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在涇州遇刺的消息,雖然朝廷還沒有公開發布承認,但已經傳遍了整個朝堂鄉野。
天下震驚,九州雷動。
李世民聞訊突生暴病的消息,被封鎖的死死的,就連幾個前來醫病的太醫,也在百騎的嚴密控制之下不可離開皇帝寢宮半步。長孫無忌壯著膽子,約了房玄齡一起“盜用”皇帝的私璽,發布了一封手諭,遍告群臣說臨近先皇祭日,皇帝陛下要齋戒清靜以備祭奠先皇,因此廢朝數日。朝中大小事務,著房玄齡與長孫無忌會同其他閣部宰相一同料理,并啟用閣部朱批代帝行命,用來批處各方奏折。
這是典型的掩耳盜鈴之術,眾臣工個個心知肚明,若非萬分緊急與特殊的情況,是不會啟用閣部朱批來處理奏折了。發生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皇帝離開京城遠在外地,將朝政交予宰相代理;二是……皇帝突然病倒甚至駕崩了!
朝野上下,頓時人心惶惶。當下,又有吳王李恪被刺一案震驚朝野,長孫無忌與房玄齡當朝議決,派譴中書侍郎兼同中書門下三品(閣部副宰相)褚遂良前往涇州,全權處理此案。
一個本該處于風口浪尖的敏感人物——魏王李泰,卻早在李恪一案案發前的好些日子,就早已經告病不上朝了。
此刻,更加引得眾臣腹誹猜測不休。
眼看局面越來越亂,市井之中卻再生謠傳——關西秦慕白在西域擁兵自重權傾一方,大有劃地而治割據為王的動向!
這個謠傳,就如同在一鍋滾滾沸騰的沸油之中,澆入了一瓢冷水!
大唐天下從這一刻起,風云動蕩、電閃雷鳴!
深夜,頭大如斗心亂如麻的長孫無忌,實在難以如眠,披衣而起,掌燈獨坐。
捫心自問,長孫無忌知道自己權欲強烈,私心不輕。但無論怎么爭奪,怎么策劃,一個最后的底線那就是不能毀了大唐的大好河山,更不能傷害到皇帝陛下。
“若如此,我長孫無忌寧肯自己粉身碎骨!”一拳錘到桌子上,長孫無忌無奈且憤懣的低嘯,“可現如今!……如此是好?!”
——“咔嚓嚓”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夏日的雷陣雨,說來就來。
長孫無忌越發心中焦躁,起身來回的踱步子,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心中一驚彈,“奇怪!這種時候,最應該坐不住的除了我長孫無忌,應該還有另外一個人!可他偏偏比誰都沉得住氣,到現在居然都沒有露過一次面!……此事怪哉!”
“難道……涇州一案,是他犯下的?!”長孫無忌莫名的心頭一緊眉宇壓沉,尋思了片刻,搖了搖頭自語道,“不大可能。老四雖然城府陰森面善心狠,但應該還沒這膽量派人去行刺。而且,他手下多是文臣仕子,吟詩作對倒是在行,殺人越貨,不行……”
“反之——如果真是他干的呢?!”長孫無忌雙眼一瞪面露驚惶之色,“那是否意味著,就連我也一向看扁他、低估他了?”
長孫無忌的心中,突然隱隱泛起一絲寒意,繼而演變成陣陣后怕。他不由得不將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思量——如果事情真是老四魏王干的,那這小子的野心與手段,都早已超脫了他長孫無忌的想像之外;如此說來,這個外表憨厚實則腹黑頂多再有點小聰明的胖子,實則心如蛇蠍歹毒異常!
這樣的角色,還是他長孫無忌能駕馭的嗎?
“咔察察!”
驚雷掠地,閃電破空!
“來人,備車!”
“恩相,如此深夜要去何處?”
“休得多言,備車,出行!”
片刻之后,一張綠漆馬車從司徒府后門駛出,直奔魏王府而去。
魏王李泰,果然也還沒有睡,仿佛還像是在特意等候長孫無忌一樣,剛將他迎入密室,迎頭就跪倒在地號淘大哭:“舅父大人,救我、救我!”
長孫無忌居高臨下冷冷的看著他,“你不是告病不朝了嗎?我看你,精神得很!”
