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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動 (一)

更新時間:2010-08-30  作者:酒徒
云動(一)

凄厲的號角聲在山間回蕩,世外桃源般的寧靜立刻被打破。隨著山風,半綠的新葉飛雪般落下來。羽箭擦過林稍,冰雹一樣砸在了山石后面。

山石后面沒有人還擊,距離太遠,還沒到弩箭的最佳射程。幾個破虜軍士兵受了傷,被人快速抬到了樹林中。他們上好了弦的鋼弩卻留給了戰友,一把挨一把,靜靜地擺在巖石邊上。

“狗日的,來得真快。幾乎是前腳接后腳!”都頭(百人長)曹二愣從后背鎖子甲上拔下羽箭,扔在地上,輕蔑地罵了一句。作為基層軍官,他身上的鎧甲比普通士兵稍好,是福建那邊新運來的明光輕鎧,全身都是由米粒大的細鏈編就,關鍵部位有大塊的龜背型薄鋼板,重量沒有蒙古羅圈甲那樣沉,但對付蒙古角弓的遠射,是再好不過。只要不是射巧了,兩百步外的距離,弓箭輕易穿不透甲鏈。

他旁邊的隊長李土保就沒那么幸運了,中午出來巡山,嫌累贅,沒穿從醴陵繳獲來的羅圈甲,只披了件涼快的紙鎧在身上。誰料到半途遭遇到了蒙古軍,兜頭被人一頓亂射。雖然離得遠了,羽箭去勢將盡,入肉不深,也沒傷到要害處。但屁股和大腿上的幾處箭傷還是疼得他呲牙咧嘴。

“你先爬回老營去。讓劉老四給你涂點藥。大熱天的,生了瘡就麻煩了!”曹二愣關心地看了屬下一眼,低聲叮囑。

李土保抓了把草,嚼了嚼,吐在掌心,抹在了傷口處。一邊抹,一邊氣哼哼地答道:“不成,挨了幾下,怎么著我也得撈會本兒來。要不,大伙見我傷在身后,以為我是見了韃子不敢交手,逃回來的。以后在弟兄們面前讓我怎么抬頭!”

“就你狗日的事兒多!”曹二愣低聲罵道,背靠著一塊凸起的巖石,端起紅色聯絡旗,沖著遠處樹頂上的觀察哨晃了晃。樹梢上,響起了幾聲難聽的烏鴉叫,曹二愣聳聳肩膀,把聯絡旗又放回了遠處。掃了在身邊扭來扭去的李土保一眼,接著開始教訓:“能堅持就靠好,背盡量貼近石頭,別亂動。我估計他們還要射幾輪才沖過來,韃子現在也學精明了。不像原來那樣,毫不在乎地亂沖一氣!”

“人家原來就很精明,總是羽箭開路。”李土保撇了撇嘴,得意地糾正了長官的一個錯誤。“我聽人家說,是咱大宋官兵見了韃子,撒腿就跑,才慣出了他們亂沖一氣毛病!”

“是聽醴陵那幫降兵說的吧,我就知道他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曹二愣低聲反駁,臉上隱隱有點發燒。他是個德祐年間被征入伍的老民軍,跟蒙古人打過好多次仗。一接仗就跑的形象,正是當年他們這種勤王義勇的真實寫照。

身邊的士兵聽到兩位長官在大敵當前,還顧得上斗嘴,緊張的心情都慢慢開始平復。山道上的蒙古人遠射很有特點,羽箭都是斜射向天空的,在半空中拉一道弧線才會落下來。殺傷力依靠的是密度而不是準確度,所以在經過最初的慌亂后,大伙慢慢也找了躲箭的訣竅,聽到號角響,就盡量找大樹和巖石后邊靠上去。所以敵軍越來越近,弓箭造成的傷亡反而越來越小。

“啪!”左側的臨時觀察哨位上,探出了一面黃色的角旗,迎風揮了揮,快速縮了回去。緊接著,右面,正面,幾個曹二愣臨時布置的觀察點都打出了目標即將進入最佳射程的信號。曹二愣吹了聲口哨,一個干凈利落的滾翻,帶頭撲到了攻擊位上。

