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縣衙剛剛送走了蒙古人,此刻又成了文天祥的臨時指揮所。頁特密實的遺物全被破虜軍扔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碩大的桌子。桌子上面,廣南東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兩浙東路的地圖,緊緊地拼在一起。
一條條指向邵武的黃色箭頭,都已經轉了彎。頁特密實的蒙古軍全軍覆沒,邵武周圍,暫時沒有一支不怕死的新附軍敢這時候上來觸破虜軍鋒櫻。
但更遠的兩浙,卻有幾支人馬在慢慢集結。據斥候送回來的消息,兩浙東路宣慰使陳巖,正督促著諸將領兵前往福建平亂。
這位有著清廉、愛民、公正之明的地方官,對他們的皇帝真的很盡職。盡職得已經忘記了,他自己是漢人還是蒙古人。
文天祥苦笑。陳巖將是個難纏的對手,他不貪財,不怕死,并且在民間頗有聲望。任職兩浙東路宣慰使一年多來,打擊豪強,釋放奴隸,為蒙古人營造了一個富庶、和平的繁華之所。
同時,陳巖還是個名儒。于理學和詩詞的造詣上,不在文天祥之下。
如果以陳巖的眼光來看待他率兵討伐文天祥這件事,是各為其主。不過,一個的主人是蒙古皇帝,一個的主人是大宋行朝。
可在文天祥眼中,此戰更像一個笑話。
雙方從主帥到士兵,沒有一個蒙古人。儒家傳承千年的忠義,在雙方眼里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概念。
你的忠,是忠于一個主人。而我的忠,是忠于一個國家。文天祥搖搖頭,趕走了心中的諸般雜念。
參謀部已經想到了對付兩浙東路緊急舉措,雖然這種舉措執行起來,不那么光明正大。文天祥執筆,在行動方案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
大廳內。
眾參謀忙碌著,將各地送來的信息綜合起來,用筆寫在小旗子上,插在地圖恰當處。鄒洬、張唐、林琦、簫明哲、陳龍復,一干文武官員各自忙著各自分內的事情,抓緊會議開始前最后一點時間。
作為貴賓被請來參加軍事部署會議的陳吊眼和許夫人一臉興奮。
大宋朝軍隊縷戰縷敗,不僅僅喪城失地,與土地丟失的,還有人們對勝利的信心。事實上,很少人期望,能在戰場上正面擊敗蒙古軍。
這一條,破虜軍做到了,不但擊潰了蒙古軍,并且陣斬了頁特密實這樣的大將。
如果說在此之前,陳吊眼只是仰慕文天祥的名聲,如今,他對眼前這個瘦削的書生,打心眼里佩服。
令他佩服的不僅僅是文天祥,還有文天祥周圍那些將領。
鄒洬、張唐、林琦、簫明哲,這些人的名字陳吊眼都聽說過。原來不過可稱得上一方豪杰或名士,才能距離一個合格的武將相差甚遠。而現在,從諸將的舉止上,就能看出,他們都已經突破了原來的自我。
那是一種經歷過風霜后的沉穩。目光除了熱情,還有銳利。能在最短時間找到敵手破綻的銳利。
鄒洬寬厚,負責協調諸將,安排日常事務。
張唐粗毫,氣度恢宏。負責吸納投降的新附軍,將俘虜盡快補充到各標人馬當中去。
林琦勇毅沉靜,可攻城拔寨,充當先鋒。
陳龍復熱情豪放,可到負責在軍中鼓舞士氣。
簫資聰明,負責軍械制造,武器供應。
劉子俊精細,所以負責各地匯總各地信息,統率斥候的己方間諜,同時兼管內部安全。
一臉奸笑,看上去像個商人模樣的杜規,居然是個計算開支的高手,從軍糧調度到物資補充,每一處都算得毫厘不差。
還有受傷修養的杜滸,正在組建教導營的苗春……
文丞相哪里找來這么多人才啊,簡直就是專門為破虜軍鑄造出來的一般,有這樣的將領,統率這樣勇猛的士兵,不想打勝仗,很難。
陳吊眼的眼睛有些紅,他知道自己是在羨慕文天祥。如今天下大亂,正是豪杰并起,以身報國的時候。勝,則可封茅裂土,敗則可以青史留名。大宋朝廷沒能力繼續抵抗了,并不代表別人不想抵抗。
至少,他陳舉就有和天下英雄一爭雄長的打算。但是,有了文天祥,注定這個時代所有人的光芒要被其掩蓋。
十八寨豪杰,原來都在他這個總寨主的號令下。一旦有事,用快馬給大家傳書,幾萬人數日之內可以聚集。
但現在,卻有兩家寨主退出了,加入了破虜軍。雖然文天祥為此事向自己道歉,并給了一筆補償。但自己和文天祥的號召力,已經見了分曉。
如果這人有進取天下之心,恐怕整個江山都是他的。
可如果他只想當丞相,輔佐那爛泥般的殘宋呢?自己該如何選擇?