“舅父大人何出此言?泰,的確是深染風寒幾乎病死,方才能夠下地行走,便聽得朝中風云大動,驚嚇之下險些丟了半條性命啊!”李泰伏地哭求。
“你嚇什么?”長孫無忌問。
“舅父何故如此冷淡生分?”李泰作驚愕狀的抬頭看著長孫無忌,“三哥遇刺,世人皆以為是我李泰所為!泰,現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舅父大人可知……父皇如何思量、如何打算?”
“那,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李泰像觸了電一樣渾身發抖肥肉亂顫,瞪大雙眼叫道,“天地可鑒,絕非李泰所為!”
“既然不是你干的,你慌什么?”長孫無忌冷哼了一聲,“不作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沒來由的你驚懼什么?”
“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啊,舅父大人!”李泰大聲哭求,“就連舅父大人您……不也正懷疑是泰所為嗎?否則,緣何深夜造訪,可不是為了一探究竟?”
“……”長孫無忌一時無語以對,看李泰這情形,的確不像是兇手。因此心下略略放寬,輕吁了一口氣道,“不是便好。你且先起來,我等好生計議。”
“是、是!謝舅父大人!”李泰感激涕零,撐著膝蓋吃力的爬起來,又殷情的攙著長孫無忌坐下,自己垂手立于一旁,做子侄侍奉尊長之相。
“告訴我,你現在心里,在想什么?”長孫無忌也不想兜圈子了,直接問道。
“我……”李泰遲疑了一下,小心的道,“我現在就想知道,父皇如何看待此事?還有,朝野風傳父皇突然病倒了,可有……此事?”
“沒有的事。”長孫無忌斬釘截鐵的道,“至于皇帝陛下的心思,也不是臣子能夠揣度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陛下一定十分震驚憤怒。若查出兇手,必將其碎尸萬段,銼骨揚灰!”
李泰愕然的怔了一怔,賭咒發怨的看著長孫無忌,“不是我干的!”
“你難道是在不打自招嗎?”長孫無忌沒好氣的斥道。
“不、不是……”李泰尷尬的苦笑,“事發突然,泰……也是心亂如麻。”
“哼……”長孫無忌輕哼了一聲,隨即低聲快語道,“朝廷已派褚遂良前往涇州,專查此案!”
“噢!”李泰連連點頭,“對,要查,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那些個賊子,真是狗膽包天了,連皇族都敢下手!”
長孫無忌細細觀察李泰的一舉一動與神色變化,一時間也的確是沒有發現什么破綻。思忖了片刻后,他說道:“你可有什么話,要對我講?如果沒有,夜已深沉,我便告辭了。”
“呃……舅父大人,這個……”李泰欲言又止,十分躊躇。
“說!”長孫無忌頗不奈何的低喝了一聲。
“泰聽聞,朝廷已啟用閣部朱批,敢問舅父大人,可有此事?”李泰終于問了出來。
長孫無忌雙眼一瞇精光畢閃,隨即一閃而逝,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你臥病府中,消息倒是靈通。不錯,是有此事。”
“那么泰想問一問……現在是何人監國?可是我九弟,晉王?”李泰問道。
“不是。”長孫無忌輕描淡寫的道,“陛下猶在,只是一時齋戒清靜,何須皇子監國?”
“不對吧,舅父大人?”李泰咧起嘴,笑得十分人畜無害,說道,“若非萬分危急與特殊的情況,朝廷是不會啟用閣部朱批的。除非……我父皇是真的突然病倒了,或者是……發生了別的什么情況。”
“啪”的一聲重響,長孫無忌拍案而起,指著李泰怒斥道:“李泰,你是何居心?!”
李泰頓時嚇得跪倒在地,“舅父息怒,泰犯何錯?”
“你這不忠不孝之徒,還不知錯?”長孫無忌怒斥道,“既是猜測你父皇病重,你該是擔憂、痛心與焦急才是。看你現在這情形,卻是滿副志得意滿、歡喜不已!——說,你是何居心?!”
“呃!這……這!”李泰一時無語以對,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嘴里只得囁嚅道,“舅父大人何必如此激動?泰不過是想問個清楚明白。泰心中,自然是擔心父皇安危的;泰寧肯自己減壽夭亡,也不愿父皇遭受任何病痛啊!”
