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爾欽陵看著前方,那是他熟悉的、高原之上唯一的城池——邏些。
雖然沒有了往日的祥和與寧靜略顯緊張,但好在沒有遭受兵災的跡象。
西北方向,已經近接完工的布達拉宮巍然屹立在紅山殘雪之間,與之毗鄰的佛堂里,佛香裊繞梵音朗朗。
從不佛信的噶爾欽陵,閉上眼眸雙眼合十于胸前,輕吟道:“神佛庇佑,總算及時趕回來了!”
左右將校都將噶爾欽陵的這一舉動看在眼里,也紛紛暗吁了一口氣。一連數月的征馳,全軍上下沒有人不是接近體力崩潰的邊緣。此前憋著一口氣拼死回援救駕王城,現在看到王城無恙,眾人放松下來頓時感覺到無邊的疲困,都想趴在馬背上就睡一著再說。
正在這時,前方王城里出來無數的百姓、僧侶還有騎兵,在城外布列出彩旗鑼鼓與軍陣人群。
眼前此景,噶爾欽陵等人再熟悉不過。以往每次噶爾欽陵從格爾木回到王城,或是出征歸來,贊普都會安排這樣的隆重儀式以示歡迎。
今日,也不例外。
可是噶爾欽陵的心中,沒有了半分以前回家的喜悅或是凱旋的榮耀與成就感。相反,他感覺十分慚愧、別扭、惱火,就如同小時候跟著漢學老師學習書法,明明寫出了一行形如蚯蚓爬行誰也無法辨認的字跡,還被老師當眾展示并大肆表揚的那種感覺。
幾名騎兵上前,為首一人手持贊普的天青色神牛尾節鋮,那是贊普的近侍,噶爾欽陵認得。
正要下馬時,近侍道:“贊普鈞命,元帥不必下馬,如同往常一樣由末臣牽馬引路,入宮見駕!”
噶爾欽陵的心再度揪緊了,臉色也繃起,十分難看。
但無數人都盯著他,也不便發作。只好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贊普近侍下了馬,一手高舉贊普的節鋮,一手牽著噶爾欽陵的馬韁,朝王宮走去。
勝樂奏起,僧侶頌著經文,揮灑驅邪祝祥的神水鋪路,百姓迎著音樂載歌載舞歡呼雀躍。
以往每逢此刻,噶爾欽陵就是最開懷也最有成就感的。但是今日……但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裝在囚籠之中游街示眾。
個中滋味,如刀匕絞心。
“贊普,想干什么?”此刻心中,噶爾欽陵只剩這唯一的念頭。
進了王宮,卻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與宮外的熱鬧喜慶形成鮮明對比的,王宮里一片肅殺氣息,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沉寂得令人窒息。
王宮正殿的大門緊閉,也沒有像以往一樣,聚集文武百宮與贊普一道迎接凱旋的噶爾欽陵元帥。
走到大門前,近侍道:“請元帥下馬,到西禪佛堂覲見贊普。”
噶爾欽陵沒有多言,下了馬就準備朝前走。本來應該是在前引路的侍者卻停步不前,似有意似無意的,瞟著噶爾欽陵腰間的佩刀。
噶爾欽陵心中一股無名怒火騰騰升起,咬了咬牙,仍是將佩刀解下來交給了近侍。
“現在可以走了吧!!”
“元帥恕罪!!末臣知道元帥可以負劍上殿。但是佛堂祥和之地,不宜攜帶兵刃入內啊!”
“少廢話了,帶路!”
“是……是!”
跟著侍者一路朝西禪佛堂走,噶爾欽陵的眉頭越擰越緊。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既然打了敗仗,我也認了!頂多也就是按照律法剝奪我的官職兵權,在我的臉上掛上狐貍尾巴,再狠也不過是誅連全家老幼一起被活埋深井!”
“一死而已,有何可懼!我噶爾欽陵為國盡忠,問心無愧!”
