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西軍的新式武器火鳳飛鳶對邏些王城的轟炸,持續了大半夜。快要天亮之時,所有飛鳶與炸藥幾乎用光,秦慕白下令,六軍后撤十五里。
秦慕白堅信,噶爾欽陵一定憋不住了,不可能不開關迎敵出城就戰。兩軍之間需要一個軍事緩沖地帶,十五里,剛好。
此時,邏些王城之中一片黑煙火光仍未散去,四下里驚慌一片哭爹喊娘,無數的宮厥房舍化為焦土黑瓦,尸陳街市糊臭漫天!
噶爾欽陵臉上有煙熏之色,眼神依舊冰冷,臉皮緊繃。他半蹲在地上,看著一堆已經快要無法辨認的焦糊尸體,呆愣不動宛如塑像。
“秦慕白,你沒有人性!!”
他的牙齒,咬得骨骨作響。
這具尸體,曾是他最心愛的愛姬。
身后傳來腳步聲,噶爾欽陵聽到一個人用漢語說道:“當初元帥在洮州屠城之時,可曾記得人性為何物?你既是帶兵之人,就應該早已看慣了眼前這些。為何自己的親人死于非命,卻又說出這樣的話來?”
噶爾欽陵沒有回頭,拔刀,身后那人翻身倒地,頭臚滾到了一邊。
這時他才回頭冷冷看了一眼,是他家養的漢人醫官,姓胡。早年他率軍洗劫松州時聽聞此人鼎鼎大名,據說醫術高明宛如華佗再世,因此噶爾欽陵將他擄來,一直用作“私人醫生”,專程給自己的愛姬兒女們看病養身。
歸刀入鞘,噶爾欽陵仰天怒嘯,雙眼紅如惡魔。
“秦慕白!——我要與你同歸于盡!!!”
翌日清晨,邏些王城四方城門八面洞開,從中涌出無數鐵騎兵馬。厚大的板橋搭上了護城河,十八匹雪白牦牛拉拽的大毳車,在昆侖鐵騎的簇擁之下,緩緩駛出了王城。
棄宗弄贊站在城樓之上,雙眉緊擰牢牢盯著那輛大毳車。
“欽陵……我們兄弟終未背盟,總算是一起并肩走到了最后。如果王朝就此走到了末路,如果你此行出戰失敗,為兄必不負你!”棄宗弄贊輕輕嘆息了一聲,“天意啊,天意!——上蒼既然將你賜與我、賜與吐蕃,奈何又讓秦慕白降生天大唐?……天葬幻月谷,水淹大非川,冰封格爾木,千里走孤狼,天火焚邏些——這一棕棕一件件,都不是尋常之人能干得出來的。秦慕白,你當真是來自地獄的滅世魔王嗎?!”
“欽陵,欽陵……你天縱其才,生不逢時啊!!”
帕莫離草原,曾經風景如畫。
再一次,兩軍對壘。
大唐關西軍,三十五萬余;吐蕃兵馬,三十五萬余,數量如此驚人的接近。
一方,鐵騎如墻逆風展旗;另一方,盾甲如林神炮指天。
冒著被神武大炮轟成碎片的危險,噶爾欽陵讓他的護衛隨從,將大牦車驅使到了兩軍陣前,神武大炮的射程之內。
“噶爾元帥,有請秦少帥陣前敘話!”吐蕃使者來傳話。
“少帥,甭搭理他!將那破車一炮轟作碎片,然后千軍萬馬殺將過去,踏平邏些生擒贊普,我們就算完事了!”眾將從旁說道。
秦慕白笑了一笑,說道:“如果我不赴約,下輩子肯定會在遺憾中渡過——眾將勿憂,噶爾欽陵不會把我怎么樣的!仁貴,張同,你二人隨我上前!”
