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帆,下槳,加速,用船頭頂翻他們!”尤勇賢大聲喊道。他是蒲壽庚麾下的第一愛將,時而為官,時而易裝為盜,縱橫海面多年,捕捉到有力戰機決不會放過。
十五艘鐵梢木戰艦驟然加速,片片船帆一同張開,如朵朵蓮花驟然綻放于海面上。在木槳的協助下,船隊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極限,飛快地向眼前的小龍沖去。就像一只只見了血的鯊魚,完全不去想,前面會不會隱藏著鋼叉和巨網。
三千步,兩千步,一千五百步,一千三百步。兩支艦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尤勇賢幾乎可以預料到,下一刻有多少海盜在自己船頭邊,哭爹喊娘地跳入大海。就在這時,他看到對方船舷上突然露出一排小洞。五、六個,排列得分外整齊。
“轟!”海面上的陽光突然暗了一下,百余道火光方家艦隊中射出,重重地砸在尤勇賢的艦隊中間。尤勇賢得座艦旁濺出一股巨大的水柱,轟鳴聲里,船身猛地一頓,幾片甲板卷著濃煙飛上了半空。
“滿帆,切斜角,三打一”方震岳的旗艦上迅速升起一排彩旗。占了便宜的海盜艦隊猛然加速,在水面上畫了條漂亮的水線,斜著從蒲家艦隊的側翼擦了過去,一邊疾馳,一邊開炮射擊。
遠處,大當家方笙笑著放下了千里眼。剩下的戰斗已經沒有懸念了,方家年青一代的翹楚方震岳,把火炮的優勢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海面上已經布滿了斷桅,殘帆,掙扎著哭喊救命的水手。那些都屬于蒲家的,方家分艦隊五艘船,連個毫毛都沒讓對手撈到。
“大當家,奇跡,奇跡啊!”師爺黃易安不顧身份,在甲板上跳起了老高。其他海盜也歡呼起來,短刀,匕首,亂紛紛拋向天空,然后再耍著花樣接下。
他們無法不興奮,為了從貪財的文丞相手中買這些特制的船用炮,半年多來,海盜們幾乎在勒著褲帶過日子。
開始的時候,老巢那些工匠們還試圖仿制,結果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造出來的火炮射程短不說,每門炮消耗的精銅,已經超過了購買火炮的花費。
他們不單要買火炮,還要支付那該死的炮彈費用,還要為改造戰艦的圖紙買單。戰艦上原來的投石機械,拍桿都要拆掉,重量分布要重新均衡。側舷和安置炮座的甲板要加固。
文天祥提出的標準射擊方案,每艘船的單側可以放八到十二門炮,每艘船可攜帶火炮十六到二十四門。但是到了后來,方家實在支付不起如此大的代價了。五炮艦,每艘攜帶十門火炮,每側五門。就這樣,一支“偷工減料”的火炮艦隊誕生,一誕生,就像重生的鳳凰一樣,展開了烈焰之尾。
海面上,兩支艦隊繼續纏斗著。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了三艘戰船后,尤勇賢的一身蠻勁都被部下的血給激了起來。指揮著剩余的十二艘船,冒著炮火向對方靠攏,試圖憑借人數優勢和對方展開接舷戰。
五艘火炮戰艦游龍般從海面上滑過,裝備了新式風帆和輪舵的它們,速度和轉彎性能都比老式廣船快得多。千里眼中,龍尾輕輕一擺,靠后的三艘戰艦同時開火。
轟鳴聲中,又一艘敵艦被打成了兩段。一邊倒的火力優勢和船只性能,讓方震岳麾下的水手們越打越從容,越打越有底氣。每次射擊,都是三到四艘船同時開火,集中力量打擊對方的同一艘戰艦。并且距離都放到了八百步以內。這使原來不到十分之一的命中率大為提高,幾個圈子兜下來,尤勇賢的艦隊,已經只剩下了六艘戰艦。
初生的朝陽照得海面像著了火一樣紅,火海中,落水的左翼軍弟兄絕望地掙扎著,哭喊著。幸運的人,抱住了被火炮打碎后落入海中的木板。大多數不幸運的,卻只能在海中等待對手發慈悲把他們俘獲。自家的戰船不用指望了,船上的人和水中的人,落水的時間只有早與晚的差別。對方每一次射擊,都給戰船造成極大的破壞,有些水手受不了只能挨打不能還手的壓力,抱起船上用來修補甲板的資材,主動跳入了大海。