走進佛堂時,噶爾欽陵的臉色是鐵青的,大有視死如歸的駕勢。
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臉色馬上變了。
佛堂內,佛香宜人木魚清幽,一片溫和祥寧氣息。贊普跪在佛相之前,正在焚香頌經;在他旁邊站了一位貴衣老者,一樣手執佛珠微閉雙目,口中默念佛號。
老者,正是噶爾欽陵的親生父親、吐蕃帝國的大論(首輔宰相),噶爾•東贊宇松!(噶爾•東贊宇松是全名,史書多稱‘祿東贊’)。
噶爾欽陵慌忙收斂神色拜倒下來,“拜見贊普、拜見……父親大人。”
東贊宇松看著自己的兒子,表情平靜得像這頭頂的佛佗之相,也不言語。贊普棄宗弄贊起了身來,轉身走到噶爾欽陵身前,抬手道:“欽陵免禮,快起來。”
“謝贊普……”噶爾欽陵起了身,心中從未有過的忐忑。
棄宗弄贊的臉上浮泛和善的笑容,說道:“我在佛前,祈求你的平安。回來了就好,我心里也就踏實了。”
噶爾欽陵瞟了一眼他父親,老父的神色沒有半點提示。一時噶爾欽陵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好點了點頭。
“欽陵,知道我為什么要請你到佛堂來,到這里見你嗎?”棄宗弄贊突然問道。
“臣弟……不知。”噶爾欽陵搖了搖頭。
“只有在佛前,我們才能保持一顆真誠且冷靜的心,不會妄語,不會沖動,不敢欺騙佛祖,也不會欺騙自己。”棄宗弄贊依舊在微笑,聲音也很輕柔,說道,“我們的王朝,已經走到了一個決定興衰存亡的邊緣。這個時候,我們除了祈求神佛的庇佑,更多的,要靠我們自己去抉擇與把握。”
噶爾欽陵微擰眉頭細細揣摩贊普的一字一句,一時不得要領。
這時,立于一旁久未發言的東贊宇松說道:“贊普,就讓老臣來說吧!——當著佛祖的面,我們就都不要繞彎子了!欽陵,拋開戰爭的勝負我們姑且不論,這一次出征,你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導致了我們整個國家,面臨滅頂之災!”
“什么錯誤?”噶爾欽陵平靜的問道。
雖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是與噶爾欽陵這個強硬的主戰派不同,大論東贊宇松一直是主張與唐延修好的。因此,這對父子其實是政見不一,面和心不和。
“你不該奇襲洮州!”東贊宇松臉色冷峻,伸出手,指著噶爾欽陵的面門說道,“不管是大非川還是幻月谷或是玉門關,戰爭勝負已定,你做什么都已是無法挽回局面。在那種情況下,你最應該做的就是保存實力撤兵回守。但是你自恃才高故作聰明,奇襲了洮州,將中原西疆擾了個天翻地覆!雖然你的那一次軍事計劃完全成功了,唐朝拿你沒有半點辦法你也全身而退,可是你這一舉動帶來的后果,并非是你想像中的那樣!”
“能有什么后果?”噶爾欽陵的臉色陰沉下來,冷冷道,“再憤怒的羊羔也不可能踐踏狼群的領地!我奇襲洮州的目的并非是出于報負。而是為了延緩唐朝的攻勢,并栽害秦慕白離間他們君臣。我了解儒術治國的漢人,也了解中原的帝王。邊疆遭受了那么大的損失,秦慕白等人就犯有嚴重的失職之罪。這叫借刀殺人!就算殺不了秦慕白,讓他們內部亂上一亂,也能讓我們獲得寶貴的喘息之機!”
“你錯了!”東贊宇松有點惱火的低喝道,“你就是低估了漢人、低估了李世民,也低估了一個曾經多次敗給你的對手!”
“父親是說,侯君集?”噶爾欽陵笑得有點不屑。
“就是他。”東贊宇松的臉色嚴肅到憤怒,一字一頓道,“你知道他現在打到哪里了嗎?”
“哪里?”噶爾欽陵的心中也擰了一擰。撤軍時他知道侯君集殺破了晴羅原并率軍殺上了高原,于是開始瘋狂奔馳回援邏些。但一路來并沒有偵知任何關于侯君集的動向。
“他沿著昆侖山脈一路推進,摧殘部落殺人放火,所到之處雞犬之留!現在,他已經快要打到孫波了!”東贊宇松沉喝一聲,“孫波!!知道是哪里嗎?”
噶爾欽陵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顯然是不可思議!——孫波,王城前最大的部族聚集地、最后的軍事屏障、也是噶爾家族的封地老巢!
“贊普!父親!我即刻率軍去剿滅侯君集!”噶爾欽陵低喝道,“竟敢如此放肆,看我殺他片甲不留!”
“不用了!”東贊宇松沉喝一聲,“你勞師遠征剛剛歸來,師老兵疲人困馬乏,這樣的境況怎么去戰斗?——你就留在邏些,守衛王城吧!”
