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紫蘭殿。
今日,李世民在此宴請吐蕃降臣棄宗弄贊等人,聯同長孫無忌、房玄齡與褚遂良等一批要臣,盡皆出場。而李世民選派的侍宴皇子,則是魏王李泰。
李泰善屬文,長于交際應酬,出席在這樣的公眾場合頗為得體。
現在,監國期間表現平庸而且被長孫無忌“放棄”了的晉王李治,越來越少出現在公眾場合,近乎于被冷藏。李恪遠在吐蕃偏遠之地,唯獨只有李泰常侍皇帝身邊,每日入宮朝會,但逢大小場合都有他的身影。因此眾臣心中又免不得猜測,是不是至從李泰與長孫無忌聯盟之后,他入主東宮的機率又大大增加了?
但是,又沒有人能夠忽略遠在吐蕃的李恪。原因很簡單,現在身為座下朋的這一批吐蕃人,都是李恪與秦慕白從高原“請”來的。至大唐開國伊始,立下如此奇功的不外乎三人,打下李唐半壁江山的李世民,南定江南北平突厥的李靖,再就是李恪與秦慕白。
雖然人人皆知,這場戰爭的勝利跟李恪的關系并不大,但是,誰叫他是皇帝派去的監軍呢?論功行賞,這位代帝遠征的皇子,功勞就是第一。
因而此時,李恪與秦慕白雖然都沒有回朝,但他們在大唐子民與朝廷上的聲望與影響力,已是日漸高漲一飛沖天。
雖然李恪仍是留在邏些城,李世民派去了大批的文臣去幫助他處理吐蕃的善后工作。但是,已經回朝的功臣將軍,諸如李大亮,李君羨,包括秦慕白的長兄秦通,都得到了極大的升賞。
剛剛回朝不過三五天的開國老將李大亮,升遷為兵部侍郎(僅次于兵部尚書李勣,相當于國防部副部長),兼任左衛大將軍宿衛皇城,爵位也由武陽縣公升為武國公;李君羨,回朝之后繼續執掌百騎監這個極為重要的軍事衙門,兼任左監門衛大將軍宿衛后宮,整個皇城的一半御林軍幾乎由他統領,爵位也由縣公升為國公。秦通,則是由一名百騎副使直接轉為了十六衛大將軍之一的右衛大將軍,同時也在百騎監兼差。就連沒有出征的秦家二男秦斌,因為他兩個兄弟的巨大功勞而得到福蔭,除了原有的百騎監副令之職,還被調入了中書省擔任中書舍人,成為了皇帝的近侍智囊之一,而且加封了侯爵。
除此之外,以上這些人還得到了良田、豪宅、食邑以及金銀賞賜無數。
就連這些人,都得到了如此豐厚的獎賞,那么李恪民秦慕白歸朝之日,應當如何?
朝臣們都是看多了風云變幻宦海沉浮的。他們猜想,關西軍主帥秦慕白回朝之日,必是入主中樞之時。雖然他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但是,皇帝當年還十六歲掛帥、二十八歲就登基呢,大唐歷史上從來不缺乏少年英雄。李世民,也一貫喜歡大膽啟用年輕人——如果秦慕白進入閣部中樞成為宰輔之一,毫無疑問,他將注備足夠與長孫無忌抗衡的實力!
如此一來,朝野之上將出現涇渭分明的兩個黨派,一是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老牌派系、文官集團;二是以秦慕白、李勣、李道宗等人為代表,另有房玄齡這個特殊人物加盟的新興勢力、軍事集團。
而這兩個集團現在也都有了鮮明的旗幟,長孫這一方豎起的旗幟無疑是魏王李泰;而軍事集團這一方,除了李恪仿佛也別無選擇了。
潛移默化之中,朝廷的核心矛盾終于浮出水面,那就是東宮之爭已經正式擺上了臺面。原本異軍突起一枝獨秀的李治,悄然退出了競爭的舞臺。而李泰與李恪,再一次站到了前沿。
而這一次,李恪手中已經有了雄厚的資本,足夠讓他去向李泰叫板!
只不過,現在李恪仍在吐蕃未歸,李泰近水樓臺,能否先得月,可能就處決于李恪仍然沒有歸朝的這段日子了。
因此,近段李泰相當活躍。他恐怕也是意識到了危機與時間的緊迫,必須趕在李恪被父皇召回長安之間,將東宮太子之位拿下。
李泰,現在已是志在必得,別無退路與選擇;而李恪,仍是一心一意在處理他手頭的高原事務,他最得力的臂膀秦慕白,也沒有半分異樣的舉動。
這兩位皇子的一靜一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吐蕃高原上的硝煙仍未散去,大唐朝廷之上的另一場斗爭,卻已經劍拔弩張的展開了。
紫蘭殿的皇宴上推杯換盞,李泰為首勸酒行令,氣氛尚算融洽。李世民允許棄宗弄贊等保留原有的服飾與發冠,并尊重他們的飲食與語言習慣,這些細節都做得比較到位。雖然棄宗弄贊等人免不得有亡國憂憤之心,但得到這樣的善待與禮遇,也就無話可說了。
酒宴過半時,李世民起身更衣。到了后堂正遇著太史令李淳風。
太史局負責編修歷法,觀測天文,測量地理,定期向朝廷匯報氣候預測與地震、海嘯這些災難的發生與處理情況。但是李淳風可不是一般的“太史”,李世民從來對他另眼相待。今日他特意等候在紫蘭殿外候架,估計也是有重要的事情匯報。于是李世民特意上前問他何事。
李淳風便對李世民說道:“臣近日夜星相,發現,西野有異。”
李世民問道:“有何異狀?”