這些指揮與作戰技巧,都是他在百丈嶺上跟著教導隊那些江淮勁卒學來的。每次都在關鍵時刻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這次依然如此,透過巖石縫隙,他看見,狹窄的山道上,二十幾個北元漢軍勇士弓著身子爬了上來,手中圓盾高高舉起,把頭和胸頸等關鍵部位遮在盾下面。

“聽我的號令,射腿。”曹二愣大聲命令,端起弩箭,屏住呼吸,穩穩地扣動了扳機。隨著響翎(一種帶著哨音指揮箭),幾十根弩箭整齊地飛了出去。爬上來的漢軍士兵全部倒地,抱著大腿,翻滾呻吟。身上的重甲在過午的太陽下,反射刺眼的銀光。

“狗日的,穿了柳葉甲,就以為爺爺拿你沒辦法了!”曹二愣對著山路吐了口吐沫,身體一翻,又躲回了巖石后。剛剛藏好,漫天飛羽又砸了下來,在他他剛才發動的位置砸出一片火星。

“都頭,什么是柳葉甲!”李土保抱著自己的弩箭,一邊絞弦,一邊問道。

“就是山路上那幾個漢奸穿的那種,金貴得很,一片片的精鋼條綴出來的,比你的羅圈甲還金貴。韃子軍中也不多,只有給敢死隊身上才配。尋常弓箭壓根兒射不進去,當年在臨安城外,弟兄們就吃了這東西的虧。”曹二愣一邊向觀察哨打手勢詢問山路上的情況,一邊介紹。

臨安城外,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大伙拿著竹板彎成的弓,背著樹枝削出來的箭去拱衛皇室,保衛大宋的都城。誰知道,城里邊的將軍們把自己的部下撤去休息,安排民軍與元軍精銳硬碰。

一仗下來,血流成河。人家手里提著狼牙棒,自己這邊只有天靈蓋。不久,謝太后投降,守城的十萬大宋正規軍束手。聽人說,當時光是步人甲,蒙古人就搬走了十幾大車。(酒徒注:步人甲,是重裝步兵標準裝備,重二十九公斤)

三個觀察哨同時揮起了黃色信號旗,一翻身,曹二愣帶著大伙又滾上了攻擊位。一伙穿著黑甲的蒙古武士沖了上來,目標不是卡死山路的兩塊巨巖石,而是地上受傷的同伴。沒等曹二愣發出鳴鏑,令他驚訝地一幕發生了。穿黑甲的武士揮刀,將地面上翻滾呻吟的同伴砍死,然后抬腿踢下了路邊的山谷。

“他們在清道,狗韃子,對自己人也這么狠!”沒等手下弟兄再問,李土保大聲解釋道,“達春老賊要跟咱們拼命了,嫌傷號會拖延隊伍前進速度。所以,重傷者,一律砍死!”

“他們什么時候把漢人當過自己人,那些漢軍是狗,傷了就無法咬人。給我射,把清道的放翻,他們是真韃子!”曹二愣大喝一聲,抬手一弩,將一個正揮刀殺人的黑甲武士射倒。

巖石上,弩箭齊發。身穿黑甲的蒙古武士紛紛倒地。剩下的幾個武士一聲吶喊,不退反進,高舉著帶血的刀沖了上來。

號角聲再次響起,半山腰,幾千名元軍士兵同時挽弓,放箭。白色的羽毛遮住了陽光。稍頃,頭上的天空再次露出,山路兩邊,每一寸土地上都插滿了箭桿,剛割過的麥秸般,密密麻麻的豎著。

負責清道的蒙古武士被射死了,身上插著不知道從哪一方射來的羽箭,作為代價,曹二愣麾下的一都(百人)弟兄,折了四十幾個。剩下的個個帶傷,被射中的不止一處。李土保身上有挨了兩箭,紙甲已經被血浸透,軟軟地貼在了身上。

“狗韃子!咱林將軍剛放了達春的女兒!”李土保一邊拔肩膀的箭,一邊有氣無力地罵道。

達春來拼命了,所以根本不顧屬下傷亡,漢軍戰士和蒙古軍清道者一個樣,都是可以犧牲的小卒。

其實這話對達春而言有點兒冤枉。他來拼命不假,但并不是為了自己女兒被擄走的事情來拼命。在達春眼里,既然自己在疆場上可以掠別女,自己的女兒被人擄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況且醴陵和萍鄉出事后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盜匪”的信,讓他以白銀十萬兩贖人。“盜匪”平安收到錢后,自然會放回他的女兒。

