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頭頂的戰旗旗角刮過秦慕白的臉龐,噗噗作響。
風中明顯送來一陣寒意。高原的冬天,總是來得比較早。
云臺的構建十分結實,上面站了十個號令旗兵依舊穩如磐石。但千軍萬馬奔騰起來時,整座云臺明顯的顫抖了,顫抖的幅度還不小。
幾十萬人的大戰場,一眼望去,無邊無涯。
這就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大的戰役!
秦慕白雙眉微鎖,目視前方,表情沉寂如水,心中澎湃如潮。
任誰,看到眼前這一番驚濤駭浪般的鑾兵景象,也是無法做到淡靜,秦慕白也概莫能外。
“令,左虞侯輕騎朱半城迂回西北,掩護中軍!”
“令,左營秦通、右營蕭軒武輔翼先鋒,三部齊頭并進,迎擊敵軍前部!”
號令一一下達,令旗兵揮動巨大的四獸七色指戰牙旗,發布號令。云臺一側,另有十二座令旗塔,只待云臺令旗揮動,十二令旗塔便揮動同色旗幟,以相同的旗語發布主帥號令。
三十萬大軍的一切動向,全在秦慕白的一念之間。兩國之興衰與吐蕃種族之存亡,也在他一念之間。
風越大,秦慕白真切體會到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況味”,又或者,是噶爾欽陵曾經體會過的——手握乾坤、口銜天憲的感覺!
“少帥……”身后傳來一聲低喚。
秦慕白擰了一下眉頭,沒有回首問道,“何事?”
發話的是澹臺丹丹,她明顯聽出了秦慕白話中的不耐煩。的確,在這種一念關乎萬千生死的時刻,是不該去打擾他。
“血蓮公主似有不適,我等陪她先下去了……”澹臺丹丹答道。
“去吧!”秦慕白頭都沒有回,答得有點冷。
站在秦慕白身后的血蓮似有怨憤的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幾眼,被澹臺姐妹暗中拉了兩把,三人一同下了云臺。
秦慕白依舊目視前方,心無雜念。經過這么多年的歷練,他學會一件事情。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有個輕重緩急。現在莫說是血蓮“身體不適”,就是她從這云臺上摔了下去,自己恐怕也無暇分心去多看一眼。
或許是這些年的經歷,讓他自己變得冷酷了,絕情了。又或許,在男人的一生中,總有許多的時候總要面臨舍棄與抉擇。雖然每逢這樣的時候,失去哪一樣都是不忍,那也必須要舍棄。
因此在秦慕白的腦海里,跟眼前這場戰爭的勝負與數十萬將士的生死相比,血蓮真的不算什么了。這幾天來草原公主的心情頗有幾分煩躁,身體也的確是不太好。但秦慕白一心全部撲在了軍隊里,根本無暇對她多問,甚至晚上同榻而眠時也是倒頭便睡,休說是溫存,就是交談也極少。
這不是秦慕白一慣的作風,也肯定對她不公平,但眼下秦慕白的確是管不了這么多了。
戰斗已經進入白熱化的狀態,戰局依舊膠著。
吐蕃軍隊的戰斗力從來都不俗,客地做戰的唐軍雖然占據了裝備上的優勢,但以逸待勞、絕地反擊的吐蕃人似乎體力更充沛,斗志也更旺盛。
薛仁貴負傷稍歇,失去了他統領的西征軍先鋒精銳,就如同犯了瞌睡的雄獅,開局不利進展不順。還沒有遇上噶爾欽陵親勛的關西鐵騎,就已經被吐蕃的炮灰敢死隊擋在了外圍。
秦慕白雙手緊緊抓著云臺的圍欄,臉色有點緊繃。
“黑子,這場仗如果輸了,你這個先鋒就給老子滾回去奶孩子!”秦慕白恨恨的咬牙罵咧著,心情也為之緊張了幾分。
“令——中軍常鍇所部陌刀營,前去助陣先鋒越騎!”眼看先鋒打不開局面破不了吐蕃第一道防線,導致整個戰局陷入膠著,秦慕白下令了。
半個時辰之后,西征越騎依舊滯步不前,甚至快要陷入了包圍。最擅長打陣地攻堅戰的陌刀隊前去助陣,也沒有改變這個局面。
“宇文洪泰,你這大廢物!”秦慕白怒了,雙手重重拍在圍欄之上,喝道——“趙同,火神上陣!!”
