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人以彪悍勇戰而聞名。生長于高原的他們,還有一點蒙昧未開的味道,族內重勇壯而輕老弱,誰更驍勇善戰,誰就更有地位。上了戰場,如果是打了敗將回來的將士,會在臉上被掛上狐貍尾巴以示恥辱。臨陣脫逃的士兵更慘,除自己被處以極刑外,一家老幼都會被罰沒為奴,永世不得翻身!
因此,吐蕃的軍隊向來異常彪勇,以戰死為榮!
此時,兩軍對壘狹道相逢,他們雖是失去了先機,但沒有半點懼怯與后退的意思。調轉馬頭,迎面就正擊而來!
等待他們的,先是一陣迎頭箭雨!
一片慘叫聲中,吐蕃人先是折損了數騎。人馬踐踏,中箭落地之人無不死無非命。他們踩著同伴和馬匹的殘肢斷骸,如同紅眼的狼群,毫不怕死的繼續挺進沖鋒,同時,挽弓回射。
吐蕃人以馬為家,弓術精湛。前鋒薛仁貴率領的騎兵,也遭受了一些損失。
兩方騎兵對沖,轉眼就要迎面對壘。
薛仁貴匹馬當先,如同一頭疾奔的獵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先沖進了吐蕃騎群之中。手起戟落寒光爆閃,迎面撞上的一騎頓時人馬俱碎,漫天血雨!
吐蕃騎眾頓時吃了一驚——此人好生霸道!
但他們沒有半點懼怯之心,薛仁貴方才沖殺進來,四面八方頓時圍了個圓滿,全是吐蕃的騎兵!
彎刀如林,吼聲震天!
薛仁貴練武至今,盼的就是這樣的血火戰場。當下他豪情迸發殺氣爆棚,手中的神兵方天畫戟如蛟龍出海,在他周身一丈之內舞起遍體寒光,頓時一片手腳與血肉飛揚!
一招之下,一丈之內再無生靈!
“咴——”
人心縱然不怯,馬匹卻被嚇壞了!吐蕃人的座騎發出一片驚悸的嘶鳴,好多馬腿都顫抖起來。
緊隨其后的十余名百騎衛士,又何嘗不是以一擋百的高手?他們奮力沖殺跟隨主將薛仁貴,所向無不披靡!
吐蕃人對薛仁貴的勇猛顯然是所料未及,憑借著本能的反應與之交手對敵了一陣,薛仁貴已是遍身血雨,身邊積尸如山!
“殺!——”一記沉吼,薛仁貴人馬如電朝前奔馳,硬生生的從吐蕃人的生圍之中,用方天畫戟殺出一條血路!
“只許上前,不得后退!”這是秦慕白的軍令!
主將得力,三軍用命!
在薛仁貴與百騎的帶領之下,這撥先鋒如破冰鐵艦,所向披靡!
另一方,宇文洪泰聽到這喊殺之聲,一雙眼睛早因充血而變得通紅。如同雄獅般的怒吼聲中,他將自己身后的掌旗使甩開了數十步之遙,單槍匹馬先殺進了重圍之中!
鳳翅鎦金鐺,絕世兇器!
一斬一劈下來,對面飛起半截人身與一個馬頭,濃血噴濺起一丈多高!
“哈哈哈!——砍頭、砍頭!”
宇文洪泰如同狂魔一般嘶聲大笑,也不管身后的部曲了,火喇喇的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沖殺。吐蕃人可被這個狂傲的家伙激怒了,但凡有勇力的人都朝他圍攻過來,漸漸的,他身邊的敵人越集越多,將他包圍了起來。
宇文洪泰活脫脫的一個愣子,才不管那么多。只有這一鐺子下來能弄死個人,他就痛快了。這一方戰場,他是他砍翻的吐蕃人馬,地面一片通紅,如同修羅道場。他身后的那些部曲們只在叫苦,拼足了力氣好不容易才殺進重圍之后,與他合兵一處。
“宇文將軍,你怎能孤身犯險?”副將急切的道,“快隨末將等人殺出重圍!”
“怕個鳥!”宇文洪泰大笑道,“人多才過癮,隨手一下就能砍個腦袋!——殺啊!”
吼聲一畢,他又朝人堆里殺了進去。
眾將一陣苦笑,無奈,只得隨他一并殺了進去。
吐蕃人被這兩名猛將帶隊一沖擊,陣角頓時有些亂了去。另一方的秦慕白面對的敵人相對稀薄。
這一撥吐蕃騎兵,約有四五千余眾,掠劫的牛羊馬匹卻有近萬頭,全是附近的牧場打劫來的。戰事一起,牛羊馬匹無人管速,驚惶之下四下奔走。
廣袤的平地里,頓時牛羊遍布煙塵四起,喊殺聲震動云霄!
