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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責 (六)

更新時間:2010-08-30  作者:酒徒
第六卷爭輝

職責(六)

“普寧大捷,殲敵兩千余人……”

“潯州大捷,守軍三千余人無一漏網!”

“龍山大捷,共殲滅元軍四千三百余人,殺元將翟光!”

“橫州大捷,殲敵近五千,我部正在分散追擊,預計月底前掃平橫州全境!”

祥興三年五月,西征軍在副統制鄒洬的率領下勢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廣南西路地方豪強打得抱頭鼠竄。

一道道捷報接踵而來,被瘟疫折騰得焦頭爛額的大都督府幕僚們興奮得忘記了疲倦,把福建兩廣連成一片,是大伙籌劃已久的布局。完全擁有了沿海三路,大宋就有了相對戰略縱深。再不復一點被突破,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流亡海上的尷尬局面。

幾乎所有人都非常高興,除了個別心思非常縝密的參謀外。戰報上的文字看起來固然令人欣喜,可一路打下去,每戰殲敵數目卻越來越多,這明顯不符合常規。所謂廣南西路元軍,絕大部分是地方豪杰的私兵,戰斗力和士氣都極其低下。仗打到這個分上,他們居然還不肯投降,難道張弘范臨北返前,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不成?

答案就擺在文天祥的桌面上,一份份捷報下,壓著幾分絕密報告。內政部的探子們將最近一段時間軍中發生的事情,如實地記錄了下來。經過劉子俊的加工整理,一切的前因后果,已經呼之欲出。

是軍中幾個高級將領充分利用了士兵們對選舉制度的誤解與不滿,對廣南西路的豪強進行了清洗。或者可以這樣認為,是軍中將領們利用手中職權,在規則允許范圍內,以一種激烈的手段,表達了他們的政治訴求。

幾乎與劉子俊的報告同時送達的,還有鄒洬和蕭鳴哲兩人的信。在信中,二人坦率地陳述了他們對新政即將被人利用的擔憂,并且不約而同的認為,既然丞相府和破虜軍打下了這片地盤,在沒滿足丞相府和軍隊的需求前,地方官員不應該由沒有任何功勞的外人來做。兩年前的選舉是事急從權,而眼下大都府管轄的地域和面臨的局勢,要比兩年前復雜得多。官職對人們的誘惑,也比兩年前大得多。此時推廣兩年前的選舉方式,不但不合適,而且會造成新光復地區政局不穩定。

鄒認為選舉的弊端主要有兩條,第一,粗糙的選舉辦法,難以保證官員對大都督府的忠誠度,其二,選舉上來的官員,與科舉官員一樣,不能保證他們的辦事能力。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經選舉而上來的官吏們比科舉而造就的官員還少了十年寒窗苦讀,一旦連字都認不全的土財主被選上來,難免成為內外對手的笑柄。

“你們以為打江山就是為了分贓么!”文天祥用指關節敲打著桌面,恨恨地想。這次西征,之所以選擇鄒洬擔當主帥,看中地就是他那分寬闊的心胸。本以為有他在軍中坐鎮,諸將們,特別是原江淮軍將領們對廣南土豪的報復不會那么激烈,誰知道,鄒洬非但沒有起到折沖作用,而且充分利用了江淮軍舊部的報復心理。

在給文天祥的信中,鄒洬絲毫沒隱瞞自己的想法。他在信中說道,自己不懂得丞相大人為什么堅持那個選舉,主動放權于人。但是,如果丞相大人堅持這樣做,他會絕對與丞相大人保持一致。為了把將來的危機消滅于萌芽狀態,他甘愿做一個惡人,不接受廣南群豪的輸誠,而是將那些盤根錯節的家族勢力掃蕩干凈,交給丞相府一張白紙。

在這張白紙上,丞相大人可以隨意揮灑。新政重百姓而輕豪強,廣南兩路的豪強土地被沒收了,就失去了當豪強的資本。這些人除了進城開作坊或當商人,沒有其他路可選擇。當然,他們還可以選擇投奔北元或抵抗到底,那更省事,大都督府連贖買土地的費用都省下了,可以出資多開幾家工廠,安置更多的流民。

蕭鳴哲的信比較委婉,這個進士出身的儒將先自我請罪,承認是由于自己安排軍隊進城順序有誤,導致了藤州城十幾戶大家族被蘇劉義帶人清算。但他認為,不應該因此就治蘇劉義的罪,因為從那些豪強家中,蘇劉義抄出了足夠的犯罪證據。這些人除了勾結北元,背叛大宋外,還與地方官員狼狽為奸,奪人田產,搶男霸女,無惡不作。憑借他們犯下的那些罪行,也該將他們繩之以法。

至于其他州縣豪強,因為同情藤州豪強們的境遇而奮起反抗的行為,蕭鳴哲這樣解釋。這些豪強本來就不甘心受制于人,自李唐以來,廣南西路就幾乎是世家大姓的獨立王國,朝廷官員來了如同擺設。既然他們選擇這個時間跳出來與破虜軍為敵,不如借勢將他們擠掉。就像拔膿割瘡,短期看來雖然有些疼,卻能為沿海諸路,贏得長久的平安。