云臺下的趙同精神不禁一凜——“少帥使出壓箱底的招數了!”
打出這張王牌,也就意味著秦慕白不想輸掉哪怕是一寸戰地!
先鋒如果不力,整個大軍都將陷入被動。它就像是獅子的獠牙與利爪,如果不能撕開對手的皮肉直搗要害,難不成還能憑借體重將對手壓死?——再如何咆哮與兇猛也是白搭!
火紅衣甲的關西軍主帥親衛隊上陣了,人數依舊不多,但在戰場之上刺眼的醒目。
陷入戰局中的宇文洪泰心中也急,這個莽漢雖然久經戰陣,但畢竟是頭一次打先鋒,對戰局的大局觀遠遠比不上薛仁貴。
相比于巔峰武者與天生將帥之才的薛仁貴,宇文洪泰就是頭蠻牛。他以為,憑借自己勢無匹敵的鳳翅鎦金鐺與西征越騎的鋒芒,足以撕開任何防線。但至從他一頭扎進吐蕃人的騎兵群中以后,就有點后悔了——太小看了吐蕃騎兵,也太小看了噶爾欽陵!
排頭最前列的吐蕃騎兵,戰斗力肯定比不上昆侖鐵騎,但他們好像個個都不怕死,而且擅長死纏爛打——這分明就是噶爾欽陵特意挑選出來的一群死士,目的,就是為了消耗唐軍先鋒越騎的體力與耐性。
顯然,昨天一役后,噶爾欽陵對薛仁貴所部的西征越騎已經深深忌憚;今日再戰,他已經做出了改變,不再是自己最先上陣與薛仁貴硬碰硬了,而是先派了一群嘍啰來消耗薛仁貴。
宇文洪泰這才倒了大霉,本來是用來對付薛仁貴的一記黑手,掐到了他的脖子上。
在陌刀隊的助陣與左右虞侯騎兵的掠陣輔佐之下,宇文洪泰總算感覺輕松了不少。但整個戰局因為他這一部先鋒的不力而落了下風,他心中十分著急。身先士卒的拼殺了許久,雖然他不在乎自己體力的流失,但眼前依舊只有殺之不盡的吐蕃死士,讓他十分惱怒。
“殺!!!”
雷霆怒吼從他的嗓眼噴發出來,震得人耳膜生疼。論武藝,宇文洪泰遠遠不如薛仁貴,但他最大的優勢就在于不怕死、力大無窮。一記鳳翅鎦金鐺揮砍出去,經常是人馬俱碎,吐蕃人的彎刀根本擋無可擋!
“將軍,火神出擊了!!!”身邊傳來興奮的叫喊,宇文洪泰回頭一看,頓時欣喜若狂!
“太好了!兄弟們,少帥派火神來助陣了——突破重圍,直取噶爾欽陵!——殺!!”
很快,槍聲四起,黑煙滾滾。
這些聲音,這片濃煙,終于觸及到了吐蕃人心中的禁忌——關西軍最厲害的招數,使出來了!
再如何英勇的戰士,也畢竟是血肉之軀。刀槍劍戟尚可以憑借武藝與鎧甲來抵檔,這鐵石槍彈,根本就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火神的殺入,如同一塊猩紅的烙鐵扎進了凍塊豆腐之中,千軍辟易,無可阻擋!
但火神最大的缺憾,就是續戰能力不強,忌憚近戰與圍攻。因此一輪急襲之后,火神迅速撤離戰場。
但這已經足夠了。
擋在先鋒面前的吐蕃死士,死了一圈退了幾股,現出一個巨大的豁口!
狂喜之下的宇文洪泰虎眼圓瞪血紅如魔,嘶聲怒吼——“沖啊!!”