秦慕白早已是熱血卉張,渾身燥熱難當!雖然從軍日久,也不是沒見過殺伐的場面,但挺槍躍馬親自沖鋒陷陣,還真是頭一回。
火云馬不愧為神駒,上了戰場,它比誰都興奮。全速奔騰起來時,人馬如影就像一道旋風!
當虎頭鏨金槍第一次刺進一名吐蕃人的胸膛時,秦慕白感覺自己就有點迷失了!
迷失在這殺戮的狂意、鮮血的刺激之中!
“啊——”
他的喉嚨里發出如同野獸一般的怒吼,本就異于常人的力道斗然迸發,奮力一挑,那名被穿胸而過的吐蕃人被凌空掀起離開了坐騎,然后重重的摔在了吐蕃騎群之中!
“少將軍威武!”眾將士大聲喝彩,士氣爆漲!
“殺啊——”一片嘶吼在秦慕白的身后響起,眾將士無不奮力向前,全力殺敵!
三員猛將,率領三撥最精銳的大唐騎兵,如同三把錐子扎進了吐蕃騎兵群中,奮力向前,只殺眼前敵人,不管身后的敵騎。
吐蕃人先是失去了先機,沒有沖騰起來發揮不了自己騎兵的沖擊力優勢,又無法阻擋三名猛將,被這三股騎兵像穿糖葫蘆一樣,幾乎從陣中洞穿而過!
這是大唐騎兵勇戰派慣用的騎兵戰術。當年李世民在虎牢關以五千鐵騎大破竇建德十萬大軍時,就是用的這種戰法——以猛將精銳為全軍矛頭,全力向前洞穿敵陣,先亂敵軍陣角;若遇敵將,則擒賊先擒王!
李靖的兵書之中,完整的記載了這一戰的詳細過程,對這一簡單又實用的騎兵戰法,做了十分詳細的敘述。今日秦慕白因地制宜用上了這套戰法,收效果然異常明顯!
薛仁貴,顯然就是這三股騎兵的矛頭之尖!他就像這柄矛的尖端精鋼,一頭扎進了吐蕃騎兵的腹地之內,無人可擋如入無人之境!
“噗哧”一戟下來,迎面飛起一個人頭,鮮血如注漫天沖起。旁邊的吐蕃人頓時發出一片驚叫,嘰里呱啦的吼著聽不懂的番語。
但薛仁貴從他們驚悸的眼神中看了出來,方才這一戟,他正是斬殺了敵軍主將!
果然,旁邊就是掌著將旗的旗使!
薛仁貴沉吼一聲,奮力拍馬上前,白馬銀袍如雪鰱入水激起一片狂浪,手起戟落,迎面那名吐蕃騎使仰天便倒,旗幟落地,旗竿上還連著一條手臂!
“將軍神威,斬殺敵將!”
緊隨其后的百騎將士們大聲沉吼,士氣斗然高昂!
將為軍之骨,失了主將,吐蕃人的戰陣更加混亂。當下的戰場,就如同三枚尖錐刺進了豆腐之中,再無阻擋之力。
此時,先鋒薛仁貴這一支部曲,已然將吐蕃大軍殺了個洞穿來回。他當下勒馬而回挺戟而指——“回沖——殺!”
眾軍調轉馬頭,如法炮制又回頭沖殺而來。
千騎洞穿之戰法,被薛仁貴運用到得心應手!
三只騎兵,俱是一樣的來回沖刺洞穿,吐蕃人失了主將戰陣越發大亂,在三撥騎兵的強力沖刺之下,不自自主的朝兩旁散撤,戰場都擴大了一圈。
幾進幾出,吐蕃騎兵群已成一盤散沙,三撥唐騎在主將的率領之下,依舊擰成一線,如槍如刺在敵群中往為沖刺。
這樣的戰法,本是以少勝多來用。我軍殺入敵軍從中,只顧向前不問左右與身后,因此面對的敵人永遠只有面前的那一個。敵人縱然占據人數優勢,也無從發揮。但是,這對沖鋒陷陣的大將的勇猛,要求極高——必須所向披靡!
顯然,薛仁貴就是這樣的大將!
戰斗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秦慕白這一方遇到的敵軍雖是不多,戰斗也遠不如薛仁貴那邊的慘烈,但他也是人馬浴血手刃敵軍不下十人了。吐蕃的騎兵群已經被洞穿成了大篩子,兩千多具尸體四下散亂,漫地里血流成河!
正在這時,前方滾滾而來一片馬蹄聲,秦慕白回頭一看,西北方向奔來一撥騎兵有近千人,看衣甲顏色顯然不是唐軍,是吐蕃援軍!
