著微笑,只是臉色如同白紙。
李世民,陰德妃,高陽公主,都靜靜的看著李佑的尸身,同時陷入了沉默。
沒有意料之中的痛哭失聲與情緒失控,眼下,這三人居然如此默契的安靜,安靜得出奇。
高陽公主一直攙著陰德妃,就怕她母親暈過去或是怎么樣。這時,陰德妃輕輕撇開高陽公主的手,將自己手伸入了棺木之中,撫到了李佑的臉上。
“佑兒,佑兒……”她輕聲的低喚,如同李佑年幼之時清晨睡了懶覺,她在喚他起床一樣。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重重嘆出,雙手剪在后背,眉頭擰得更緊了。
“娘,你就哭出來吧……”高陽公主看著母親這樣,已是憂心如焚,聲音有些發抖的輕吟道,“哭出來,會好受些。”
“娘不哭。娘為何要哭?”陰德妃反而微笑,慈藹的撫著李佑的臉龐,眼角露出了幾許清晰的魚尾紋。
一時,高陽公主也不知該說什么了,反而自己垂起淚來。
這時,李世民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朕,準備將他的尸身鍍上金鉻,安置在阿育王塔圣冢之中。”
“哦?”秦慕白不由得有些驚訝。
“怎么,你認為不妥?”李世民反問道。
“不。微臣只是有些不解。”秦慕白如實說道。
這時陰德妃輕笑了一聲,說道:“李家奉老子為始祖,依道教為尊。陛下的兒子,卻要安葬于法門寺的阿育王塔中。也就難怪秦將軍不解了。”
言下之意,大有替李佑打報不平的意思。按皇家習俗,皇子公主這些人歿后,當陪葬于先帝帝陵,就算是庶出也概莫能外。眼下,長孫皇后已葬入昭陵,也就是他日李世民百年之后的寢陵。按常理,李佑當陪葬于昭陵才是。就算他生前不肖“無權”厚葬入陵,也應以王候之禮葬于郊野。如今,卻不讓他“入土為安”,也難怪陰德妃如此忿忿了。
李世民的反應卻很平靜,他說道:“朕就知道你會不悅。朕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道家崇尚生前修行與得道,佛家講求往世輪回與業孽。佑兒此生罪孽深重心魔未除,朕希望他能在佛法的渡化之下,凈化心魔往生極樂,來世也好做個清平良善之人。這有何不妥?”
秦慕白點了點頭,未作言語。他心中猜想,這一次李佑的事件,給李世民的觸動不可謂不大。至從他自己玄武之變登基之后,內心恐怕也就留下了陰影。他極為痛恨、也可以說是害怕自己的兒子,仿效于他來干這樣的事情。日防夜防,這樣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眼下,他要將李佑的尸身置于法門寺不予下葬,說得好聽點是讓他渡沐佛法往生極樂,但深層的意味,又是否有一些“懸尸警醒”的意味?
他希望他其他的兒子們,以李佑為戒。
“好狠心的父親。”陰德妃搖頭,臉上仍舊掛著微笑,卻是苦澀到了極致。
高陽公主不知是否想到了這一層,只是嗒叭叭的掉著淚兒,沒哭出聲,也沒說話。
“哎……隨便你如何說吧!”李世民重嘆了一聲,搖搖頭,說道,“事已至此,一切已是無法挽回。朕只希望,李佑來生不要再重蹈覆轍!”
“呵!他都已經死了,你竟也不饒恕于他。”陰德妃連連搖頭,凝視著的李佑的臉,眼神中流露出無底的絕望與哀傷,喃喃道,“佑兒,感激你的好父親吧!若有來世,你莫要生在帝王家,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李世民頗為怨惱的掃了陰德妃一眼,轉頭對秦慕白道:“慕白,將棺木合上吧!”
“是。”秦慕白拱手應了一聲正要上前,陰德妃突然道:“慢!”
“你要干什么?”李世民的聲音有點沉,透著威嚴。
“不干什么。”
陰德妃拿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剪刀,將高陽公主與李世民都嚇得一叫:“住手!”
陰德妃卻是淡淡的一笑,順手就剪下了一束自己的白發,撒入了棺木之中。
“佑兒,記著娘的味道。來世,還做我的孩兒。”
“你!……”李世民錯諤又有些怒意的瞪著陰德妃,不知說什么才好。
“怎么,難道這也觸犯了陛下的龍威?”陰德妃隨手扔了剪刀,砸在地上突兀的叮當作響。
然后,她轉過了身去,異常平靜的走到了銅像之前,又像當初一樣跪坐下來。
“娘……”高陽公主仿佛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急忙走到陰德妃身邊蹲下身來,小聲問道,“你真要……出家么?”
