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劍(六上)
數騎紅塵沖破春日寧靜,飛也般沖到閩江邊。
馬背上的武士一躍而下,拉著馬上了官府專用快船,破開風浪,直奔岸邊。然后上馬,飛馳,馬蹄聲的、的、的的,剎那間已經沖過福州城門。
守門的新附軍士兵縮縮脖子,知趣地閃到了一邊。達春大人的信使,他們不敢攔,前幾天有個不長眼睛的同伴多事,讓對方出示文憑。現在那個同伴正在家里躺著倒氣,一家老小眼淚汪汪地盼宣慰使王大人能還他一個公道。
公道?笑話,這年頭有天理么。蒙古人是爺,蒙古人手下的奴才就是二爺。達春是王積翁的上司,門下的信使在這福州地面上,見官就大一級。打了敗仗的王積翁哪有膽子觸達春的霉頭,半個月來,三波信使每波都在府衙中意氣指使,而王積翁只有唯唯諾諾的份。
換了誰當這福建宣慰使,也和王積翁一樣委屈。文天祥的大軍已攻到了建寧府,那邊告急文書一天來四趟。達春催王積翁去建寧援救,可福州城剛打了敗仗的新附軍,哪里還有與文天祥開戰的膽量。作為主將,王積翁只能拖延,哀告,請信使們根據回報達春,體諒他的實際情況。可那些探馬赤軍哪管這些,吃飽喝足,大包小包的禮物帶了走,下一波來的,依然是達春的緊急軍令。
“將軍,將軍,您,您看,本城的確兵微將寡”,宣慰使達春早早地在衙門口迎住了信使,沒等對方開始訓斥,先講出了自己的苦衷,順便命人托出一盤子白銀。
經過了幾天與信使們的周旋,王積翁已經摸清楚了這些探馬赤軍老爺們的脾氣。只要有銀子,他們的訓話就會簡短些,自己在屬下面向受到的叱責也少些,多少留下一點兒做官的顏面。
“哪個要你出擊了,嗤!”,信使不滿地冷笑了一聲,示意副手將銀子落袋。“達春大帥命令,你接令吧!”
“這?”王積翁愣了一下,這次信使帶來的消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來前幾次的銀子的確沒白使,顫抖著雙手接過達春的將令,展開一看,臉上幾天來積聚的愁云一掃而空。一向對新附軍諸將白眼相看的達春居然改了性子,好言好語安慰了王積翁一番,答應他不必出兵援助建寧府,并告訴他,一支由一千探馬赤軍,兩千新附軍精兵組成的援軍已經開拔,不日將抵達福州。
“卑職謝過中丞大人,謝過將軍”,王積翁高興地把將令舉到了頭頂上,不住稱謝。送信的探馬赤軍頂多是個十夫長,也被他送了一頂“將軍的帽子”。
“不必客氣,請大人早日安排渡船和兵營。”信使笑了笑,操著生硬的漢語說道。從相貌上看,這個信使是個黨項人,身材高大魁梧。王積翁在宋人中已經不算矮子,站在信使面前,說話時卻需要抬頭仰望。
“那是,那是,大軍遠道而來,乃我福州百姓之幸。卑職怎敢不傾盡所有。”王積翁陪著笑臉,滿口答應,轉頭對屬下吩咐道:“來人,給幾位將軍安排酒宴接風,好好伺候!”。
“不必了,完顏大人有令,著我等取了大人回執,立刻快馬加鞭趕回去。”黨項族族信使絲毫沒有被酒宴所誘惑,不冷不熱地回到。
“那好,那好,卑職立刻去寫,立刻去寫。來人,給幾位將軍安排好茶。弄上好的點心,以便路上打尖!”王積翁興奮地招呼道,心里暗自佩服,這次來的,到底是精銳探馬赤軍,風貌與別家人馬就是不一樣。
“請問將軍貴姓?”有幕僚在王積翁準備回執的時間內,湊到新使面前套近乎。
這個信使黨項人,在信使中的地位肯定比較高,說不定是個小頭目。眼下是蒙古人的天下,黨項人升官的速度遠比漢人快。巴結好了,這個人將來就會派上大用途。
浙江那邊,已經有了專門給蒙古人送禮的牙行(代理人兼皮條客)。在一些低級軍官沒被委任到地方上之前,送錢送物,拉攏雙方的感情,這種手段叫“穿鼻鐐”。等對方用禮金弄到了官職,送禮的人就有機會加倍收回投資。
“姓白,白旭”,黨項信使的回答不冷不熱。
“原來是白將軍,在下王全福有禮了”,幕僚們圍過去,蒼蠅一般開始自我介紹。大元至今沒有公開擇士,大伙找出路不容易,有機會誰都唯恐落下。
信使和他的手下顯然沒經歷過這種熱情的場面,躲閃著,應付著,一會兒就在眾人的熱情中迷失了自我。禮金,收了。酒席,吃了。直到王積翁本人按耐不住,催促再三,才帶著幾分酒意離去。
“王大人,援兵很快就到。是完顏將軍,大帥身邊的紅人。襄陽之戰,第一波攻進城門的英雄”一邊走,白旭一邊回頭,熱情地叮囑。
“兄弟知道了,多謝白將軍美意”,王積翁揮著手,眼中滿是笑意。蠻夷就是蠻夷,這么點小恩小惠就被自己收買了。早知道這樣,多送點禮物給達春,估計前幾封訓斥信也沒了。對了,還得備一份禮物送到朝里給阿合馬大人,讓他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幾句。眼前危機糊弄過去,仕途又將是一條平安大道。