“令——宇文洪泰迎擊援軍,余者繼續剿殺!”秦慕白當即立斷,身邊的副將吹響了號角打出旗語。
正在這時,方才奔來的一撥吐蕃騎兵突然停住了,還吹起了嗚嗚的牛角號。戰場上的吐蕃人聽到號角,開始撤退。
“想跑?!”秦慕白沉喝一聲:“令,全力剿殺!”
唐軍陣中也是一片號角聲響,三軍將士發出勝利的呼吼,開始全力追剿敵軍!
剩下吐蕃騎兵聽聞撤退的號角聲,已是無心戀戰,多數人拔馬就撤。少數一些負隅頑抗的,無不斃命當場!
常言道兵敗如山倒,一方敗撤而一方趁勝追殺,勝負已是毫無懸念。那前來救應與下令的一千吐蕃騎兵,儼然十分狡猾。他們眼看局勢已是無法逆轉,當下自己先行撤逃。一路逃,一路吹響牛角號,給前方的己軍報訊。
秦慕白率軍追殺了一陣,果斷叫停,鳴金收兵。
三撥騎兵不再戀戰,迅速合攏到一起。宇文洪泰焦急的奔馬而來,都沒顧得擦去臉上厚厚的一層血漬就吼道:“少將軍,殺得正過癮干嘛鳴金收兵?”
“窮寇莫追。”秦慕白道,“吐蕃人共有萬余騎,前方至少還有五六千人馬。他們沿途吹角是在報信,現在肯定已經集結好陣形在等著我們了。我軍勇戰至此,已是人困馬乏,再一味沖殺進去,豈不是讓他們以逸待勞?而且,他們肯定形成了合圍之勢,擺下圈套只等我們去鉆了!”
宇文洪泰聽得一愣一愣,茫然的眨巴著眼睛:“還有這么多道道?我們的騎兵這么厲害,還怕殺不過不成?”
秦慕白苦笑一聲:“懶得跟你這愣子說了!”
薛仁貴神武無敵的殺了一陣,此時依舊面沉如水神情自若。他揮灑了一下方天畫戟抖落上面的血流,微笑道:“宇文將軍,少將軍深黯兵法所言極是。你還是不要多問了,一切但憑將令而動便是。”
“好好,俺不廢話了。少將軍你說吧,現在咋辦?”宇文洪泰嘟嚷道。
秦慕白輕擰眉頭尋思了一下,說道:“原地休整,靜觀其變!”
“是!”
當下,三股騎兵合兵一處,略作歇馬。
前方數里之處,數千吐蕃騎兵分西、北、南三方排定,形成了一個口袋合圍之勢。殘敗的一千多吐蕃騎兵回到本陣,先行后撤落進了己軍的保護之中。
本來他們就等著那股唐軍趁勝追殺而來,然后用包圍之法來個聚殲。不料等了半晌,不見一名唐軍趕來。滿地遍野的只有鼓鼓的東風吹起的黃沙,和風中送來的血腥之味。
“狡猾的漢人!”吐蕃將領們大罵起來。
此時,鄯城城中突然響起了一片鼓聲。大抵是聽聞了援軍來到,準備撲殺出來里應外合對吐蕃形成夾攻之勢了。
吐蕃將領們不由得心驚起來,這合圍聚殲不成,萬一唐軍兩股人馬這時候都沖殺出來,己軍被夾擊可是大不妙。
“撤——”
一片牛角聲響起,三股吐蕃騎兵調轉馬頭,往西南大非川方向迅速撤退。劫來的牛羊馬群跑得太慢,多半又遺失在了戰場之上。
此時,東北方向煙塵驟起,地平線上斗然出現大批的唐騎,喊殺聲震天,滾滾而來!
“狡猾的唐軍!這時候又殺來了!”吐蕃將領痛聲大罵,但此時己軍撤勢已成,再要調轉馬頭來迎擊,機動力與先機已然喪失。他們深知這一撥唐軍騎兵戰力非俗,因此不敢弄險,只好將撤退進行到底了!
原來,是秦慕白等人遠遠聽聞鄯城的鼓聲,當即立斷又卷土重來,追擊而來。吐蕃人果然懼怕被夾擊而撤退了,陣型混亂無心戀戰。
秦慕白與薛仁貴、宇文洪泰率軍追擊了二十余里,鄯城城中也殺出一千多精騎匯兵一處共同剿殺,吐蕃人又仍下了數百具尸體,倉皇逃回大非川。
“停——全軍撤退!”
見好就收,絕不孤軍深入,秦慕白當即立斷下達軍令。
兩股唐軍鐵騎勒馬而止,不作片刻停留,急速撤進鄯城之中。
秦慕白進了城,一身鮮血淋漓如同浴血夜叉,幾乎看不出人馬衣袍原本的顏色。他翻身下馬將虎頭鏨金槍朝身邊小卒一扔,這時,城頭上的將士發出一片驚訝的叫聲。
“如此彪悍的戰力,我等還以為是秦叔寶大將軍親率大軍來援,沒想到是少將軍!”
