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火,在各地蔓延開來,降元官吏惶惶不可終日。
臨江軍知州劉圣仲本為大宋同安代理知縣,因屠殺抗元義士而得官。春天召集了一群儒生到江上賞景賦詩,以歌盛世。才寫了三、五首,正在官船上與眾人互相吹捧時,突然有贛江上游沖來一艘大船,船上掛大宋旗號,昔日被劉圣仲所殺的大宋義士皆白衣立于船頭。眾儒生皆大驚,劉圣仲拜服于甲板之上。須臾,二船交錯而過,眾儒生從甲板上扶起劉知州,發現他早已氣絕。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左右臉頰上,各寫了漢奸二字,深入肌肉,根本無法洗刷干凈。
同安武舉徐竣沖在達春麾下素有戰功,以勇武過人而著稱。奉達春將令到吉州募糧,夜半安歇于野外,及天明,竣沖與麾下百余人皆死。竣沖身上無傷,唯雙目被長針所刺。于是當地百姓紛紛傳言,說是因“造反”不成而被北元殺了的太和針工劉士昭冤魂索命,殺了徐竣沖。
一時間,各地豪杰趁亂而起。以羅霄山、皂鬲山和贛江為依托,漸漸呈燎原之態。開了春,局勢更加混亂,一些已經被林奇和西門彪所控制的地區連接成了小片,破虜軍往來馳騁。負責彈壓地方的新附軍鬼縮在城市中,根本不敢進剿。
不得以,達春只好將自己的戰略重心,從“收復失地”向維持地方治安上轉移。大批的探馬赤軍、漢軍和戰斗力較強的新附軍從江西和廣南交界上抽調回來,前往吉州和臨江等地剿匪。而負責剿匪的將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土匪”剿了,連帶著麾下弟兄一起,尸骨無存。
而福建的破虜軍主力,即時地察覺了元軍的動向。趁著北元在前線兵力空虛的機會,開春后第一次動作,就從汀洲了瑞金,將會昌、石城一帶的萬余元軍擊潰,然后帶著戰利品,在各地剿匪的元軍匯聚到瑞金之前,大搖大擺地撤了回去。
各地剿匪的元軍一集中,林奇和西門彪再次活躍,兩支破虜軍的活動范圍快速擴張,隱隱已經席卷了半個江西。
文天祥兩年前在百丈嶺上提出的游擊戰理論,終于發揮了應有的威力。坐鎮東南,負有殲滅整個殘宋重責的達春有一天突然認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再組織一場像樣的會戰。雖然身背后的土地都屬于大元,但各路元軍,卻陷入了肉眼看不見的重圍中。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覆滅的危險。
而他手中的一萬多蒙古軍和三萬多探馬赤軍,是大元投放在長江以南最后的精銳。如果這支隊伍再次戰敗,整個江南的戰局岌岌可危。沒有了蒙古軍的威脅,那些新附軍,還不知道會不會立刻更換門庭。
贛州城,達春在自己的書房內,急得直搓手。驛道時斷時續,遠離大都的他已經無法從后方傳來邸報和圣旨中,推斷朝廷下一步究竟準備如何打算。前來支援自己的軍隊還沒到,傳說中文天祥的克星,西夏人李恒也遲遲沒有履任。江西行省內另一支漢軍,在劉深被叫回大都述職后,一直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具探子說,已經有人在漢軍營中揀到破虜軍發的告示,勸說漢人不要給蒙古人賣命屠殺自己的同胞,調轉矛尖,和破虜軍一起,給江南的韃子致命一擊。
“嗨,這伙鳥人,到底想干什么!”達春一拳打在桌面上,梨花木制的桌案立刻散架,筆、墨、紙、硯臺,亂紛紛掉了一地。
“爹,何必這么煩。朝廷不派人來,咱們自己按自己的辦法做就是。將劉深的部曲直接并入您的麾下,讓女兒帶著去剿匪。您盡管在這里,放心與破虜軍周旋。待江西境內匪患平了,咱爺兩個一起殺進福建,將那些南人屠光了就是!”
達春的女兒塔娜笑著抱住了父親了手臂,捧起他的拳頭,一邊撫摩著上邊的老繭,一邊央求,“人家的父子同時領兵,為國建功立業。咱父女二人,也可能齊力同心,并肩殺敵!”