噶爾欽陵渾身一震,驚詫的看著贊普。
棄宗弄贊的臉上依舊泛著那樣和洵的微笑,輕言道:“大論言之有理。欽陵,你就留在邏些,輔佐我守衛王城。”
“好吧,我明白了……”噶爾欽陵閉上眼睛長吁一口氣,緩緩的點了點頭。伸手入懷,他拿出了那一枚,能夠調動吐蕃所有軍隊、象征至高無上軍事權威的牛角兵符,雙手奉到贊普面前。
棄宗弄贊沒有伸手去接,反而是東贊宇松一把拿了過來,說道:“我會親自帶兵,前往孫波抵抗侯君集!——欽陵,你就安心留在邏些城休養!”
“是……”噶爾欽陵咬著牙,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一醒神,他說道,“父親大人,你不能去!”
“為什么?”
噶爾欽陵眉頭深鎖,“那侯君集顯然是豁出去了,要做魚死網破之舉!他的作戰能力本就不弱,現在又孤注一擲,我擔心……”
“放肆!你是說,我不是他的對手?”東贊宇松有點惱怒,“別忘了,是誰托著你的屁股把你扶上馬背!是誰第一次帶你上陣殺敵!是誰給你講解《孫子兵法》!”
“是父親……”噶爾欽陵垂下眼瞼,輕聲嘆息。
“知道就好!我還沒有老!“東贊宇松悶哼了一聲,將兵符收入懷中,臉色頗為不悅的看著噶爾欽陵,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我想我也應該告訴你!”
“什么事情?”
“你派去攻打玉門關與陽關的兩個弟弟,都完了!”東贊宇松說道,“他們本來已經攻破了陽關,正要打下玉門關時,秦慕白親自帶兵馳援殺到,更有薛仁貴率領十萬回紇、突厥和高昌的聯軍一并殺到!贊婆,被薛仁貴斬于陣中;悉多于率領被俘虜的昆侖鐵騎,一起投降了秦慕白!”
“什么?投降?”噶爾欽陵這下真的震驚了!
他料想過贊婆與悉多于這一支孤軍最終可能會戰敗,甚至全軍覆沒兄弟倆戰死沙場,但他從來不認為,與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和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昆侖鐵騎,會投降!
“是的!投降了!”東贊宇松大聲道,“你的軍事計劃,全盤失敗!不僅僅是高昌突厥這些盟友背叛了我們,連我們的兄弟兒子也背叛了我們!你的對手秦慕白,一直在被你低估!——欽陵,事到如此你還不醒悟!你以霸治國的方略是錯誤的,現在我們已經眾叛親離了!實話告訴你并不是贊普要奪你兵權,而是我強迫贊普這么做的!現在這時候我們還不做出一些改變,那就要——”
東贊宇松的情緒已經十分激動,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在怒吼了——“亡國!!”
聽完父親的這一頓咆哮,噶爾欽陵平靜得可以,淡淡道:“我承認我在軍事上的失敗,但我不認為我的治國方略有錯,更不屑相信,會有人能夠滅亡我吐蕃王朝!”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強辭奪理!”東贊宇松怒喝道,“贊普宅心仁厚,不忍用國法軍律處置你,你要知足!——你要反醒自己的失當之處,好自為之!”
噶爾欽陵硬生生的將一口氣咽了下來,平靜的應道:“是……”
東贊宇松轉身對棄宗弄贊施了一禮,說道:“請贊普原諒老臣的失態。盡管是在佛祖面前,老臣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悲憤與焦急了。老臣這就點選兵馬前往孫波,抵御侯君集!”
“有勞大論了。”棄宗弄贊微笑點頭,“首先要御敵于野不使我百姓再受侯君集的荼毒,然后務必取勝將其擊敗。只有挾勝而交,才有可能與大唐達成和盟。我想李世民也應該知道,畢竟戰爭對我們都沒有什么好處。真要殺上高原徹底擊敗我們,也并非容易。”
“是,老臣知道自己的使命……老臣去了!”
東贊宇松走了。
棄宗弄贊走到噶爾欽陵身前,面對著他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欽陵,請你原諒我!”
“是臣弟無能,豈能怪贊普?”噶爾欽陵淡淡道。
“在我心中,你仍是我的骨肉兄弟,從來沒有變過。”棄宗弄贊說道,“但是我們既然承載著一個王朝的命運與千萬子民的生死,就不得不面對現實。偶爾,犧牲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也是應該的。”
噶爾欽陵輕輕的點頭,淡淡道:“只要事實證明贊普和父親是對的,我就無話可說。我寧愿從此銷聲匿跡不再帶兵;如果有必要,請把我獻給唐朝去求和,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