“鄯城軍將領何在?”秦慕白大聲喝道。
幾名鄯城軍隊的薛萬均副將急忙跑來:“末將聽候調譴!”
“命你二人各帶一千弓弩與牌手出城,在鄯城左右以團牌與拒馬為憑多設牌樓箭垛,互為犄角以防吐蕃去而復襲!”秦慕白不作片刻喘息,點了其中兩名副將大聲道,“切記!多置弓弩高筑木排,若有敵軍來犯,只許射箭不許出擊!”
“是!”自從薛萬均受傷后,城中無大將主持。此時兩名副將聽了將令,馬上動身。
這時秦慕白又給另外兩名副將下令,命他們多備滾石檑木死守城頭,但有吐蕃人復來,就萬箭齊發予以射退;另外,城中多置崗哨進行戒嚴宵禁,以防有不法之徒趁亂作奸犯科。兩將領了軍令,各自退去。
這時秦慕白才略吁了一口氣,將薛仁貴喚來,說道:“仁貴,你辛苦一下。率你本部越騎在接應四門,若吐蕃騎兵來襲時,你不必管。待其撤離,再揮兵而出掩殺一陣,但深入不可超過二十里,切記!”
“末將領命!”薛仁貴領了將令,拔馬就走。
宇文洪泰在一旁嘿嘿的憨笑:“少將軍,你是不是太膽小了?吐蕃人被殺了這一陣,肯定害怕不敢來啦!”
“那拭目以待吧!”秦慕白微然一笑,才懶得跟這個愣子廢話。
軍令依次下達之后,秦慕白稍緩了一口氣,喚來城中將士問,薛萬均何在?將士便引著秦慕白,往薛萬均的官第而去。
薛萬均的將軍府就在縣衙之后,秦慕白進來時,縣城的官吏與將佐都吁了一口氣連呼慶幸——“這下鄯城有主了”!
薛萬均身受十余創失血過多,急救數日這才蘇醒過來。
秦慕白推開他的房門走進來,滿是一股藥味。薛萬均見秦慕白一身是血的進來,既慚愧又激動,掙扎著要下床,又扭過頭不好意思正面于他。
“將軍歇下吧,不必起身。”秦慕白上前,扶著他躺下,自己在他床邊坐下,問道,“傷勢如何?”
薛萬均苦笑一聲:“死不了。少將軍要依軍令制裁本將的話,就請趕快吧!”
秦慕白微然一笑:“勝負兵家常事,將軍不必掛懷。所幸此次沒有丟了城池,百姓受災也不是特別嚴重。朝延那處,我與父帥會盡力替將軍周全。”
“哎——!”薛萬均既羞愧又感激的長嘆一聲,低頭頜首,無語以對。
這時,一名小卒跑到門口大聲道:“報——吐蕃人去而復回,約有七千余騎已殺到城下!”
“豈有此理!待我殺盡他們,以我死去的兄弟們報仇!”薛萬均大吼一聲就要跳下床來,不料一下扯動了瘡口,鮮血迸流,頓時慘叫一聲又倒了下來。
“將軍切勿動怒!”秦慕白急忙上前按住他,微然一笑自信滿滿的道,“吐蕃人趁我軍得勝,以為我軍會因此而松懈于是復又殺來,倒是合了‘詭兵之道’,想來對方主將也是能征慣戰深黯兵法之輩。不過,吐蕃此舉只在本將預料之中,因此我早已做下安排,定叫他們討不到半點便宜。薛將軍,大可放心。”
薛萬均驚詫的看著秦慕白,愣了半晌沒說話,最后仿佛是很不甘心又十分由衷的說了一聲:“少將軍深黯兵法冷靜沉著,薛某……自愧不如啊!”
“薛將軍過譽了。”秦慕白微然一笑,喚來兩名卒子替他除去身上沉重沾血的衣甲戰袍,渾身為之一輕,輕松的笑道:“不過是牛刀小試爾!”
薛萬均被噎得半晌沒吭聲,最后無奈的長嘆一口氣:“成王敗寇,后生可畏啊!”
過了不久,宇文洪泰冒冒失失的闖進來,哈哈大笑道:“少將軍,贏了、贏了!吐蕃蠻子怒氣沖沖的跑回來報仇討晦氣,以為能趁我軍得勝松懈占什么便宜。不料被少將軍早已安排的三方箭弩亂射了一陣,扔下千多具尸體撒腿便逃。薛仁貴趁機率領翊府精騎殺出城外掩殺二十里,又砍了他們幾百腦袋——真痛快啊,哈哈哈!”
薛萬均苦笑的搖頭,抱拳而拜:“少將軍,薛某……服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