在信的末了,蕭鳴哲也與鄒洬一樣,表示如果丞相大人認為他處理問題的方式有誤,他甘受任何責罰。但將福建北部曾經試行過的選舉向其他地方推廣,一定需要慎之又慎。大都督府雖然依舊奉著大宋旗號,但一切政令都是自起爐灶。現在,就好像在立國之初。一切雖然都是草創,但事關國家制度,開頭必須盡可能合理。否則,將來發現有大缺陷,改起來也晚了。如果文天祥的繼任者威望、能力遠不及他本人,則會抱著前人的錯誤一直走下去。就像當年的大宋,太祖立國時為了防止武將割據而訂立重文輕武的國策,后世皇帝就一直繼承下去,沒有力量也沒有能力改變,積殘積弱,直到被北方崛起的蠻族滅亡。

初夏的陽光很明亮,大都督府院子內,完顏靖遠指揮著一個營的親兵,熱火朝天地挖著排水溝。對于這個深度和寬度都可以藏一支人馬在里邊的暗溝,士兵們心里感到很好奇。為了早日看到成品的樣子,大伙干起活來精神百倍,勞動的號子喊得震天響。

相比于院子中的熱鬧,文天祥處理軍政大事的房間卻顯得冷冷清清的。核心參謀們從來沒見過丞相大人臉上出現這種陰沉的表情,都覺得有點怕。幾個剛剛補充進來不久的新人借著出門找尋情報的借口,悄悄地順著墻角溜了出去。

文天祥很憤怒,也很失望。如果只是楊曉榮、蘇劉義犯下這樣的錯誤,他還能設身處地的從二人角度上,給他們的行為找一個可以理解的理由。但鄒洬、蕭鳴哲、杜滸都是他身邊最親信的人,如果他們對新政的理解,只局限于一場據功行賞的分贓大會程度,還能期待別人怎樣?

他們是百丈嶺那場大夢醒來后,受自己影響最深,心思與自己靠得最近的人。同樣還包括陳龍復和劉子俊,幾個人加在一起,已經涵蓋了大都督府文、武官員中見識最深,目光最遠的核心力量。

難道江山社稷,一定就是強者的紅利么?

突然間,文天祥感到自己很孤獨。這種感覺,就像在百丈嶺上剛剛醒來時,自己拿出無數神兵利器的圖案,卻沒有一樣能被人接受一樣,窒息般的難過。

“丞相,廣南西路最新局勢圖擺出來了!”參謀長曾寰小心翼翼地靠上來,低聲說道。

也許,誤解的人還包括他們,文天祥嘆了口氣,望著手足無措地參謀們想。撿了幾封密函,交到曾寰手上。帶著幾分試探的心情問道:“憲章,你怎么看!”

也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太嚴肅,其余幾個參謀全找借口走開了,這種情況,他們可不想留下。一旦丞相大人想嚴肅軍紀,大伙求情不求情都不合適。

一直想進言又找不到機會的曾寰快速把密函翻了一遍,事態的發展程度令他感到有些吃驚。但曾寰臉上,卻不敢把驚詫的表情露出來,徒增文天祥的煩惱。想了想,笑著安慰道:“依末將之見,這好比眼前的瘟疫,來得快些比慢些好!”

“此話怎講?”文天祥楞了一下,曾寰的回答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丞相大人可曾記得金大夫關于瘟疫的論述否?”曾寰沒有直接回答文天祥的提問,繞著圈子勸諫道。

李興從兩浙掠來的那個金大夫為人饒舌,但治病的確是一把好手。瘟疫初起時,全憑了他的建議,丞相府才實行了一些及時有效措施,減緩了疫情的擴散速度。

瘟疫初起時,包括文天祥在內,所有人都非常緊張。在眾人憂心忡忡地討論達春是否會趁機來攻時,在一旁帶著學徒給房間“消毒”的金大夫上前進言道,這場瘟疫是蒙古人故意投毒,而不是正常瘟疫爆發。所以,元軍的進攻,最早也會于盛夏來臨后。

金大夫人關于瘟疫是人為投毒的論據是,以劍浦為界限,閩江的上游無一處被瘟疫波及。而閩江的下游,和閩江支流太史溪沿岸,卻是瘟疫為禍最重的區域。這說明,瘟疫是沿清流和太史溪下來的。林恩等邵武來的巧匠們,在邵武時身體健康,來到福州卻立刻病倒,就是因為在閩江上喝了不干凈的水而導致。

綜合槿江、九龍江兩岸送來的瘟疫爆發消息,種種證據表明,瘟疫始發點肯定在汀洲,北元的駐地附近。為了避免被世人責罵,也避免自家兵馬被波及,短時間內,達春只會帶領元軍向后撤,而不會將戰線推前。

這番論述在瘟疫爆發初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混亂的人心因此而穩定,大都督府也憑此從容地制訂了應對措施,把財力和精力最大程度集中到抗擊瘟疫上。

