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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 (二 下)

更新時間:2010-08-30  作者:酒徒
弄潮二下

散了朝,平章阿合馬大人坐著轎子,慢吞吞地向回走。與朝中的蒙古人和漢人不同,身為色目人的阿合馬,更喜歡南人發明的轎子。坐在這種完全有人力承擔的交通工具上,你可以享受到一種高高在上,具體的說,置身于人肩膀上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讓一個人的自尊心充分得到滿足,仿佛整個世界,都蜷伏在自己的腳下一般。

三十二人抬的毛呢大轎走得很慢,聽著前邊開道的鳴鑼,和兩側護衛的馬蹄聲,阿合馬充滿怒火的心慢慢平靜。

“那個壞了老子大計的漢人,早晚我會讓你們好看!”阿合馬默默想著,回憶著董文柄當著忽必烈的面彈劾自己縱容手下貪污的一幕。今天,一向對自己寵幸有加的忽必烈顯然被董柄文的話打動了,居然下令按察司對此事嚴查。雖然以蒙古人的粗疏,很難在自己的黨羽所做的帳目中挑出什么紕漏來,但這事也給阿合馬提了個醒,皇帝對漢人的依仗,越來越深了,已經漸漸有超過色目人之勢。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現在,大元的官秩、部門設置以及國學、官員選拔方式,已經越來越漢化。如果把為國理財這個差事中,再安幾個漢人來,可以想象,很快像自己這樣的色目人就會失勢,被徹底從朝廷中掃地出門。大元的人種等級,就會從蒙、色目、漢與南人,變成蒙、漢、色目與南人。

“奶奶的,那些蒙古貴族,越來越像漢人了!”阿合馬悄悄罵了一句臟話,發泄著對伯顏等人的不滿。念漢人的書,替漢人說話,還能叫蒙古人么。就那今天的庭議來說吧,御史大夫伊實特穆爾、太師伊徹察喇、御史中丞薩里曼等,幾乎和董文柄事先統一了口徑般,根本不給自己留任何余地。

我要反擊,否則真主的仆從,早晚會被這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家伙騎在頭上。阿合馬默默地想著辦法。雖然都是蒙古人的仆從,但二等仆從和三等仆從在地位上,差別還是很大的。況且,阿合馬根本瞧不起朝中那些漢人。

按血統,漢人和南人應該是一家才對。可一些漢人屠殺起南人來,絲毫不比蒙古人手軟。朝中那些天天將忠義掛在嘴邊上的儒者,對大元的忠義,也比對他們故國多一些。這是江湖騙子才有的邏輯,分明是大宋的官員,投降了大元,反而成了忠心耿耿的正直臣子。分明藏匿了挪用了大宋府庫中的財產,被人檢舉出來后,居然能振振有辭地說,貪污敵國財產不能算貪污。

不散貪污,難道大元還給你們授勛,鼓勵你們把大宋貪垮了不成。阿合馬一不小心,將自己的胡子拔下了一縷。老實說,在這混亂時代,無論色目人、蒙古人還是漢人,外放之后,沒有不中飽私囊的。差別就是誰做得更隱諱些罷了。董文柄今天彈劾色目人集體貪污,難道漢人官員貪污得少么蒙古人貪污得少么?

“大人回府”,站在門口的管家望見轎子,遠遠地喊了一聲,把阿合馬的從思索中拉回現實。

“這小子,今天居然勤快了!”阿合馬笑著想,慢慢從轎子門處探出靴子,踩在家奴的脊背上,由高到矮,逐次落上紅氈。

“大人,有貴客求見,在客廳等候多時了!您看,是不是讓他進書房候教”管家穆罕默德弓著身子走上前,用流利的漢語匯報道。色目人說漢語,特有的發音,輕輕地在貴字上打了個顫。點出客人的非凡身份。