先鋒越騎,終于撕破了吐蕃人的皮肉,向腹地刺入。唐軍發出了一陣歡呼與吶喊,對吐蕃陣營發動了今日最大的一次沖擊!
高站在云臺之上的秦慕白終于吁了一口氣,喝道——“擂鼓!”
戰場擂鼓,一而勇再而衰三而竭,何時擂鼓,全在主帥一念之間。
巨大的戰鼓之聲轟隆響起,震蕩蒼穹,大地顫抖!
“殺啊——”數十里大戰場上,三十萬唐軍將士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殺向唐軍。
氣勢與局面,瞬間逆轉!
“這就是戰爭。”秦慕白暗吁了一口氣,自語道,“大局著眼,小處著手。如果宇文洪泰依舊打不開局面,猛撲過來的就是吐蕃人了!”
一時間,唐軍士氣大振,殺氣如洪。
吐蕃人卻沒有潰敗下去,硬著頭皮死頂。
噶爾欽陵,也終于親率昆侖鐵騎,殺入戰陣。而且他的目的相當明確——直指唐軍先鋒!
以他在軍事上的造詣與這么多年來親歷戰陣的經驗,根本不難看出,唐軍對先鋒寄予厚望,而且依靠先鋒來斬將奪旗鼓舞士氣,以帶動全局戰役。
反之,如果能力挫唐軍先鋒,將極大的挫傷對方銳氣,扭轉戰局!
因此,噶爾欽陵毫不猶豫的沖向了宇文洪泰。雖然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他手中的丈二狂蟒槍依舊霸道犀利無人可擋。率領昆侖鐵騎,噶爾欽陵直接插入戰局腹地,直奔唐軍先鋒越騎而來!
“噶爾欽陵,終于出手了。”云臺上的秦慕白表情嚴峻起來,“昨天他是身先士卒,第一個殺了出來,結果沒討到什么好果子。今天他先是觀戰了許久,養精蓄銳再伺機而動。幸好我今天派的是宇文洪泰不是薛仁貴。不然,昨天苦戰了一場體力有所虧損的薛仁貴,再殺到現在未必抵擋得住噶爾欽陵——這廝,還挺陰險的!先派出了一隊不怕死的雜兵與我先鋒纏斗,再來坐收漁利!”
秦慕白的心中,暗暗替宇文洪泰捏了一把冷汗。
宇文洪泰的實力如何,秦慕白再清楚不過。平日里單挑較量,秦慕白都未必輸給他。上了戰場,宇文洪泰最大的優勢在于舍生忘死,但同時也是他最大的毛病——和噶爾欽陵這樣的高手對決,可就不是亂拳打死老師傅那么簡單了!
偶爾之中有必然,噶爾欽陵與宇文洪泰,在戰局中相遇了!
鳳翅鎦金鐺與丈二狂蟒槍的第一次交遇,就差點震昏了旁邊的幾個小卒。
宇文洪泰驚了一彈——“好厲害!”
至從軍以來,宇文洪泰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能在馬上與他的鳳翅鎦金鐺正面對招——薛仁貴的方天畫戟除外!
心中一激靈,宇文洪泰既興奮的大吼——“你是噶爾欽陵!”
“莽夫!”噶爾欽陵冷笑一聲根本不搭理他,冷嗖嗖的一槊就朝宇文洪泰的心窩扎來。
穩準狠,真如毒蛇吐信!
宇文洪泰不敢有半分大意,鳳翅鎦金鐺急忙格檔,險險化解這一招。
與槍槊這些靈巧又不短小的兵器相比,以勢重與長度稱優的鳳翅鎦金鐺反而顯得笨重了。而且,噶爾欽陵的武藝明顯比宇文洪泰高了一個檔次,力量更是絲毫不落下風——他都能憑借狂蟒槊“瘦小”的槍身,硬生生的與鳳翅鎦金鐺對接硬抗!