“星相顯示,鳳翔于西野,有女主必昌。”李淳風說道。
“風翔西野,女主必昌?”李世民納悶的琢磨了一會兒,笑道,“朕剛剛收服了吐蕃,四海靖清西疆穩固,難不成還有哪個女子,敢在西方造反謀逆不成?”
“并非是我大唐九州的西疆,面是……九州方外的更遠西方。”李淳風眉宇微沉,直接道,“應該是,西域。”
“西域?女主?”李世民更加納悶了,“那會是誰啊?”
“星宿玄妙,微臣也不可盡知。”李淳風道,“其實早在若干年前,微臣就曾經與我袁師兄一同觀測到過這樣的異樣星相。記得當年袁師兄卜算之后,讓微臣曾經上諫過陛下,有女主武氏,將在若干年后取代李唐,此乃天數,不可逆。但是后來妖星現世,星相大變。此女主……”
“朕知道哪!”李世民無所謂的笑道,“你是說武媚娘,對吧?——其實,朕不是不相信你們,但,天理命數這些東西,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朕不想再庸人自擾了。不過,你刻意在這時候跟朕說起此事,難道是想說,武媚娘去了西域,就將在西域稱王?”
“微臣,不敢斷言。”李淳風正色道,“但,天命即是天命,天命所歸,逃也逃不掉!雖然妖星改變了大唐的命運,但是,卻無法改變所有人的一切命運!雖然武媚娘不會再有取代李唐而稱帝的機會,但是,她的帝王之命始終也擺脫不了——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只要她去西域,必能稱王!”
“她稱王?你開玩笑吧!”李世民笑道,“現在她不過是一介商女,是我大唐將軍的妻子,她怎么稱王?——她要稱王做什么,跟朕為敵,與大唐抗衡嗎?”
李淳風臉色微變,皇帝的后半句話,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而且道出了心中的真實想法。他琢磨了一會兒,說道:“微臣無法識破天機,只能觀其大略。星相顯示,鳳翔西野于我大唐是瑞兆福音,并無災禍之兆。因此……”
李世民呵呵直笑的擺手,“罷了罷了,不必說了。天下之大,朕管不了全部。西域,朕是想去征服,但主要是為了保證絲路的暢通與四鄰的安穩,并沒將它納入大唐版圖而劃為一統的想法。那里諸國林立教化不一,歷史淵源、種族區分更是復雜無比。朕有雄心去征服吐蕃,但朕有生之年也不妄想能夠徹底征服西域的數十個國家。如果能有人一統西域將其劃歸一國,這對我大唐來說未必是壞事。朕不介意大唐多一個友好的鄰居,總好過幾十個鄰居住在隔壁整天吵吵嚷嚷的。就算日后這個大國與我大唐反目成仇,那也好辦——朕既然能夠打敗吐蕃,也就能夠將其一擊而潰,那反倒是一勞永逸了。至于,是誰去建立這個統一的西域大國,朕不關心了!”
聽完這些話,李淳風愣了半晌。
帝王的想法與胸襟,的確是與常人不同。
“你還有事情嗎?”李世民面帶笑容輕松自如的問道。
“微臣還有一件事情上秉陛下。”
“講。你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
“微臣的師兄,袁天罡……早在半年前多已經登仙了。微臣,也是近日才知道消息。”
“哦?……”聽到這個消息,李世民倒是怔了片刻。略微點了點頭,他也沒有多說,只道,“朕知道了。”
“微臣告退。”
李淳風走后,李世民獨自一人踱步尋思了片刻,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來,長吁一口氣后,他自語道:“朕,也該知足了!”
回到席間,李世民繼續與棄宗弄贊及臣工等人推杯換盞。不經意的,他問褚遂良近日可有蘭州奏折送到?
褚遂良回答說沒有。只有半月前曾收到了一封秦慕白的奏折,說了一些蘭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將軍與官員的職務調動情況,請允朝廷批示的。
“要不……你去一趟蘭州看看吧!”李世民仿佛是不經意的說道,“如果那邊沒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你讓高陽和秦駙馬回一趟長安。就說,朕想他們了。”
褚遂良拿著酒杯的手都抖了一抖,急忙放下杯子,“微臣遵旨!”
“咦,這不是圣旨。”李世民面帶微笑輕松的道,“朕只是讓你去看看。如果秦慕白說,他還有重要的事情留在那邊要做,你就不必開口了。懂了嗎?”
“是,微臣明白了……”雖然褚遂良一頭霧水什么也沒有“明白”,但也只能這樣回答了。
皇帝,可還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糊涂的指令。
什么叫“有事情做”,什么叫“沒什么重要的事情了”?——褚遂良相當頭大,這要是去了蘭州,怎么跟秦慕白說啊?
李世民仿佛是看穿了褚遂良的心思,呵呵的笑道:“你別想太多。只是德妃近日甚是思念高陽。再加上高陽產下麟兒之后朕與德妃都還未曾見過,因此想她們夫婦回京住幾天。但前提當然是國事軍務為重嘛,對吧!”
“微臣知道了……”褚遂良小心的應了下來,心道:皇帝越是這么說,就越表示他突然要召秦慕白回來,別有用心。而且,是以這樣一種非公開、非正式的方式召他回京!
“在這樣的一個節骨眼上,秦慕白回京的話,將意味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