“去,去,一個女孩子家,整天就想著殺人。我交給你的功課,你做了么!”達春輕輕地將手臂掙脫出來,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我不學,那些漢人的東西,看了就氣悶!”塔娜郁郁地跺了跺腳,轉身看向了墻壁。父女之間立刻爆發出一陣火花,屋子內的氣氛更加壓抑。幾個跑進來收拾書案的婢女嚇得抱起書本碎木,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不學,不學怎么知道漢人的弱點。你不學,不學將來我們蒙古人的子孫怎么統治這片江山。你想殺人,我殺了半輩子人,也沒見得將這片土地征服下來。難道我殺完了,你接著,你殺完了,你兒孫們接著殺,永遠不想停手!直到殺光了所有人方才罷休!把人殺完了,誰給你種糧食,誰給你織布,誰給你賣東西!,”
達春突然暴怒,指著女兒發作道。積壓了許久的火氣突然爆發,洶涌不絕地從肚子中沖了出來。
剿滅境內那些“亂匪”的最好辦法,就是屠城。凡支持破虜軍的,或者有和破虜軍勾結嫌疑的地區,一個不落地屠過去。幾個月之內,保準把林奇、西門彪之流趕出江西行省。達春可以肯定,女兒如果手里有兵,她一定會這樣做。自從未婚夫死在破虜軍炮火下后,自己這個女兒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整天想的,就是一個“殺”字。
可屠刀舉起來,能保證不落到自己頭上么?眼下大元帝國不比當年,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孫們正虎視眈眈地在周圍環伺著。如果不是憑借漢人士兵的數量優勢,大元朝廷根本頂不住來自各方的進攻。再繼續屠殺政策,然后被破虜軍的報紙捅出去,隨著報紙的腳步留傳到各地,難保不激起漢軍和新附軍的大規模反抗。到那時,海都等人趁虛而入,被殺的將是殺人者自己。
“爹!”塔娜委委屈屈地哭喊道。為父親分憂,本來是她的一片孝心。蒙古人沒那么多規矩,男人可以上戰場,女人一樣可以騎馬打仗。可不知為什么,自己的父親突然發這么大的火。
“軍中的事情,你別跟著攙和。劉深的部屬,你也別打主意。一切聽皇上的安排!”看著女兒哭得抽抽嗒嗒,達春心里有些不忍,伸出大手給女兒擦了擦眼淚,壓著火氣說道,“皇上沒下令之前,咱們不能輕舉妄動。爹鎮撫一方,自然有爹的難處!”
“爹!”塔娜轉過身,撲進了父親的懷里。父親的話里,兩度提及皇上二字,讓她多少明白了些父親的處境。這就是漢人書中說得那些,主疑臣死吧。好端端的蒙古人,學別的學不會,學漢人的這些歪門邪道,偏偏速度飛快。
“行了,爹領軍一方,已經很累了,你別再給爹惹事端!”達春安慰地拍拍女兒肩膀,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私并他人部曲,是滅門的大罪。皇上允許爹調動他們,但沒允許爹將他們的營寨與咱們的合并到一起。所以,這支人馬,爹不能給你。你派到南邊的殺手,也別再繼續了。文天祥身邊死士眾多,咱們派去的人一個個有去無回,白白讓人家探明了咱們的底細!過幾天,爹派五百騎兵,送你回大都。那邊天高地闊,你經常出去跑跑馬,也不憋得這么委屈!”
“爹,你要送我回大都,給皇帝當人質嗎?”塔娜吃了一驚,從父親懷里閃了開來,揚起淚眼問道。
“什么人質,皇帝對爹爹一向信任,爹豈能隨便推測皇帝的心思。你年齡不小了,老跟在軍中,也不是事兒。我托了伯顏大人,在咱年青一帶的蒙古英雄中,尋一個合適的丈夫。他承諾等你回到大都,盡力安排!”達春愣了愣,不動生色地回答。
伯顏大人的信中的內容,又浮現在他心里。
朝中蒙古人、色目人和漢人之間的權力爭奪越來越激烈。福建會戰的失敗,成了一切爭端的導火索。劉深的貪污腐敗、搶掠民女的罪惡。自己在前線縱容屬下,奸污新附軍將領妻女,逼得幾個新附軍高級將領自殺,士卒崩散的劣跡。還有強行調派物資,耽誤阿合馬屬下的倉庫使征集錢糧的錯誤,一一被擺到了忽必烈的桌案邊。
如果不能做一些事情,讓忽必烈安心,達春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歷時兩年多沒剿平殘宋不算大罪,作為一帶雄主,忽必烈陛下不會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處置不夠果斷,葬送了索都部數萬人馬,也不算大錯。勝敗是兵家常事,大元帝國輸得起。但讓忽必烈懷疑自己忠誠,卻是最大的危險。
再次組織進攻,進入福建,達春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無論戰役規劃,還是臨敵應變,達春認為自己不會輸給文天祥。但是,文天祥卻不是一個單純的將軍。指揮能力的不足,他會用其他方面彌補。比如撒播謠言瓦解自己的軍心,比如派人到自己的身后騷擾,比如使用反間計,讓忽必烈懷疑自己的忠誠。
這本來都是蒙古人進攻敵人的致勝秘笈,都被文天祥學了去。而自己在朝中的同伴,卻慢慢變得比漢人還漢人。
不知道,我們到底誰征服了誰。對著孤燈,大元江西行省右丞達春寂寞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