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爭輝
第二章職責(二)
接連幾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悶。劉子俊和陳龍復離去前臉上的失望他看在眼里,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讓二人不失望。
百丈嶺整軍以來,周圍的人都形成了習慣,有什么疑難事情找文天祥,憑借傳說中的“天書”和文大人能力,對一切都有答案。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與周圍的人一樣迷茫,一樣困惑。
文天祥當然不知道,此刻困擾著他的問題,在另一個時空居然困惑了幾代人。文忠和文忠的后輩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要繼續困惑下去。并且,這些人的見識和智力都不比他這個大宋狀元差。他只想憑借自己將這些事情一勞永逸的解決,讓新的華夏從開始的時候就建立在相對完善的框架上。讓我華夏不再墜入興衰交替的輪回,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記憶的同時,承接的一份責任。
他當然找不到準確答案。確定的說,文忠記憶中的答案,也是支離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對當時的中央政府,文忠要求。而對自己所在的黨派和所堅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絕對服從。
這一點,文天祥做不到。他羨慕文忠記憶中那種抓把黃豆也可以進行的,簡單而樸實的選舉。但卻無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他認定那種讓底層百姓掌握選舉權,以下制上的官員選拔方式,卻不得不面對很多令人失望的現實。
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讓他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但不繼續堅持下去,他又看不出憑借新式武器強大起來的大宋,與原來那個有什么不同。
如果官員的任免權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與百姓無關的話。那么,軍隊越強大,也許官員壓榨起百姓來越肆無忌憚。因為任何時候,軍隊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如現在的大元,強大到世界上無可匹敵,但生活在其統治下的百姓卻是世界上最困苦,最無保障的。
紛亂的念頭困擾著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以至于對自身實力認識比較清醒的他,都忘記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考慮如何治理這個國家的問題為時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擊下生存下去,還是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對時局樂觀者大有人在,特別是鄒洬揮軍攻克廣州后,軍心民心大振。很多人紛紛到丞相府獻策,建議文天祥再組一軍,誓師北伐,將已經被破虜軍梳理過一次的兩浙拿回來,光復大宋舊都杭州。還有人建議文天祥傳檄天下,號召天下豪杰起兵勤王,趁這個機會發動對北元的最后一戰。在勝利氛圍的籠罩下,一些承擔保衛福建任務的破虜軍將領也動心起來,接連上表大都督府,請求集中力量與達春決戰。就連偏安到流求的行朝,也派陸秀夫專程趕了回來,與文天祥商議將皇宮遷回福建的事。
盡管理智中,一個聲音不停地提醒著文天祥,北元不會這么容易被擊垮。但眼前的局勢和民心卻讓他感到勝利也許并不遙遠。此刻,科學院又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耗時盡一年的火銃研制工作終于完成,林恩老漢帶著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桿火銃,正順著閩江向福州趕。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發瘦嘍!”一見面,林恩老漢就笑呵呵地問候。年余不見,老人的精神越發健旺,一張黑臉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陽曬的,還是因為興奮,帶著濃烈的潮紅色。
“還好,還好,我本來就是這種體格,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子。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幾歲了還能輪得動大錘,和古時的老黃忠差不多。怎么樣,路上倦不!”文天祥絲毫不以林恩對稱他“老文”為忤,一家人般笑著答應。
“你們幾個,也不說給丞相大人弄點吃的補補身子。難道做人的親隨,就只管防范刺客么!”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漢回過頭來,對著完顏靖遠等人倚老賣老。
‘這關我們什么事情!丞相飯量小,我們又不能硬塞飯到他嘴里’完顏靖遠郁悶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風道骨地瘦弱樣子,心里隨即涌起幾分內疚。裂了裂嘴巴,借著幫親兵抬軍械箱子為由跑遠了。
“該給丞相大人添個人暖被子了,身邊都是男人,難免照顧不好!”林恩老漢看著完顏靖遠開溜,自言自語般說道。自從百丈嶺見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沒把文天祥當作丞相來看待。而這種親切的態度,也讓文天祥覺得很舒服。與他交談時如和自家人談話一樣輕松隨意。于是,在丞相府的屬員當中,林恩老漢成了最特殊的一個,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提,別人不敢干預的事情,他敢插手。
當然,林恩老漢很好地把握了這個分寸。自己理解不了,無權限干涉的國事,他從來不亂參與。
“那個,那個,以后再說!以后再說!”文天祥持續多日的煩躁心情,被林恩老漢幾句親切的問候滌蕩了個干干凈凈。不知不覺間紅了臉,迫不及待地將話題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兒女均在贛南會戰中被李恒擄走。妻子和兒子死于押解途中,兩個女兒被忽必烈沒入皇宮當女奴,從此生死不知。破虜軍在福建站穩腳跟后,不斷有親信幕僚和好友想給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國事繁忙為理由拒絕了。
內心深處,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同時,因為接受了文忠的記憶,這個時代別人眼中的賢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備的女人,已經很難再入他的眼。三年來,唯一讓他動心過一次的,就是那幾句“長干行”。可當時吟唱著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無法娶的那一個。兩人的身份、名聲和地位,注定了他們只能彼此以欣賞的目光相對,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后再說,你不過四十多歲,以后的日子很長呢,難道就孤零零的這么一個人過下去不成。再說了,你被照顧得好一點,也能多活幾年。把跟我老漢講過那些好事兒啊,挨個給實現了!”林恩老漢如文天祥的長輩般,帶著嗔怪的口吻說道。順手自隨從身邊取過一個長條木盒子,遞到了文天祥手里。“拿著,這枝是老漢我親造的火銃,試過幾十次了,絕對不會炸膛!”