但這些話,與鄒洬、蕭鳴哲等人的做為有什么關系?文天祥百思不解。

“丞相可曾記得,金大夫說,瘟疫初來時,最怕的是緩,而不是急?”見文天祥沒理解自己的意思,曾寰低聲提醒。

“依你之言,這不是一件壞事?”文天祥猛然醒悟,詫異地問。

“在乎丞相大人如何看,依末將之見,鄒將軍和蕭將軍倒是胸懷坦蕩,不似一些人,把手段盡使在背后。最近儒林之中,好多對新政一向頗多微詞的人,冒著被瘟疫感染的風險,在福州大肆聚會,誰在背后組織,丞相大人知道么?”曾寰聳了聳肩膀,進了一句“讒言”。

“你是說陸大人把他們召集起來的吧!”文天祥低聲問道,話語里帶著深深地失望。

關于瘟疫的緩急,金大夫曾經說過,如果是蒙古人投毒,則瘟疫表面來勢洶洶,卻持續不過夏天。認為“毒表”屬于外來,沒有埋在民間。若是瘟疫緩緩而發,反而更加麻煩。那說明“疫根”早在百姓中潛伏,一旦開始爆發,形勢雖然緩,卻無可收拾。

對于目前反對新政的各種表現,曾寰認為與瘟疫爆發類似。破虜軍內部雖然反對聲音高漲,鄒洬、蕭鳴哲等人的手段雖然有些極端,卻對外不對內,釋放出來后,實際上沒對大都督府造成什么危害。反而,換一個角度上講,鄒、蕭二人的作為,的確有利于政權的穩固。老百姓只在乎誰能讓他吃飽飯,填飽肚子之前,不在乎那么多所謂大義和長遠目標。破虜軍以強力打擊豪強,激起的反對浪潮高,從貧苦百姓中獲得的支持力度也同樣大。

而對大都督府和新政真正有威脅的,是那些沒有表現出來,卻潛伏于平和表面下的“疫根”。就如一些死抱朱子之言的腐儒,和一些投機者。如果他們操縱了選舉,恐怕最后爆發出來時,的確像鄒洬、蕭鳴哲和陳龍復等人指出的那樣,將陷大都督府于萬劫不復。

從內政部門送來的情報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渾水摸魚的動向。非但一些宗族勢力把眼睛盯上了被瘟疫耽擱的,兩廣地區官員的選拔。儒林和朝廷,也在背后躍躍欲試。

幾方面的表現比較,鄒、蕭兩位將領在廣南的作為,與其是說用極端手段,向丞相府暗示他們的不滿。倒不如說是軍中針對士大夫、行朝舊官吏和地方豪強的一記強力反擊。

所以,站在破虜軍的立場上,曾寰不認為鄒洬做得有什么錯。見文天祥對自己的話若有所思,這位向來只管軍務,極少干政的破虜軍參謀長后退了半步,先端端正正施了一個禮,然后,大聲說道:“末將以為,丞相欲治愈我華夏歷朝歷代官場上,為官者只拍上司馬屁,卻不顧百姓死活的痼疾。立意雖然好,只怕到頭來被人所用,白白便宜了有心者!鄒將軍這一殺,雖然擔了許多罵名,卻震懾了人心,也收獲了人心!”

“噢?”文天祥沒想到曾寰以清晰的邏輯,卻推出了與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結論。剛剛緩和幾分的火氣,又被勾了起來。瞪大雙眼,盯著曾寰問道:“如憲章所言,丞相府該嘉獎軍中諸將擅殺之舉了?”

手握權柄這么久,第一次,文天祥想找一個罪魁禍首來推出去砍掉,讓人看看自己推行新政的決心。那是被歷史中無數國家證明過的好辦法,為什么偏偏由自己試行起來,就這樣難,這多擎肘。

鄒洬的表現令人失望,蕭鳴哲是個爛好人,陸秀夫處處給自己設陷阱。作為一個難得的清醒者,曾寰分析了雙方表現后,居然也義無反顧地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這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時勢真的逼著自己成為一個鐵血宰相,用鋼刀推行自己的理想么?

陽光從窗子外射進來,照在他的背上,使他的身形顯得分外高大。幾乎充斥了整個空間,居高臨下地,欲將擋在面前的所有東西壓成碎片。

欲行非常之事,必須以非常之手段。古書上幾句格言,剎那間闖入了他的腦海。身體里,他感覺到仿佛有一頭猛獸,咆哮著欲沖出囚籠。內心深處,卻有一絲清明的感覺,壓抑著心中的狂噪,加固著牢籠的強度。

感覺到了文天祥身上強烈的恨意,曾寰楞了楞,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一瞬間想解釋幾句,澄清丞相大人對自己的誤會。內心中涌起的倔強卻令他直直地站穩了身軀,大聲抗辯道:“二位將軍是否有錯,末將不敢多言。破虜軍檄文中,對兵臨城下依然堅持為北元效命的,的確可按通敵罪論處!規則如此,其他,非末將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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