“好個文瘋子,不虧我替他騷擾兩浙,損失了那么多兄弟!”方笙在肚子里默默念叨了一句,伸手擦了擦眼角。為了換得這些新式武器,海盜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非但要支付工錢,并且要滿足一系列附加要求,如騷擾杭州,攻打蘇常之類。雖然文天祥沒有跟海盜們約定日期,但為了盡快得到武器供應,方家盡竭盡全力滿足了自己的承諾。
“貼進點兒,再近點兒,讓他們的投石機夠不到就行!瞄準了,那炮彈可都是銀子和命換來的,別砸水漂”方震岳聲音已經興奮得變了調。這是他在海面上演練多次的戰法,凝聚了方家十幾位前輩高手的智慧。在旗艦的指揮協調下,他的艦隊始終滑行在對方八百到一千步左右的距離的地方。尤勇賢幾次試圖分散沖擊,攪亂海盜的陣形,都被火炮給打了回去。到了后來,蒲家艦隊幾艘鐵梢船的風帆紛紛起火,已經無法完成任何戰術動作。只能在海上團團轉著,無可奈何地承受對方接連不斷的炮擊。
“港口方向發現帆影,敵軍大隊出擊!”主桅桿的碉斗上,瞭望手用力地揮舞著信號旗。打了半個時辰,蒲家的艦隊終于被海面上的炮聲和狼煙驚動了,幾百艘戰艦傾巢而出,映著日光,向戰場殺來。
“少當家,老當家問你要不要支援!”又一個瞭望手匯報道。在遠處觀戰的方笙怕兒子吃虧,調動著己方戰艦,慢慢地向前靠攏。
“不用,告訴老當家,讓他觀戰,配合,我今天要替方家立威!”方震岳意氣風發地喊道。帶領艦隊,向下一個著火的戰船撲去。
“觀戰、配合、立威!”主艦隊,師爺黃易安不解地問道。少當家一向膽大,這點他知道。但對方趕來的戰艦足足有一百多艘。五艘炮艦再利,也沒有和一百艘戰艦對挑的實力。
“你別管,按小子吩咐地做!”方笙自豪地將命令傳達下去。方震岳是他最小的兒子,對這個兒子的悟性和能力,他一向有信心。
幾個海盜頭領看到旗艦上的指令,不解地舉起了千里眼。
千里眼中,初升的朝陽下,他們看到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五艘戰艦在海象號的帶領下,快速向水面上掙扎的幾艘蒲家巡邏船靠過去。從一千步直接靠到二百步的距離,突然,幾艘船同時射擊,將炮彈砸向對方的船舷。
如此近的距離,失去控制的巡邏船根本無法躲避。水手們眼睜睜地看著炮彈呼嘯著飛來,扎進自己腳下的船腹。然后,看著海面漸漸遠離,看著自己的身體隨著破碎的甲板慢慢濺落。
看著,天邊燦爛的朝霞和耀眼的陽光向自己張開懷抱。
最后幾只巡邏船,在近距離被一瞬間擊沉。方震岳悲憫地看了看水面上掙扎的敵軍,揮揮手,命令下屬再次升起信號旗。看到信號的其他幾個炮艦頭領以狂笑相回,一邊帶領麾下嘍啰用海水冷卻炮管,一邊調整輪舵,讓自己的炮艦跟在海象號之后。
五艘炮艦,驕傲地鼓滿風帆,向港口出擊的蒲家艦隊殺了過去。船帆后的陽光,火一樣刺眼。
“報,將軍,敵艦殺過來了!”瞭望手順纜繩滑落,跪在甲板上匯報。幾個水師將領回過頭,企盼的目光一起落在蒲壽庚身上。
蒲壽庚是他們的主心骨。這位以果決,勇敢的將軍,幾十年來,一邊和海盜勾結劫持商船,一邊征討小股海盜邀功,從一方小吏,飛速地爬到了大宋安撫使的職位上。然后在戰局未明,蒙古人剛過長江時,就遣心腹與忽必烈勾結,出賣大宋,換取更高的官位。可以說,在著混亂時代,蒲將軍的每一步判斷都正確,每一步都走在了別人的前頭。
但是,此刻這位智慧過人的大將軍顯然和部下們一樣,在新鮮事物面前亂了方寸。他們都看到了剛才海盜對尤勇賢分艦隊那最后一擊。沒有人能想象,這條小龍殺進密集的船隊中后,會是什么后果。
虎入羊群,不外乎此。幾個將軍們瑟縮著,腳步慢慢向后挪。連舟,結水寨,筑浮城,這些常規的水戰辦法都來不及,迎擊,尤勇賢的下場就擺在眼前,沒人愿意帶這個頭。
“全部戰艦散開,擂鼓,一齊沖上去接戰!”咬著牙,蒲壽庚作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正確抉擇。
將領們順著戰艦之間的木板迅速跑開,傳令兵劃著小船,迅速將準備群毆的命令傳達開去。面對前所未有的武器,只能采用這種前所未有的戰法。低級將領猶豫著,將麾下的戰船盡量分散開去。聰明的水手體會上司心理,悄悄地將主將座艦的木帆拉斜,降低戰艦撲向死亡的速度。