文天祥接過木盒,輕輕打開。一桿六尺多長的火銃,和一把鯊魚皮鞘匕首靜靜地躺在紅綢上。用綠釩油(濃硫酸,古人用煅燒綠釩(硫酸亞鐵)的方法獲得)侵蝕過的銃筒和匕首柄被太陽一照,散發出淡淡的藍光。
有股冷冰冰涼嗖嗖的感覺從腦門直沖而下,一瞬間,文天祥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慢慢模糊的目光里,文忠當年在黃崖洞中渡過的歲月,一一浮現在眼前。
眼前這桿火銃與文忠等人在黃崖洞中制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槍,在技術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包含在制造者內心深處對國家與民族復興的期待,跨越七百余年,卻無絲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應該投靠當時的中央政府才對,是什么驅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對立面?甚至想把自己的家產與周圍人分享?這絕對不謹謹是“車馬輕裘,與朋友共”的俠義思想作怪,而是他當時為了國家而不得不這樣選擇。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莊周,哪一世是蝴蝶。如果能知道文忠為什么如此選擇,也許他就能參透數日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矛盾。但偏偏那個時代與這個時代相距過于遙遠,文忠的影子猶如隔著一團迷霧,無論如何湊近,都無法看得清晰。
見文天祥的臉色一刻不停地變幻,林忠老漢楞住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文丞相,仔細看了看盒子里的火銃,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釋道:“丞相勿怪,這個火銃,的確和最初那個設計有很大差別,長了許多,引火孔也改到了側面!”
說著,林忠老漢從盒子中將火銃取了出來,親自給文天祥示范其用法與改進的原因。“這個,引火孔放在側面,是為了防雨。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誤事兒。上次張弘范就是趁著雨天,火炮不易擊發的時候,打了大伙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將火孔放到側面,再于上面遮個鐵片,雨水就淋不到了”
文天祥的思緒被從莊周曉夢中拉了回來,隨著林恩老漢的介紹,回到火銃側面的孤行防雨蓋上。此時,他才注意到這桿火銃與蕭資設想中那桿差別甚大,聯動擊發的打火錘和炮子點都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側面的燧石輪和一個藥線孔。
“火繩槍”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雖然文天祥自己對此也懵懵懂懂,但這個詞匯,顯然在文忠記憶里占據著很特殊的地位。
“火繩槍,這個名字貼切!”林恩老漢對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利落地從木盒邊角處翻出一個黑色布袋,自里邊拿出寸余長的藥捻來,塞進引火孔里,一邊示范,一邊說道:“紙炮子兒太小,容易掉出來。引火孔開在側面,就不能用炮子兒了。大伙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了用藥捻子的辦法。這東西制造起來簡單,引火也方便。切成一寸長的火繩,裝填起來比炮子兒還快些。燧輪制造,也比打火錘簡單,還不用彈簧回拉!”
說著,老漢取出紙包火藥,鉛子兒,按部就班地塞進內膛,合攏外膛,將火銃遞回文天祥手里。
文天祥接過火銃,自手掌間傳回的熟悉的感覺讓他心情愈發激蕩。平端,瞄準,對著院落中一棵老樹伸展于半空中的枯梢扣動了扳機。
燧輪回轉,擦出淡藍色的火花。藥繩被引燃,火苗瞬間鉆進火銃里。
“乒!”清脆的槍聲在丞相府內回蕩,半空中的樹梢應聲而落。
文天祥取藥,裝彈,添火繩,一槍又一槍打下去,足足打了二十余槍,直到盒子內的火繩用完了,方才罷手。正在丞相府內各部門工作的官吏都被槍聲驚了出來,站在各自的屋檐下,看著文天祥拿著仙術般的神兵指哪打哪,一個個被驚得目瞪口呆。
“有如此利器,還怕蒙古人不退!”剎那間,文天祥的內心又被自信充得滿滿的,把火銃交回林恩老漢手里,大聲問道:“老丈,這東西射程多遠,威力與破虜弓比到底如何?”