陳呆眼長長出了口氣,抬眼看向許夫人。希望看看族姐的姿態。
破虜軍將領忙碌的事情他插不上手,也不懂。但族姐的選擇,可以作為自己的參照。大伙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知道殘宋的無能和蒙古人的兇殘。
許夫人卻沒注意到自己這位族弟的神情,自進入縣衙開始,她的目光就被地圖前那清瘦的身軀所吸引。
文天祥,是她殉國的父親和丈夫平時經常提起的人物。去年十一月,許夫人記得自己當時率軍阻擋劉深進攻淺彎,與張世杰部將并肩作戰的時候,張部將領還經常提起文天祥。那時候,大家都說文天祥已經瘋了,為他大宋失去了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感到惋惜。從別人的評價中,許夫人知道,文天祥大度、睿智、勇敢、忠誠,簡直就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現在見了,透過傳說中那些光環,許夫人分明看到了一個高傲的靈魂。像自的丈夫許汗青一樣高傲。
他們本身沒有力量,卻能讓身邊每個人,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他們有自己的信念,為了這個信念,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他們也許不聰明,不知道審時度世,卻用自己的脊梁骨,撐起一片天空。
世界上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男人,才變得更加精彩。與他們比起來,那些善于審時度勢的名流,那些玩弄權術的達官貴人,還有那些只會殺戮的蒙古韃子,不過是一堆糞土。
也只有這樣的男人,肩膀上才可以放下一頭疲倦的秀發,而不是將自己的妻兒視為奴隸和附屬品。
“姐,姐,開始了,咱們得坐到桌子邊上去”,陳吊眼輕輕拉了拉許夫人的衣袖,低聲提醒。不明白平素一向干脆利落的族姐怎么了,為什么自從進了這個衙門,就好像丟失了魂魄一般。
“嗯”,許夫人臉上飛起一片昏紅,低著頭,跟在陳吊眼身后向前走去。心猛然間覺得很亂,根本聽不進別人說什么。
第一步,好像文大人問起了各標人馬情況。那個看上去大咧咧的張唐,說把俘虜補充進各標后,人馬減員并不厲害,并且繳獲了很多戰馬。而其他幾個將軍,則認為破虜軍經歷這次戰斗,損失太大,建議抓緊時間訓練。
關于訓練的方法,文天下已經給出了。但是細節上,諸將的意見卻不統一。各自陳述著各自的理由。
許夫人聽不進去。自己手中有多少人呢?號稱興宋軍的畬漢義軍,大約還有五萬吧,也許還有更多,平素帶著他們,許夫人沒感覺過累。今天,她突然對士兵的數字不再感興趣,不想帶兵,不想再做縱橫疆場的英雄。
我這是怎么了,許夫人偷偷掐了一下自己,打起精神,掃視會場。
文天祥的老師陳龍復正在說著什么,好像是說軍心可用的樣子,手指在江南西路和廣南東路方向。而負責軍需的杜規顯然不同意他的意見,嘟嘟囔囔地反駁。
“不可,我軍經此一戰,前幾個月制造的炮彈剩余不足一百,手雷也只有五百多枚,根本支持不了幾天。況且山路崎嶇,咱們的火炮也運不過去”。許夫人又掐了自己一把,終于聽清楚了杜規在說什么。
“朝廷在海上漂流日久,只有我們斷了達春的后路,才能把老賊的兵馬從廣州調回來。否則一旦海上生變,我等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簫明哲站起來說道,話語中帶著幾分悲涼。他的話,代表了很多中低級將領的意見,乘勝進入江西,可以攪亂韃子在江南的所有部署,盤踞在沿海一帶的數路元軍不得不救。
文部將領畢竟讀書人多,把忠義二字看得非常之重。
“我反對,咱們進入江南西路,老賊達春麾下的幾路大軍,還有李恒那個王八蛋,肯定得回來對付咱們。到時候,咱們又沒糧草,又沒援軍,肯定給人包了餃子,和去年一樣….”,張唐晃著腦袋說道,把代表破虜軍的彩旗插到贛南,然后,把地圖上所有代表元軍的彩旗,都插到了破虜軍周圍。