所以,對于塔娜的安危,他并不非常擔心。羅霄山中的盜匪來自何處達春心里清清楚楚,既然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立志和蒙古人爭奪天下,就不會輕易做拿了錢不放人的事。那樣,他們會被天下英雄恥笑,在蒙古人眼中,輕易毀諾,是比強奸和屠殺更無恥的行為。

但達春在付出贖銀后,隨即接到了忽必烈的親筆信。信中充滿了對他這個侍衛出身的將軍斥責和失望之語,并且命令他,必須在各路人馬集結到前線之前,把羅霄山中的土匪剿滅干凈。

作為忽必烈曾經的心腹,達春知道大汗這次已經對自己手下留了情。蒙古人素重英雄,重戰功,對于縷戰縷敗者不會有同情心,也少有漢人的“三用敗將”之說。所以蒙古將軍們求勝愿望極其強烈,寧死不肯認輸。正是這種風氣和習俗,才造就了蒙古鐵騎橫掃天下的威名。

達春自己兩年來,先失了麾下大將頁特密實,又送了索都性命。甚至讓張世杰死灰復燃。雖然在局部戰斗中不乏小勝,但在整個滅宋大局上,可謂是縷戰縷敗。眼下所有的罪責都讓漢人劉深跟頂了黑鍋,但是達春明白,自己的責任是逃避不了的。否則,大汗就不會棄自己在一旁不用,而調漢將張弘范總領五十萬平叛大軍了。

所以,接到忽必烈信后,達春立刻安排心腹將領嚴守江西到福建和廣南東路的各個關口,以防宋軍偷襲。自己親自點了一萬蒙、漢精銳,在一百多名當地新附軍的指引下,分兩路摸進了羅霄山,沿途發現可疑人物,全部格殺。

此番進山,不將羅霄山內破虜軍游騎剿滅,達春誓不回師。所以上來就是拼命的打法,以人換人。他吃準了,破虜軍在羅霄山中這支人馬不過兩千,一命換一命的話,半月之內,元軍即可獲大勝。

眼下天氣初熱,戰場上受了傷的人,抬下去也難以醫治,與其看著他們在病榻上呼喊掙扎,不如給他們一個痛快。另外,帶著傷兵,也會影響到將士們推進的速度和士氣,不利于山中作戰。

這倒不是殘忍不殘忍,蒙古軍打仗,向來只問結果不問手段。只要打贏了,那些勇士們的犧牲就值得,后世的蒙古人和長生天,會永遠記得他們的熱血和戰功。

號角聲又起,二十幾個身披重甲的元軍步卒斜舉著巨盾,提著彎刀,順著山路上前。即使明知道一旦被敵軍弩箭射傷,自己必死。即使知道自己這二十幾個人未必有人能活著堅持到大軍奪下不遠處這個山間要沖,士兵們還是步履堅定,根本沒有絲毫膽怯和猶豫。

風蕭蕭地刮起來,吹得山下的羊毛大纛呼呼啦啦的響。從巖石后向下望去,那些一往無前的敵軍勇者,身上居然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巖石后的破虜軍將士慢慢挪動身體,一點點向攻擊位置移動。臉上的表情,和充當前鋒死士的北元武士一樣肅穆。

“如果老子不是被屠殺的漢人,一定會把山路上這幫家伙,和他們的韃子頭兒,當作大英雄崇拜!”曹二愣在心里嘆息著想,扣動了手中的扳機。

“日―――!”鳴鏑凄厲地撕破空氣,射在走在最前方一個北元士兵的毫無遮擋的小腿上。中了箭的士兵立刻蹲了下去,他身邊的士兵同時蹲下,以盾護體,身體在巨盾下緊緊縮成一團。