“既然是貴客,先上些茶點給他,等我換了朝服,再把他引到書房來”阿合馬橫了穆罕默德一眼,打著官腔說道。

作為平章,他是不會自降身份,隨便見客人的。平章家“接客”自有一分規矩,除了和自己地位等同,或遠遠高于自己之上的達官貴族外,普通人覲見,則需要按管家和門房事先開出的價碼。

不見面,求一句通報,以示友好,價格是白銀五兩。門房等候,等待阿合馬百忙之中通傳,價格是白銀二十兩。客廳等候,奉茶,大概要收白銀一百兩或等值的絹、珠寶、字畫。而進入書房等候,與平章密語,沒有二百兩白銀是辦不到的。

以阿合馬目前的身份,這個價碼不高。況且阿合馬家這里是最公道的,童叟無欺,明碼標價,不像其他幾家大人府邸,完全按奴才們的個人喜怒隨行就市。天才的理財師阿合馬自己設計了這個規矩,門房、管家和日常伺候行走的仆役們,只能從這里邊按比例提成,不能中飽私囊。

今天來的客人,帶上了一個貴字,顯然事先出足了銀兩。真金白銀面前,阿合馬也不端架子,在侍女的伺候下,利落地換好了便服,踱著步走向書房。

遠遠地,就聽見書房里邊的笑聲。管家穆罕默德仿佛遇到了老熟人般,開懷笑著,話語穿過回廊,一字不落地傳入阿合馬的耳朵,“照道長此言,我將來還會有更大富貴了?”

“當然,你家主人官職只會升,不會降。跟著你家主人,自然也高人一頭!”一個略帶些江南口音的人笑著恭維,獻媚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不帶一點扭捏,仿佛這些已經成了現實一般。

“那是咱家主人的好運。跟著這樣的主人,我伺候人的也沾些光彩!”管家話中帶著愉悅,顯然很滿意客人的言辭。

“穆罕默德老爺哪里是下人,您家老爺是官,您就是吏。沒聽市井中說么,天下之人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您是二等大老爺啊,怎么是下人!”詼諧的話語夾雜著笑聲,再次傳入阿合馬的耳朵。讓白天受了幾個大儒氣的阿合馬也跟著一笑,索性放慢了腳步,藏在轉角處,聽書房中的客人還有什么說辭。

“道長調笑了,你們中原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今皇上下令各地舉薦賢才,儒乃賢才首選,哪里拍得上第九?”管家穆罕默德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捂著肚子反駁道。

“說他們卑賤,不是說他們受不受皇上重視,而是說他們人品之差。想那當官的,要忠于職守。為吏的,要忠于上司,每天都戰戰兢兢,唯恐出了一點差錯。其他人不說,也得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就是那娼妓,也是要賣了笑,張開雙腿,滿足了客人,才能換得溫飽。偏偏這儒么,嘴里唱著仁義道德,干得全是雞鳴狗盜之事。剛剛把滿腹文章賣給了趙家,轉頭,有厚著臉皮賣給當今皇上,您說,他們不是比娼妓還賤么。都說婊子無情,依我來看,這讀過書的,情意之薄,恐怕還及不上一個婊子啊!”

“道長,道長…”管家穆罕默德一口氣上不來,臉都被笑憋成了紫色。今天這個道長的確是個妙人,非但出手豪爽,并且額外給了很多小費。就是不看那些黃白之物,光聽他講笑話,也值得自己為他通報一趟。

此人倒是個妙人,改天把這話講給同僚聽,看那些腐儒們,羞不羞死。阿合馬在屋子外偷笑夠了,輕輕咳嗽了一聲,轉過了回廊。

“平章大人到!”架子上的鸚鵡和門口的仆役同時高喊了一聲。

“恭迎平章大人!”一個布衣芒鞋的清瘦道士,笑著跟在管家身后迎出了書房,遠遠地施禮。

“免了,道長仙駕光臨我這世俗之地,應該我這俗人倒履相迎才是!”阿合馬一邊客套著走向書房,一邊上下打量眼前的道士。

大元皇帝忽必烈氣度恢宏,對一切宗教流派都很包容,曾經下旨說,無論是和尚、道士、阿訇,只要可以向長生天給大元朝乞福的經,盡管念。所以,京城的各類修行者很多。他們游走于達官顯貴們之間,出賣著智慧,收獲著利益。