有了探馬赤軍前來協助守衛福州的消息,王積翁的膽氣跟著壯了幾分。信使一走,福州城立刻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忙碌。一干官差士卒領了宣慰使大人的將令,給完顏將軍騰別墅,給新附軍騰軍營,連同安排接風酒宴,洗塵歌舞,攪得闔城百姓跟著不得安生。
有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達春信使走了兩天之后,建寧府的告急塘報也漸漸稀落。顯然建寧守將楊一塵憑借高大的城池,已經抵擋住了文天祥部的首輪攻擊。現在雙方進入消耗時期,破虜軍一時沒有力量攻進城內,楊一塵也沒膽量出城反擊,彼此干耗著,到也耗出幾分安寧景象。
如此一來王積翁更加安心,一邊計算著如何永久地把即將到來的探馬赤軍留在身邊保命,一邊盤算著,再簽一批丁,將自己的本錢壯大一些,找機會向破虜軍復仇。
“其實,這個文天祥憑得只是些神兵利器,偶爾打了一次勝仗。真正用起兵來,還是個雛兒。自古以來,要從閩北取福建,無一不是沿邵武溪(現在叫富屯溪,位置比宋代有偏移)取劍州,得了劍浦,或下福州,或下泉州,都可以以水運兵,一戰而定。他放著水路便利不走,偏偏去打建寧,顯然是個書生,就能在紙上勾抹”,早飯后,王積翁捧著香茗,與幾個貼心將令得意洋洋地議論。
“那是,那是,上次如果沒許夫人那個瘋婆娘幫他,咱們的大軍早入了邵武。”千夫長王全福陪著笑臉說道。他的臉在上次攻打建陽關的時候被轟天雷彈片劃了一下,破了相,笑起來嘴角和眼角一抽一抽得,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幾個幕僚紛紛附和,有人趁機嚷嚷著要賦詩,紀念宣慰使大人坐鎮福州,指揮若定的風采。王積翁笑瞇瞇地聽了,也不置可否。
只有從邵武逃來的統軍萬戶王世強覺得事態不對。陪眾人拍了一會兒馬匹,湊到王積翁跟前,笑著說道:“文天祥那瘋子,雖然不會用兵。卻甚喜歡偷襲。他在百丈嶺上時,克建寧(邵武軍建寧縣),攻泰寧,全是一擊而退,絕不拖泥帶水。這次攻打建寧府城,卻拖拖拉拉打了快半個月。依屬下之見,這個瘋子也許還打著別的主意。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什么一擊而退,那是當初在山上,趁你邵武軍疏于防范。自古以來,打哪個城市不需要十天半個月,文天祥又不是神,難道他能發雷把城墻劈塌了!”有人大聲反駁,絲毫不給王世強留情面。
“當初要不是黃大人膽小,邵武城不戰而失。文瘋子現在還在百丈嶺上。邵武那么厚的城墻,蒙古軍兩次入城都攻了十多天,嗨!”有人嘆息著補充。王世強官職雖然高,卻是個丟光了士卒,前來投奔的客將,大伙看他本來就不順眼,自然也不會認真聽他的建議。
“嗯呃”,王積翁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下屬的議論。這個時候,他不希望手下人鬧矛盾。看了看面紅耳赤的王世強,輕聲安慰道:“王將軍,我這些手下說話沒遮攔,你莫跟他們一般見識。建寧府城墻高大,文天祥未必有能力破城。況且此一時,彼一時。破虜軍攻打邵武時,在百丈嶺養了半年,兵強馬壯。自然威不可擋。可取了眼下他剛跟頁特密實硬拼一場,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縱使過后補充了些楊曉榮的人馬,可畢竟比不上他原來的弟兄。眼下陳吊眼入了廣南和贛南、許夫人去了泉、漳二州間。但憑他手下疲敝之軍,依然想將建寧一鼓而下,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實力。有道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
“那是,那是。”王世強訕訕地說道。手中無兵,說話硬氣不起來。王積翁認為文天祥攻不下建寧,那就攻不下唄。想想當時在邵武城頭,看到那要命的鐵彈丸從天而降的樣子,王世強就覺得汗毛孔涼嗖嗖了,臉色也變得有些發白。
“王將軍,不必多慮。探馬赤軍馬上就到了,難道那幾千破虜軍,還敢正面跟探馬赤軍硬撼不成。文瘋子真來了,咱們就請達春大人派來的那個,那個完顏大人出城,殺一殺他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