“我等既為宋臣,理當赤心為國……”,陳龍復反駁了半句,搖搖頭,把自己的后半句話咽回了肚子里。隨軍這么久,他已經理解了戰爭不是豪放派詩詞。大伙對大宋的忠誠都不可懷疑,眼下情況,進入江南西路空虛,打進去不難。但進去后呢,達春回師北上,李恒揮軍西下,破虜軍前后受敵。然后,拼光了破虜軍,達春再次南下,剛剛上了岸的大宋朝廷再次下海,一切和形勢和去年一樣。只是不知道自己這些人,有多少能活著回來,再藏進深山野嶺。
平時破虜軍就是這樣議事的么?陳吊眼看著有些好奇。自己帶領諸寨頭領,議論軍情時好像也沒這么熱鬧。
“躲在邵武練兵,也不行。”鄒洬笑著把張唐弄亂的旗幟插回原處,指著破虜軍目前所在位置說道,“咱們從外界買得的糧食,本來不多。眼下正式青黃不接的時候,在百姓家中買不到糧食。而這次楊曉榮帶了數千新附軍舉義,咱不能不接納人家。補充進各標的俘虜,也要消耗糧草,眼下之計,必須外出就糧。況且四面的新附軍都被咱們打殘了,若還死守著邵武,咱們白白放棄了發展的機會”。
“咱們的糧草還能用多長時間”,一直微笑著聽諸將議論的文天祥突然問道。
“本來還能支持兩個月,到收稻子的時候。但這次打仗,消耗甚大。又多了兩萬俘虜出來,加上從清流運來的糧草,一個月后,差不多還剩…..”杜規站起來,搖頭晃腦地報出一串數字。
有一句話他沒當面說,興宋軍的五萬人馬和陳吊眼的十八寨好漢,消耗的也是破虜軍的軍糧。雖然陳吊眼在清源之戰中,分走了一大半戰利品。
文天祥點點頭,把目光轉向陳吊眼,低聲問道:“陳將軍,此后你打算去哪里?”
“我”,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突然把話題轉到自己這里,慌忙站起來答道,“此戰我部傷亡甚多,我打算去汀州和漳州之間修養。那里山多,正好學著破虜軍的樣子,把士卒們練練”。
趁頁特密實進攻邵武的時候,陳吊眼帶領人馬與林琦一起拿下了元軍儲存軍糧的清流。因為功勞大,所以分了戰利品的大頭。
剛才先聽到鄒洬抱怨糧草少,此刻又聽見文天祥問自己的打算,陳吊眼一下子著了急。這倒不是因為他吝嗇,麾下士卒,出自各山寨,有道是皇帝不差遣餓兵。如果把到手的軍糧讓給了破虜軍,今后在召集人馬,甭指望那些那些各路豪杰再聽自己號召。
“嗯”,文天祥笑了笑,仿佛看透了陳吊眼在想什么,也不點破。目光轉向許夫人,客氣地問道:“不知許夫人今后有何打算,可否告知文某?”
“陳某愿唯丞相馬首是瞻”,許夫人叉手而立,說了一句讓她自己也感到震驚的話。環顧四周,見諸將都看著自己,臉色微紅,小聲解釋了一句,“家父陳文龍,曾于諸君同朝為官。”
陳文龍,能文章,負氣節。初名子龍,咸淳五年廷對第一,度宗易其名文龍。乃是數一數二的才子。當元軍壓境時,投筆從戎,被任命為興化軍知軍。死守孤城二十余日,因寡不敵眾被俘,絕食而死。其母生病,聞子死,亦不肯服藥,病死。其子陳瓚,曾經帶領家丁光復興化,后因兵力不足,被索都俘虜。索都把他的四肢綁在四頭水牛背上,迫其投降。陳瓚大罵,被水牛活生生撕裂。
許夫人居然是陳文龍的女兒!諸將眼中的迷惑瞬間轉為佩服。連許夫人那叉手而立的須眉禮節,也不再感到別扭。
倒是個奇女子,文天祥心里暗暗贊了一聲。實際上,他一直在打量許夫人,越看越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股與眾不同的風采。自宋開始,中國女子由奔放轉向沉靜,在理學家們的要求下,女子以柔弱為美。文天下有一妻,一妾,都是從不出門的閨秀。像許夫人這樣能跨馬掄刀,上陣殺敵的女子,文天祥平生第一次見到,受了文忠影響的他,心里自然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江南女兒,多是屋檐下的黃雀,聲音婉轉,舉止溫柔。
偏偏許夫人像一只翱翔于云端的白鶴。語調清麗,身姿矯健。
許汗青能與此女并肩疆場,也算不虛此生了,文天祥暗暗地想。作為一代理學名家,這番心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心里罵了自己幾句,把全部精力轉到眼前軍務上。“文某想拜托許夫人領軍再打一次泉州,不知夫人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