可能是被硝煙熏得太厲害,林恩老漢咳嗽了幾聲,強壓著身體的不適答道:“按丞相教導的標尺,大概八百米。不過,打到那個距離,基本上就是瞎貓抓個死耗子,純靠蒙了。真正有準頭,有力氣的距離,是二百五十米以內,比鋼弩遠,也比鋼弩狠。一百米內,能打透柳葉甲和羅圈甲。就是裝填麻煩些,比鋼弩還慢。”
“比鋼弩還慢!”參謀長曾寰驚詫地問道。剛才文天祥演示火銃用法,大伙光顧著驚嘆火銃的威力和文天祥用起火銃渾然天成的熟練度。卻沒注意到火銃從裝填到發射,整個過程比弓箭慢得多。回頭想想,以文天祥所表現的熟練程度,每發射一顆彈丸,敵軍可射三箭,如果對方是個熟練射手的話,可能射出四到五箭不止。這樣,即使裝備了火繩槍,軍隊在平原與蒙古軍相遇,面對蒙古人的漫天箭雨依然沒有優勢。
“比鋼弩省材料!火銃造起來雖然慢,但彈丸用不值錢的鉛籽兒就行,造起來簡單,小學徒一天也能造個幾百顆。鋼弩太費材料,咱邵武的鐵礦,這兩年煉了鋼,大部分都造了弩箭,要求手藝又高,不是熟手干不了,為了保密,還不能把活轉包給別的作坊干!”林恩橫了曾寰一眼,搖頭晃腦的解釋。
火繩槍的誕生,凝聚著科學院所有人的心血。為了制造不易炸膛的槍管,先后就有四個工匠被炸瞎了眼睛,毀了相貌。有人看到最后成品還亂挑毛病,這種行為讓林恩老漢心里非常不樂意。
從文天祥手里拿回火繩槍,順勢從皮鞘中取出匕首,輕盈地一捋,咯嚓一聲,將匕首裝在了槍管上。眾目睽睽下擺了幾個花式,林恩老漢說道:“裝備了火槍,就不需要再配刀。韃子靠近了,把匕首裝在槍頭上,就是桿現成的花槍,直接挑翻了他。他跑遠了,我卸下刀,借著用鉛籽兒追,看他跑得快,還是我的彈丸飛得快!”
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勞累,老漢的腳步有些虛浮,喘了口氣,杵著火槍試圖站穩,卻一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老丈!”文天祥見狀,趕緊伸手去扶。林恩老漢笑著推開他的手,訕訕道:“人上了年紀,這腿腳就是不靈光了。”接連努力幾次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站立起來,卻覺得腿越來越軟,仿佛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
林恩老漢大驚,用盡全身力氣向起站,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一張,直直地栽了下去。
文天祥趕緊去抱老漢起來,隔著單衣,發覺林恩老漢的身體如火炭般燙。再看老漢的額頭,嘴角,都有淡淡的青黑色透了出來。
“快去請大夫!”曾寰沖著楞在一邊的親兵喊道。林恩老漢雖然為人不拘俗禮,也愛管些年青人的閑事,但在破虜軍中的人緣一直不錯。很多低級將領都是他的弟子和晚輩,如果林恩老漢因為自己的一語無知冒犯而病倒了,那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不算別人,科學院院長蕭資第一個會沖到福州來找人拼命。
“憲章,不關你的事,他大概是路上中了暑吧,應該會很快好起來!”文天祥見曾寰著急,低聲安慰道。抬眼看看圍攏在自己身側,與與林恩一同送火銃來的隨從,卻發現,很多人臉上都帶著潮紅之色。
一股不祥的預感快速涌上文天祥心頭。
被李興從兩浙掠回來的金大夫提著藥箱子匆匆趕來。抱起林恩的頭放在腿上看了看,又翻了翻老漢的眼皮,突然伸手將文天祥推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文天祥被推得一楞,不顧追究金大夫的無禮,低聲問。
“趕快回去,把衣服用熱水燙了,用白酒漱口!”金大夫抬起頭,對著所有人說道。指指林恩老漢,接著命令:“跟他一起超過兩天的所有人都不許離開,文大人,趕快給屬下找個院子。要人手,只要學過醫,不怕死的,統統都要!”
“怎么?”丞相府所有人都發覺試態不妙,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瘟疫,春瘟!不想染上的,趕快去換衣服,漱口。五天內別出這個院子,別跟他人往來!”金大夫聲嘶力竭地喊道,卻忘記了病情最嚴重的林老漢,此時正躺在自己的腿上。
蒙古人的致命一擊悄然來臨。四月初,隨著前線頻頻傳回的捷報,連城、寧化、清流陸續傳來大批百姓和士兵病倒的消息。其中與達春作戰的陳吊眼部損失最大,四個標人馬幾乎有一半士兵染病,不得不放棄了對上杭的攻勢,撤到漳州的龍巖去修整。
隨即,永安、沙縣、劍浦陸續出現了大批病人,甚至連許夫人的興宋軍也有人被傳染。緊接著,福州、漳州街頭上都發現了病人,很多人頭一天到工廠上工還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爬不起來。要好的工友前去探望,卻跟著染病。
沿著槿江、九龍江和閩江,瘟疫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繼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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