三騎,走出了關西軍大陣,來到陣中。
與上次晴羅原對壘時一樣,噶爾欽陵依舊站在毳車的圍欄邊,雙手撐在欄上,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與冷酷。
“我來了。”秦慕白拍馬,緩緩上前,落停。
噶爾欽陵凝視著秦慕白,一動不動,連眼神都未變,至少三分鐘。
秦慕白與之對視,面帶微笑,不退不避。
“你以為你贏了?”噶爾欽陵突然冷笑。
“我永遠贏不了你。只是大唐贏了吐蕃。”秦慕白說道。
“什么意思?”噶爾欽陵眉宇一沉,殺氣溢溢。
“我知道,無論是文武才能還是心胸氣概,我都比不上你。這場戰爭,不是你我之間的較量,而是兩個大帝國之間的碰撞。吐蕃不如大唐,因此大唐一定會贏,就是這樣。”秦慕白說道。
“你以為我需要你的憐憫與同情?”噶爾欽陵雙手在護欄上重重一拍。
薛仁貴沉哼一聲,方天畫戟橫挺在前。
“薛仁貴是吧?聽說過你的大名,如今大唐第一猛將。”噶爾欽陵淡漠的笑了一笑,說道,“秦慕白,你的命真好。不僅有侯君集這樣的死士效命,還有薛仁貴這樣的猛將相隨——想知道侯君集的臨終遺言嗎?”
“想。”秦慕白不假思索的答了一個字。
“他說——蒼天,如果有來世,就讓侯君集再生于大唐!”噶爾欽陵淡淡的道。
“這也是你現在的遺言嗎?”秦慕白微笑道。
原本秦慕白自己都以為,這話會激怒了噶爾欽陵;且料,他并沒有發怒,只是苦笑。
噶爾欽陵不復多言走回了毳帳之中,然后才從帳內扔出一句話——“言盡如此,一較高下吧!”
三騎與大毳車就此調頭,各歸本陣。
秦慕白突然有點不想走。他想如同上次一樣進他的毳車之中,和他喝上三杯。
然后,聽他彈一曲馬頭琴。
此事,天知地知,他二人知。
誰也不曾料到,生死宿敵的兩個男人,在即將生死博殺之前,在一起喝了三杯酒,噶爾欽陵還在號稱“大唐第一樂師”的秦慕白面前,彈了一曲馬頭琴。
更加出乎兩名當事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是,他們二人,居然是知音。
秦慕白至今仍然清楚的記得,噶爾欽陵的曲樂,如同千軍奮進萬馬奔騰,豪壯磅礴有如山呼海嘯,凌云壯志一覽無余。轉瞬間,又如空靈山谷般靜謐,鳥語花香淡靜幽雅,宛如世外桃源。
噶爾欽陵用曲樂告訴秦慕白,他雄心萬丈,或者說野心勃勃。他博古通今驚才絕艷,也一樣有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與七情六欲。他渴望和平,但永遠無法說服自己脫下戎裝;他渴望平凡寧靜的生活,但永遠無法掙脫宿命的枷鎖;他希望能夠守護自己的親人與愛情,但永遠無睱卸下肩挑的千斤重擔……
在眾人眼里,他是口銜天憲威動天下的高原梟雄,不可一世,永不言敗;可當時,秦慕白從他的音樂聲中,卻聽出了他的凄涼、無助、辛酸與疲累。
剝去了表層偽裝的噶爾欽陵,也就是個凡人,比一般人還要可憐的凡人。
看著他,秦慕白就像是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就連噶爾欽陵剛剛一轉身走入毳帳中的身影,在秦慕白看來都是似曾相識、顧影相憐。
高處不勝寒。
在世人的眼中,噶爾欽陵與秦慕白一樣的出類拔萃,一樣的卓爾不群;但他們的寂寞與傷悲,卻也是一樣的別無旁人能懂。
“如果真有來世,愿你生于大唐。我們應該會是朋友、知音。”秦慕白無奈的搖頭笑了笑,“可是現在……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活下去!!”