“啪、啪、啪…….”弩箭射在巨盾上,就像雨打浮萍一樣急促。有人受傷,撲倒于地。在這輪箭雨下逃得性命者,卻隨著弩箭射擊的間歇一躍而起,棄盾,舉刀,狂叫著前沖。那些受了輕傷者,也歪歪斜斜地跟在隊伍后,紅色的血一滴滴濺落在山路上,仿佛一朵朵盛開的春花。

“自由射擊,射臉和腿。集中弩箭,傷兵負責裝弩!”曹二愣大聲喊道,提醒麾下士兵相互配合并注意對方弱點。

元軍在戰場上反應敏銳,在發覺柳葉甲可以擋住大部分弩箭后,北元士兵把防護的重點放在了腳和小腿等沒有鋼片覆蓋的位置。這一輪接觸,破虜軍鋼弩的殺傷效果遠遠不如上一輪。

三射過后,北元武士和防線的距離已經不足十步。曹二愣射出最后一支箭,下達了一個驚人的命令:“李隊長帶傷兵投彈阻擊,沒受傷的,退到隱蔽位!”

說完,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率先向一旁滾開。

隊長李土保與曹二愣目光相接,贊賞地笑了笑,從腰間摸出了手雷,擰開木蓋,挑出引火線。將引火線在石頭用力一搓,搓出一串亮麗的火苗。

手雷爆炸聲在山路上響起,沖上來的北元武士舉著刀,消失在煙塵中。

塵埃未落,數千枝羽箭撕破黑煙,雨一樣落了下來。扼住山路的巖石前后,蒙古人和漢人的聲音一同沉寂。

硝煙散盡,陽光落在煙熏火燎的巖石邊,明亮而炙烈。

一縷縷血,順著山勢,匯聚在一處,溪流般,沿著山路另一邊的絕壁慢慢流下。從半山腰向下望,仿佛有人在空中揮動大斧,將山脈兜頭劈了一記,整個羅霄山,都在流血。

“將軍,再派一個都上去吧!韃子拼命,二愣他們頂不住了”參謀在林琦耳邊,大聲建議。

“雷公嶺那一側情況如何?”林琦放下望遠鏡,低聲問道。

“一營三都派人來報告,說韃子勢大,他們頂不住了,正撤向第二道阻擊線!”參謀緊張地回答。所有人還沉浸在十幾天前偷襲醴陵等地的勝利喜悅中,對北元入山拼命的事防備不周。事發突然,所以大伙表現都有些混亂。

“老營和傷號都轉移了么?”林琦又問。

“已經去遠了,天黑之前可到老君廟一帶。”參謀急切地回答。

“一營留下,梯次阻擊。天黑后再與敵軍脫離接觸,帶著他們在山中兜圈子。六營負責保護老營和傷號。其他各營,跟上本部,現在奔蓮花峰,出發!”林琦沉著臉命令,帶著不容任何質疑的威嚴。

“可?”參謀本還想問問曹二愣和他的弟兄怎么辦,看看林琦陰沉的臉,把后面的話咽進了肚子。

各營人馬快速轉移,山林中各暗哨上,依次傳開大軍已經開始轉移的旗語。

曹二愣看了看遠處的群山,輕輕地點頭,仿仿佛冥冥中,有人與他低聲交流。又打退了敵軍一次以命換命的行動,隱蔽處,所有弟兄加起來不到二十人。

“白音,帶著你的百人隊,殺上去,把南蠻子撕碎!張歧,你帶一千強弓手清路,然后,督戰!”,山腳下,達春的話音冰冷,沒有一絲感情。

“是,弟兄們,哲扈部的弟兄,跟著我上!”名字叫白音的蒙古百夫長答應一聲,舉起盾,帶上百余名蒙古武士沖上不歸路。

“上前十步,六列橫陣!”名字叫張歧的漢軍千戶大聲喊道,在山腳下排出輪射陣型。

弩箭破空聲不絕,

“弟兄們,進入攻擊位置,死戰到底。后退一步是咱家!”,箭雨方停,曹二愣帶著最后的弟兄沖回巖石后。

“后退一步是咱家!”十幾個破虜軍戰士射出最后一輪羽箭,把鋼弩摔碎在巖石上。

手雷聲響起,蜂擁前行的蒙古武士紛紛栽倒在地上。

硝煙中,直立起曹二愣等人高大的身影。

風蕭蕭兮,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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