眼下朝廷中最紅的流派就是伍斗米教和長春派,但眼前的道士顯然不是這兩派的。身上既沒有長春派那種裝腔作勢的酸樣,也沒有伍斗米教那趁勢附炎的市儈相。反而,身上帶著一種平淡沖和之氣,言談間除了對世人的尖刻諷刺,還有看穿一切的練達。

“不知道長在哪里修行,仙鄉何處啊?”放下江南官窯燒制的細瓷茶杯,阿合馬用自己能想到的客套話問道。

“一個四海為家的游方道士,賣字打卦為生,哪里有什么法號。平章大人不棄,喚我一聲疊山糊涂道人就是!”穿者粗布道袍的道人單手施禮,不卑不亢地回道。

“疊山真人說笑了,不知真人屈就寒舍,有何指教么?”阿合馬笑著說道,心里對眼前道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身為忽必烈的親信大臣,平日里到他面前走關系的江湖術士不少,卻一個個喜歡故弄虛玄,遠不及此人說話幽默爽快。

對于和尚道士弄得那些虛玄,阿合馬向來是不信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是虔誠的穆斯林,實際上,對于去麥加朝圣,他也不熱衷。在他的人生信條中,唯一的真神是趙公元帥,而不是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不敢,貧道今天覲見大人,實乃有事相求”!疊山道人慢慢從座位上站起,將一個手扎輕輕放在阿合馬面前的桌子角上。

“嗯哼!”管家穆罕默德恰到好處地咳嗽了一聲,帶著侍女、仆役和侍衛退了出去,輕輕地掩好了門。

借著窗紗透過來的日光,阿合馬輕輕地將面前的手扎打開,幾張地契,從手扎中顯露了出來,鮮紅的印信發出動人的光。

是真定府的兩處大莊園,每處一千多畝。饒是收慣了禮物,阿合馬的臉色也變了變,放下手扎,目光慢慢與道士的目光相遇。

所求之事越難,所送之禮越重。阿合馬需要先聽聽對方求自己干什么,再決定收不收這份禮。他愛財,卻有一點自己的原則,不是一味的胡亂收授,否則也難為國理財這么多年,一直受到忽必烈的信任。

“貧道乃是受了惠州和英州一百二十余家苦主所托,請大人為他們血冤報仇。如此此事大人管不了,那天下已經無人能管!”疊山真人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將一份帶著血寫的證詞放到阿合馬面前。

“這…..!”阿合馬身子一僵,不由自主跟著客人站了起來。眼前的道士不像練過武的樣子,真正動手,阿合馬可以肯定自己一只胳膊即可以放倒他。但不知為什么,這個道士身上卻有一種壓力,讓人不得不鄭重對待的壓力。

“如果是達春大人的事情,我不能插手!”阿合馬將地契向外推了推,雖然心中不舍,卻決定實話實說。“朝廷的規矩,你也應該知道….”

疊山真人輕輕嘆了口氣。阿合馬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大元朝人分四等,第一等的蒙古人對其他幾等人有近乎隨意處置的權力。末說奪了他們的財產,就是殺了人,也不過賠償些錢物罷了,算不得什么大罪。

“如果是其他人”阿合馬看看地契,欲言又止。

“不是達春大人。貧道去年路過廣南,見幾萬百姓被士兵用刀子從家中趕出來,土地都被人奪了,大人小孩挨在路邊上等死。貧道看著余心不忍,上前一問。原來是劉深大人正在剿滅陳吊眼,這些百姓都有通匪嫌疑…..”