“哼……”長孫無忌冷冷的笑了一笑,心中只在罵道:你這胖子,居然還敢在我面前耍花槍、繞圈子?看來不唬詐你幾下,你不會露出狐貍尾巴!
長孫無忌便說道:“我再說一次,陛下沒有生病,信不信由你。至于監國皇子的人選,你就不必多慮了。這不是你該考慮的東西,明白了嗎?”
“是!……泰,并無非份之想。”李泰低著頭,老老實實的說道。
“那我走了,你好自為之。”說罷長孫無忌抬腳就走。
這下李泰可就真急了。他雙膝跪地急急前走了幾處,一把抱住長孫無忌的雙腿,“舅父大人,你好狠心哪!”
“你這是干什么?!”長孫無忌作憤怒狀。
“舅父休要瞞我,我都知道了!”李泰終于實話實說,“三哥遇刺,父皇病重,朝中已是無主,因而才緊急啟用閣部朱批!原本聽聞這些消息,泰心如刀絞恨不能代父兄受殃。但更加念及大局,可不愿我李唐的江山在此時陷入混亂與崩潰啊!”
“你這小子,口是心非!”長孫無忌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事到如今,你還不實話實說?”
李泰渾身一震,就在地上磕起頭來,“求舅父成全,讓泰監國理事,為父皇為憂!”
長孫無忌心中一冷笑:看吧,狐貍尾巴終于是露出來了!我當你老四真是無欲無求、一心孝悌呢!終究,仍是那個面善心狠的老四,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此事,我做不得主。否則,也不必拖延至今日。”長孫無忌淡淡的道,“待皇帝陛下康愈之后,自有定奪。”
“如此國之無君,豈非是讓朝野上下猜忌不休人心惶惶?”李泰堅持道,“泰并無非份之想,只想在這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為國效力為父分憂。如此,卻也是錯?”
“沒有錯。”長孫無忌依舊淡淡的道,“但此事重大,的確不是我一人能裁奪的。”
李泰十足的愣了一愣,仰頭看著長孫無忌,一字一頓道:“舅父,難道就忘了昔日之盟?”
“你什么意思?”長孫無忌不悅的瞪著李泰,“你難道是在威肋我?”
“泰絕無此意,更沒這膽量。”李泰說道,“舅父,不如我們就打開天窗了說亮話吧!——誠然三哥遇刺、父皇病倒是天下之大不幸,泰心中更是悲痛萬分。但,一切還以大局為重,朝堂豈可一日無主?就讓泰暫時監國理政幾日,又有何妨?就當是歷練一場也好。他日父皇康愈了,或另有旨意,泰又不會霸占著這監國之位不放,或還政于父皇,或讓位于父皇另行指定的兄弟,皆無不可啊!”
長孫無忌冷笑不語,心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如此容易哄騙啊?現在這非常特殊的時期讓你監國理政,無疑就造成了一個你已是東宮之主不二人選的既定事實,可比當初晉王監國的意義還要重大!更況何,晉王早又無力爭儲被皇帝疏遠放棄,吳王遇刺生死未卜,左右都只剩你一人有資格入主東宮……李泰啊李泰,你就是太不老實、心術太壞了!今朝讓你得勢,他日能否放過我,也未可知。否則我這手心手背都是肉,舅舅我成全你一場,又有何妨?
“此事不必再提。”思忖了一陣的長孫無忌有點不耐煩的說道,“陛下猶在,你為了一個臨時監國之位就如此哭鬧,成何體統?一切全憑陛下定奪,你找我,也是無用!”
“如此……泰,也就不敢多言了。”李泰拜伏于地,“恭送舅父大人!”
“非常時期,你要謹言慎行,好自為之。”長孫無忌扔下這句也未再多言,抬腳就離開了魏王府,坐車返家。
路途上,長孫無忌多番思忖,暗道:看剛才這情形,李泰一門心思都撲在‘監國’之位上,并不十分擔心自己被認作殺手。如此說來,他應該不大可能會是涇州的幕后黑手了。那么,又該會是誰呢?
“此事,當真蹊蹺了啊!難道,還有別的另外一股勢力,在暗中操作東宮立儲之事?”思及此處,長孫無忌不由得心中驚詫,“那會是誰?朝野內外,還會有誰能有這樣的野心和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