“有家,無家,有何區別?出家,不出家,又有何異同?”陰德妃淡淡的道,“剪去煩惱絲,斷絕今生緣。既然陛下說佛家可修來世業孽,那我也就出家為尼去。我要用我的下半生,企求來世能與佑兒再續母子之緣。高陽,你好自為之,莫再以為我念。”
“娘,不要啊……我不要你出家!娘你知道嗎,當尼姑要剃去滿頭的頭發,可丑了!”高陽公主急切的低聲嚷道,“父皇,你快來勸勸母妃!她可是堂堂的德妃娘娘,若當真出了家成了尼姑,傳揚出去豈非是皇家失顏?”
“隨她去吧!”李世民大有一點聽之任之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秦慕白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將棺木蓋上了。心中卻是百感夾雜。
李世民與陰德妃,真是一對死冤家。兒子死了,明明他們兩人都很傷心,卻仿佛都不肯放過對方。仿佛都將兒子這一生的罪孽,歸咎到了對方的身上。
“慕白,齊王的葬禮,交由你來操持。”李世民突然說道,“朕已經給法門寺的住持惠業大師下過旨了,另外也會指派戶部、太常寺、太廟的官員從旁協助于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與他們商議便是了。”
“是,微臣遵旨。”秦慕白拱手應諾。
李世民點了點頭,表情仍是肅重。他側目看了看高陽公主,似說還休的表情,最后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高陽。”
高陽公主應了一聲,抹了抹眼淚,走到李世民身前施了禮:“皇兒在。”
李世民伸出手,甚是憐惜的撫摩著她的頭,說道:“稍后,到蓬萊殿來見父皇。”
“是……”
“朕先走了。”李世民說罷就轉了身準備往外走,腳步卻是一頓,回頭看了李佑的靈柩一眼,眉頭輕微的挑動了幾下,終于大步走了。
秦慕白與高陽公主目送皇帝走遠,此刻,他們都不約而同的感覺到這個九五之尊的男人,任憑他的表情如何沉寂,也難以掩飾內心深處那難以言喻的哀傷。
反觀陰德妃,她本該痛哭失聲,甚至昏絕過去也絲毫不會讓人奇怪。恰恰相反的是,她甚至沒有流淚。
那一句——“娘不哭。娘為何要哭?”,卻是字字如針,能刺穿人的心菲。
或許她也覺得,李佑之死,求學不是一種解脫。又或許,哀莫大于心死,她的眼淚早已枯涸。
稍后不久,來了幾名宗正寺、戶部與太廟的官員,一同來請示秦慕白,是否可以先將齊王的靈柩,移往太廟配以牲饗告祭先祖,先進行一些簡單的皇族祭喪儀式。
秦慕白正準備問一問陰德妃,她背對著秦慕白,倒是先開口說道:“慕白,讓他們帶走吧!只是一副皮囊,無甚可留戀的。佑兒的魂靈,會陪著我。”
“是……”秦慕白心里感覺澀澀的,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于是將那些人招呼進來,小心翼翼的先將李佑的靈柩抬了出去,裝上車馬運往了太廟。
“你們都走吧!”陰德妃如此說道。
“娘……就讓我陪陪你,不好么?”高陽公主頗為擔憂的哀求道。
“不好。”陰德妃輕輕的搖頭,卻說得很堅決,“就讓我,與你哥單獨的相處一會兒吧!你去見你父親,慕白你也有許多事情要忙碌么?都去吧,不必替我擔心。”
見她說得如此堅決,高陽公主與秦慕白都不好堅持,只好拜辭離開了。
“慕白,我好擔心我娘。你說她會不會……尋短見?”出了門以后,高陽公主擔憂的說道。
“不會。”秦慕白不假思索的回道。
“是么?你因何如此肯定?”高陽公主反倒有點異訝了。
“我也不知道。”秦慕白皺了皺眉頭,舉目看著高大矗立金碧輝煌的宮殿,輕嘆了一聲,說道,“只是……感覺。”
“感覺……”高陽公主喃喃的重復了一聲,茫然的搖頭,“我仍是不放心。要不,我們叮囑那些道姑多留意她,再派些軍士嚴加保護如何?”
“好吧!”
稍后二人離開大角觀,高陽公主去了蓬萊殿見李世民,秦慕白則是去了太廟。
一些大和尚正在做些水陸道場,梵音繞梁香火氤氳。李佑的尸身被抬了出來,洗浴更衣做些處理,以備鍍鉻金身。秦慕白特意叮囑了一句,將陰德妃的那束白發,與一顆碩大的夜明珠一起塞入了李佑的口中封實。
若真有來世,有夜珠珠的指引,又有白發為信,想必李佑應該能夠尋到她今生的母親,再續這未了的母子之緣了。
此刻,秦慕白倒是希望李佑也能像自己一樣,穿越到另外一個世界。和自己一樣,能遇到一位和陰德妃長得一樣的母親。或者更好是,他穿越到數年之前,成為他自己。
在那里,有他深愛的母親,妹妹。
他可以……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