陽光下,百余艘戰艦像羊群一樣散滿海面。海象號帶著艦隊飛速撲來,中途方向微微一偏,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擦著蒲家艦隊的外圍掠過。
最近處,只有三百步。蒲家艦隊射出的石蛋和魚油蛋擦著船帆飛過,在海字號艦隊周圍砸出無數水柱。海象號在波濤間顛簸著,一會兒躍起于浪尖,一會兒落下于波底。
“尋找最近目標,射!”方震岳不理睬身邊飛舞的石頭彈丸,果斷地揮落了指揮旗。側面舷窗快速推開,五發炮彈曳著長長的焰尾,一頭扎進距離他最近的一艘敵艦的船艙中。海面上升起凄厲的火光,破碎的甲板和水手的肢體一起,飛上了半空。
拼著挨石彈的威脅,海狼、海豹、海獅、海鯊,都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艦發射了炮彈。這個距離,火炮平射,射中的機會激增。雖然自己的戰艦也成了對方投石機的照顧對象,但那些石頭彈丸打不了這么準,也沒有開花彈那么大的破壞力。
五艘炮艦,快速與敵軍脫離接觸,身后,留下一堆破碎的木板。沒等蒲壽庚來得及呼痛,遠遠的,調整了船帆角度的炮艦又殺了回來,從另一個側面向蒲家水師切去。
就像庖丁解牛般,兩艘來不及躲避的千料海船,又被送入了海底。被激怒的水師將士揚帆緊追,奈何木條硬船帆調整慢,等他們找準風向,海盜的炮艦已經駛向另一個角度。(硬帆是中國海船常用的帆樣,以木條綴成,結實,可極大節省操帆手數。但效率不高。)
幾千名“水鬼”叼著葫蘆桿跳下了海,蒲壽庚許下了巨額獎賞,要他們冒死去鑿沉對方的炮船。千里眼中,方震岳將這一切看了個清楚,艦隊在次兜了個圈子,慢慢與追過來的幾艘蒲家戰艦縮短距離。
幾艘戰船在兩百步距離錯舷而過,方震岳麾下的炮船打翻了對方一艘戰艦,海獅號也挨了一魚油彈,船帆上冒起巨大的火苗。
“掩護,海獅換帆”,旗語的指揮下,四艘海字號戰艦圍著受傷的海獅號兜開了圈子。十幾只蒲家戰艦試圖靠近,都被火炮打了回去。
海面上,冒出一串串氣泡。數千個“水鬼”,咬著蘆葦桿,拼力游向戰場。水鬼們身前,還推著幾只冒著煙的烏延船(一種廉價的漁船,為沿海少數民族所用),試圖用火攻,將方震岳逼走。
“床弩準備,截住烏延船。弓箭手上甲板,射浮靶!”方震岳果斷的發布命令。每艘船的甲板上,都跑出了幾十名弩手,明晃晃的鋼弩端起,弩弦絞緊。隨著弩箭都頭的一聲令下,幾百支亮晶晶的鋼弩射進了海里。
沒有羽尾的鋼弩的軌跡絲毫不會被海水改變,弩尖撕開水波,撕開水面下的軀體。一團團血順著水面冒了出來,奮力前游的水鬼們,一下子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向前,無法穿過密集的弩雨。向后,逃不過神射手的狙擊。
床子弩在搖臂帶動下,吱呀著被拉開。颼的一聲巨響,丈余長的弩桿破空而去。速度緩慢的烏延船是這種弩箭的最佳目標,幾乎在被擊中的同時,冒出了高高的火苗。弩桿上,方家自制的硫磺包劇烈地燃燒,把蒲壽庚的最后一絲勇氣,燒進了海水里。
“擂鼓,后撤,讓主艦隊佯攻!”方震岳看看時機已到,大聲吩咐。海象號上,響起了隆隆的戰鼓聲。換好了帆和海獅號,和其他幾艘海字戰船,整隊,再次于水面上兜開了圈子,就像徘徊在羊群外的獅子,尋找著下一個目標。
“少寨主,炮管紅了,破虜軍的師傅說,不能再打了!”一個小嘍啰湊上前,低聲匯報。
“沒事,別靠敵人太近,蒲家艦隊已經亂了!”方震岳自信的說道。海面不遠處,老當家方笙帶著全部艦隊壓了上來,六十多艘船,排成了一條長長的大龍,所有船的側面,都對向了蒲家艦隊方向。
“回港,撤,回港,留火攻船斷后!”蒲壽庚驚慌失措地喊道。火炮的威力,陸地上和海面上他都見識過了。如果方家的戰船上都裝了火炮,每艘船五門,六十艘船就是三百門炮。三百門火炮齊發,蒲家有多少戰艦也消耗不起。
上百艘戰艦亂哄哄地向港口內逃去。混亂中,有戰船相撞,水手們餃子一樣落入大海。后面的同伴卻絲毫沒有憐憫之心,架著船,從他們的頭頂上駛了過去。
蒲家艦隊完了。黃易安站在自己的座艦上,低低的嘆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