噶爾欽陵走下毳車,提起蟒槍,跨上了戰馬。
秦慕白回到中軍,手執令旗,登上了云臺。
關西軍,昆侖鐵騎;秦慕白,噶爾欽陵……數次交手幾番博弈,該使的詐都使過了,該用的計都用過了,雙方都沒了秘密可言。
眼下,只剩下一場你死我活的正面交鋒,沙場決戰!
號角沖天號令,戰鼓震顫大地!
千軍萬馬,喝動流云!
旗旌刀槍,遮天蔽日!
“殺——”
“開炮!!”
神武大炮,毫不留情的降災于吐蕃,頓時雷霆威震天怒臨凡,吐蕃一方人馬辟易血肉橫飛!
盡管如此,吐蕃人的沖勢絲毫不減,頂著頭頂的炮彈近似瘋狂向關西軍殺來。
山呼海嘯的沖殺聲震天響起,山河失色!
大唐與吐蕃共計七十萬大軍,正兵決斗,激戰于帕莫離!
秦慕白站在高高的云臺之上,揮動令旗指揮諸軍動向。關西軍前中左右游巡五部兵馬,以薛仁貴率領翊府精銳越騎為先鋒箭頭,宇文洪泰率領秦慕白親勛的中軍為主力,左翼李君羨右翼秦通,老將軍李大亮為諸軍接應救護使,四處游殺接應救護。
三十五萬關西軍,如同人體一身的各個器官與手腳,配合緊密。
反觀吐蕃大軍,他們的殺氣更加洶涌,如同一群饑腸轆轆擇人而食的野獸,瘋狂殺奔而出。
看得出來,除了其中不到一半的昆侖鐵騎,其他的大部份兵馬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彼此并不十分默契。好像,噶爾欽陵也并未對這些“雜兵”寄予太多厚望,他的中軍主力仍是麾下親勛的昆侖鐵騎。
兩撥人馬,如同兩股鋼鐵洪流,寧死不回頭的兇猛撞擊到了一起……
秦慕白居高臨下看著眼前這浩大無邊的血肉戰場,突然有點靈魂出竅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是真正的戰爭,這不是電影電視。
眼下每一刻,都有無數人失去生命;
每一柄刀槍刺入活人的身體,都會有徹心徹骨的劇痛;
第一滴鮮血的溢出,都必然會有一批人的傷悲;
每一刻,都會是歷史!
“沒錯,無論勝敗,我都是在創造歷史。但為什么我沒有一點點的激動、興奮、或是緊張?”秦慕白輕擰著眉頭,捫心自問,“無數個日夜,眼前這場大戰都曾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的夢中。盼這一天我望眼欲穿,噶爾欽陵肯定也一樣久久等候。可是當這一天突然真的來臨之時,為何我會感覺如此的失落?……假如這場仗我輸了,無非就是一死,葬身高原永不超生;假如這場仗我贏了,我又能收獲什么?”
秦慕白終于明白,當一個人有著強烈的目標或是愿望的時候,無論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他都會活得充實。以前,他心中唯一強烈的愿望,就是打敗噶爾欽陵,踏平高原征服吐蕃,為父親報仇。
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人心,為何如此復雜?”
無數的生死在秦慕白的眼前上演,他的心卻飛到了十萬里開外。
“也許,遲早一天我會同噶爾欽陵一樣,會將別人的生死看得無比淡漠。并非是因為我們靈魂深處真的只剩冷酷與無情,而是因為……注定會有許多人要死;而我們,根本無能為力!”
秦慕白突然覺得,自己又更加了解噶爾欽陵了,也第一次真正的了解到了現在的自己。
戰斗在慘烈與血腥中繼續,無論是被人冠之以野蠻的吐蕃人,還是來自禮儀之邦的大唐將士,上了戰場上都是一樣,只有死人與活人的區別。
想活,就殺死對方,眼前只剩下這一條最簡單的生存法則!