“果有此事?”阿合馬狐疑地問。劉深是出身漢軍中一員少見的勇將,縷立戰功,曾經多次受到忽必烈的嘉獎。但劉深的貪婪和殘暴也是出了名的,殺百姓求功,奪人田產土地的事情沒少做。

本來,那些新征服地區,就是一塊肥肉。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甚至新附軍將領都喜歡趁著戰亂撈一些好處。皇帝陛下也默許了這種行為,畢竟,無利不起早,如果給將士們些甜頭,也激不起他們征伐的勇氣。

可現在不同了,新征服下來的土地需要安頓,大元已經從外來入侵者變成了地方的統治者,這就像土匪鬧大了之后,就必須轉變職業自建官府,維持一定得秩序才能生存的道理一樣。況且,那個劉深是漢人…..

漢人,這倒是反擊董文柄等人的好機會,他不是天天攻擊自己的屬下橫征暴斂么。阿合馬臉上帶上了幾分神秘的笑容,遠遠看去,就像寺廟里的米勒。

看著阿合馬陰晴不定的臉色,疊山道長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收到了預計效果。曾經在大宋官場打滾,他知道此刻阿合馬更需要什么。

“具貧道所知,那些人和陳吊眼一點關系都沒有,劉將軍奪了他們的田產和金銀。一部分自己用了,另一部分卻拿來上下打點。苦主的姓名貧道都收錄了,放在大人的案子上,那些苦主的親戚們湊了這些禮物,求大人替他們做主。如果能看著仇人伏法,他們……”

又一個錦盒輕輕擺在了桌案上,一只干瘦卻穩健的手將錦盒打開,露出一對胖胖的豆角。淡綠色半通明的豆莢,襯托著里邊金黃色的豆粒。午后的日光下,一層煙嵐圍著豆角流轉。

是翡翠金珠角,識貨的阿合馬眼中精光一閃,卷曲的胡子幾乎都直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珍藏在大宋皇宮里的寶物,天知道怎么會落到眼前這個道人手上。

“這小小玩物,是給大人的定金”疊山道人輕輕從錦盒中取出一只豆角,用絲帕包了,放入自己的懷里,不顧阿合馬幾乎把人吃下的目光,繼續說道,“另一只,卻是大人為百姓伸冤后的謝禮,貧道受人之托,還請大人見諒!”

“那是,那是自然!”此時的阿合馬,已經沒有了平章大人的氣度,滿腦子都是翡翠的顏色。色目人擅長鑒定珠寶,把質地堅硬的翡翠剖成四片有弧度的豆莢,中間的縫隙恰好還要嵌入兩顆金珠,不算那幾片翡翠本身的價值和大宋皇家珍寶的身份,光是這份巧奪天工技藝,已經價值連城。

“如此,貧道就代廣南百姓謝謝平章大人了。劉深逼民為匪,這樣下去,縱使百姓不想造投靠文天祥,也被他逼反了。”疊山真人不動聲色地給了阿合馬一個暗示。

“對,朝廷里這幫漢人,就是勾結起來,敗壞吏治!”阿合馬怒氣沖沖地拍了一下茶幾,附和道。本來他就想找董文柄等漢人大臣的麻煩,疊山道士今天,簡直是把機會送到他眼前來了。這份血寫的狀子送到御史那里,本來就閑著沒事的御史們肯定會發出彈劾,到時候自己在從中間輕輕那么一撥,朝廷中,漢人的勢力…..

我這也是為了大元江山,油燈下,阿合馬一邊看管家核對地契,一邊默默地想。幾只飛蛾被燭光吸引,撲拉拉撞擊著窗紗,拼命想擠進屋子,投向燭火。燭火下,剛剛被燒去翅膀的一只不知名的小蟲子,艱難地掙扎著。

乒,一錠小元寶壓下來,將蟲子壓成了肉餅。

酒徒注:關于色目集團,蒙古集團和漢官集團的斗爭,請參考《元史。里邊的阿合馬大人的貪污水平,絕對可以令人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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