對殺了不過十招,宇文洪泰已經有些捉襟見肘險相環生。
“匹夫受死!”噶爾欽陵一聲厲斥,狀如蟒蛇的槍頭銀光一閃,喀嚓一聲刺破了宇文洪泰的腹部鎧甲,槍頭完全扎入。
宇文洪泰大叫一聲,將周圍的唐軍將士都嚇壞了。
“將軍!!”
“哇呀呀!”宇文洪泰發出歇斯底里的狂吼,撒手就扔了鳳翅鎦金鐺,雙手緊緊抓住了噶爾欽陵的槍頭。
噶爾欽陵一時愣神——“這莽漢要作甚?”
“殺、你殺啊!”宇文洪泰如同著了魔一般嘶聲沉吼,使出全力的力氣死死抓住那槍頭不放手。
非但不放手,還將那槍頭往身體里刺——越扎越深,直到槍頭從背后出現!
“啊!——吼!!”
隨著一聲瘋狂的怒吼,宇文洪泰奮盡全力從馬上跳了起來,憑借著這一跳之力與體重,整條槍在他身體里一透而過!
而他也撲到了噶爾欽陵的身前,宛如惡鬼撲食的撲向了噶爾欽陵。
瞬念之間,噶爾欽陵有點懵了!
“這還是人么?!”
從軍二十年、大小歷百戰,噶爾欽陵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瘋子!
閃念之間,宇文洪泰龐大無比的身軀撲到了噶爾欽陵的身上,雙手也放開了長槍掐住了噶爾欽陵的脖子!
噶爾欽陵的武藝再強,面對這樣瘋狂的死纏爛打也是無奈何——二人一同落馬!!
“你這雜碎、猴子!我要掐死你給恩帥報仇!!”
宇文洪泰已經完全陷入了瘋狂的境地,不顧一切的死死掐住噶爾欽陵的脖子。背后,一柄長槍殷殷滴血高高挺立,刺目驚心!
噶爾欽陵這下真急了。他拼命用手去瓣宇文洪泰的雙手,或用腳踢,無奈對方實在是力大無窮而且身體龐大碩重無比!
再加上噶爾欽陵自己的左手本就失去了三根手指,根本使不上勁。宇文洪泰就如同一個臨死之人,暴發出了人體所有的潛能,一雙手如同鋼鐵巨鉗將他的脖子掐住,怎么也瓣不開!
兩方的將士都嚇壞了,一起朝二人沖過來要幫忙,反而在他們身邊陷入了一場混戰。馬蹄亂踏刀光劍影,亂作一團。
噶爾欽陵快要被掐得雙眼金星亂冒了。情急之下松開了一手,拔出腰刀就朝宇文洪泰的頭臚砍去。宇文洪泰倒也不笨,那一刀斬下來之前,直接一肘先撞了噶爾欽陵的手腕。因二人離得極近,那彎刀反而無法斬下還被磕飛了。
“洪泰!我來助你!!!”
突然凌空傳來一陣厲喝,隨即一騎宛如天神降世扎進戰團,四方人馬無可阻擋!
薛仁貴!
一戟揮出,方圓一丈之內再人雜人!
“交給我!”薛仁貴的方天畫戟,指在了噶爾欽陵的喉間。
“滾!他是我的!我要掐死他!!!”宇文洪泰已經完全陷入癲狂,不顧一切的死死掐著噶爾欽陵。
“少帥有令,噶爾欽陵要抓活的!洪泰,你連少帥軍令也不聽了嗎?”薛仁貴一邊揮戟砍殺阻檔四方瘋狂撲來的昆侖鐵騎,一邊怒斥道。
宇文洪泰渾一顫,定住了手。一雙滿滿充血如同惡魔般的眼睛依舊死瞪著噶爾欽陵,極不甘心。口中也漸漸有鮮血溢出,絲絲落下,落在了噶爾欽陵的臉上。
此刻,噶爾欽陵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之中,也史無前例的現出了一絲懼意!
“你被擒了,噶爾欽陵。”薛仁貴單手揮戟對敵,另一手拔刀格在噶爾欽陵的喉間,說道,“隨我歸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