薛仁貴,依舊神勇無敵。他依舊率領著當初跟隨他歷經百戰的一萬名西征軍將士,哪怕是到了高原面對吐蕃鐵騎,也是一樣的所向披靡!
帕莫離草原,注定會成就一些英雄之名,薛仁貴就是其中一個;這里也注定會成為更多人的墳墓,頭枕青山冷月照骨,一將功成萬骨枯。
死在薛仁貴戟下的吐蕃大將,已近十員。
緊隨其后的,是秦慕白麾下另一員虎將,宇文洪泰。在秦慕白面前百般哀求想盡辦法之后,他終于有了一次擔綱主力大將的機會,率領關西軍的老牌主力,沖鋒陷陣。緊緊跟隨在開路先鋒薛仁貴的身后,宇文洪泰如魚得水,殺得好不快活。
直到二人在陣中遇到了噶爾欽陵親率的那只部曲,感覺就如同猛沖的人迎頭撞上了一片鐵墻!
站在高高云臺之上的秦慕白,看不清陣中任何一人的面目與細節,卻能一覽無余的看清整個大戰場的走勢與局面。
看到戰陣核心的紅袍越騎先鋒,撞上了一群黑袍鐵騎時,秦慕白的心中緊了一緊。
薛仁貴與關西軍最精銳的西征越騎,對陣噶爾欽陵親自率領的昆侖鐵騎!
不相伯仲!
這既是當今天下最精銳的兩支部隊之間的較量,也是兩名巔峰武者的直接對話!
西征越騎與昆侖鐵騎,個戰能力不相上下,當場就殺了個平分秋色各有死傷。雙方都是所向披靡的鐵軍,如今遇上了對手,無不怒氣填胸眼紅不服,殺得更加猛烈。
而噶爾欽陵與薛仁貴,就如同是宿命的安排,在這數十里遼闊的戰陣之中,居然打上了照面!
丈二狂蟒槊,對方天畫戟!
薛仁貴一如既往的氣定神閑面沉如水,噶爾欽陵目露兇光殺氣沖天!
神兵相接,火星四射!
二人心中各自驚異——“好對手!”
拍馬復戰,二人瞬間斗了百余回合,就如同左右雙手互搏,相互間沒有半分差異高低之判!
十分詭異的,兩人形成了一個獨特戰圈,方圓三丈之內居然再無雜人。
兩柄神兵,殺得天昏地暗鬼哭神號。無論是噶爾欽陵還是薛仁貴,至踏足軍旅伊始,還從來沒遇上過這樣的對手!
數十里大戰場,激戰如狂。兩方人馬,誰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完全擊倒對方。
這注定會是一場,名符其實的鏖戰!
不知何時,阿史那血蓮出現在了秦慕白的身后,他居然渾然不知。
“喂!”
“嗯?”
血蓮上前一步,與秦慕白并肩而立,雙眼微瞇看著前方,說道:“真是一場浩世之戰!”
“嗯……”秦慕白只是應了一聲。
“你猜我現在心中在想什么?”血蓮輕聲道。
“還是你自己說吧!”秦慕白淡然的笑了一笑。
“我希望,從此世間不再有戰爭!”血蓮嘆息了一聲,“雖然我曾經,也曾率領兵馬沖鋒陷陣,會因為勝利而喜悅,會因為失去同袍與親人而傷悲,也曾銘記刻骨的仇恨要將仇人銼骨揚灰……但是以后,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戰爭!”
秦慕白靜靜的看著前方大戰場,輕吁了一口氣,“我也是。”
“你也會這樣想?那你還苦心孤詣的要打仗?”血蓮轉頭看著秦慕白,眼神中帶有不解的意味。
“沒有戰爭,就沒有和平。”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就如同,沒有生就沒有死;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愛,就沒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